读者0156-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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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说:
“你对他老人家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当然应该笑了。”
“好,你笑吧!我们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姐夫面对着毛主席像要笑,大概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笑的。听说他当时一咧嘴,牙花子都龇出来,样子像很疼,很痛苦,又像吓唬人。专案组的人朝他唬起来:“你就这样对待伟大领袖?这是笑吗?是哭!是刻骨仇恨!”罪证这就有了。现行反革命,批斗,批判,运动也就推向了高潮。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吃了他。
那一年多里,我姐姐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姐夫单位还总去人到她学校,逼她揭发我姐夫。学校待她还不错,虽然尽量保护她,但她也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饶薄的滋味,整天灰头灰脑,回家做饭都没心气儿。一次我去看她。儿子问她:“我爸爸为什么不笑,呵,妈妈?”她突然“啪”地给儿子一个耳光。然后她娘俩全哭了。这是我见她第一次打她心爱的儿子。
等到落实政策时,我姐夫这案子成了难题。写材料的人说,单凭一个表情怎么好作为反革命罪证上报,又不能叫他再表演一次,拍张照片放进档案,又不是杀人现场照片。过了半年多,上边派一支工宣队帮助他们公司搞政策落实。专案组就把我姐夫这案子作为“老大难”推给工宣队解决。
工人比干部有办法。琢磨个办法,土法上马。把我姐夫叫去,进门就叫他脱衣服,直脱得只剩一条三角裤衩,我姐夫以为要挨揍,吓坏了。谁知他们上来一个人,让我姐夫举起双手,像投降的姿势,然后拿根扫帚苗子,搔我姐夫的胳肢窝,脖子和脚心,只见我姐夫嘴一咧一咧,嘿嘿出声,胳膊腿乱摇乱蹬,叫着:“不行了,我不行了,痒痒死了,痒痒……”可是他一点不笑。这工宣队员把扫帚苗子一扔,说:“专案组怎么搞的,这人哪是不笑,他根本不会笑!”
经过这次鉴定,罪证被否,我姐夫被被平反落实。由于不能否定前一段运动的成绩,结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政治上平反了,可是他又从“不笑的敌人”变为“不会笑的人”,成为全公司人好奇和注目的对象。一个不笑的人,反成了人们的笑料。他依然不动声色,内心却变得十分敏感,时时觉得有人不客气地拿根针刺他,那张脸就更无表情,有时看上去像块冰冷的岩石。一天,他忽然对我姐姐说:
“你能教我笑一笑吗?”
我姐姐流泪了,对他说:
“你就这样吧,我喜欢……”
从此,我姐姐自己也很少有笑容了。大概她有意控制住自己的笑,怕引起姐夫的自卑。
三
自从文革被历史一脚踢开,生活又换了一套新解释,包括对我姐夫的不笑。
领导们的能耐,从过去表现在揪出多少人,改为现在能赚多少钱。外贸公司的书记兼任起经理来,还要干个外向型“子公司”,搞引进、出口、合资和海外投资。这子公司需要一名能干的人挂帅。原先那帮红人都过时了。人到用时方恨少,于是想到了我姐夫。第一他精通业务,第二他外语呱呱叫,跟外商交往得心应手。
我姐夫走马上任,没一年,天知道这公司怎么就叫他干得热火朝天。原来跟外商谈生意并不需要笑,需要本领。外商也不管你笑不笑,有生意可做就行了。
几年里,我姐夫已经俨然一个大老板。企业创汇相当于全公司的两倍。我姐夫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上,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天天出入各大豪华宾馆和市领导的高宅深院。时不时出国一趟兜生意。在公司里人人都投之以赔笑。因为人人想求他出国捎洋货,更因为他是个有钱的大经理、有权的领导;领导就不能总笑,愈不笑,下边的人就要愈哄他笑。他像上帝一样活在人间,可是恐怕连上帝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一下子如此显赫!
下边就要讲到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怪诞的事了——
昨天晚上他和我姐姐,我外甥在客厅里看电视。24寸大屏幕上是两个人说相声,相声说得平平,并不特别可笑。可是忽然间他喉咙里“咕”的一声,就像母鸡下蛋前,受身体里什么东西惊动时那一声。跟着“咕、咕、咕”连着响起来,好似有东西在他喉咙里憋着,很难受。我那傻外甥一叫:
“瞧我爸爸多像唐老鸭!”
这话像引爆物。我姐夫像死火山,一下子爆发了似的,大笑起来。他竟然笑了!而且不是以前那种怪样,而是真正开怀大笑!我姐姐说,当时他脸上的五官就像花开那样,所有花瓣都和谐地张开……更是不可思议。但这真的笑了,反而把我姐姐吓傻,以为他疯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姐夫摇着手,笑得不能回答,而且只要他看电视上那两个相声演员一眼,笑就会加剧一阵,直笑得捂着肚子,眼泪鼻涕流下来。我姐姐扶他上床,赶紧打电话给我,我赶去了,只见我姐夫蒙头裹着被子咯咯地笑,整个身子在抖,摇得床架子嘎吱嘎吱响,好像得了寒热病。我掀开被子看他,确实在笑,但枕头上泪湿了一片。我问他:
“你怎么了,难受吗?”
我姐夫一边咯咯笑一边告我说:
“我止不住了。”
我给他吃了两片镇静剂才平静下来,呼呼大睡。今天早上姐姐告诉我一个奇迹,他脸上竟然出现很自然的笑容。怪不怪,简直不可想象。
绝顶聪明的人
1969年 15岁 男 B省S市某中学学生
人都说,“文革”中人的才智受压抑,其实不尽然,险中弄险显才能嘛!
六九年不是备战备荒、全民皆兵吗?毛主席一声令下,全国搞拉练。那时我在上中学。拉练那天同学都很兴奋,人人都穿上草绿色军装,穿军鞋戴军帽,真像战士,像新兵。女同学们都把头发塞在帽子里边,皮腰带一扎,斜挎入绿帆布军包,包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包里放着《毛主席语录》和干粮。那时代人真行,有这两样活着就蛮带劲儿;不像现在,彩电冰箱录音机洗衣机缺一样心里就空一块。对了,人人胸前还别一个毛主席像章。我把自己珍藏的顶漂亮的一枚别在当胸,直径八十毫米,跟烧饼大小差不多,这算特大号的,愈大愈忠,愈大愈震人。
这天,学校里请来一连解放军战士,带我们一起去拉练,学军嘛。我一眼就瞧见连长,而且第一眼就挺喜欢他,这是种含着敬意的喜欢。他的气质与众不同。顶多三十岁吧,高高个儿,腰板挺挺,很有军人风度。他姓白。连部把战士一分为二,把我们学生也一分为二,掺进去,变成两连人。由白连长带一连人,指导员带另一连人,分两路出发,走不同路线。
我们一连分做三排,排长是军人,走在每排队伍的前边,还有个战士打着一面红旗。我在一排,一排最威风,红旗前面,一个大个子战士捧着一尊挺大的毛主席半身像,最常见的白瓷的那种,走在队伍最前头。我们一路齐声喊口号,喊毛主席语录,喊唱革命歌,雄赳赳气昂昂走入乡野。大红旗的旗光旗影映在脸上,那感觉真像当年红军转战南北一样。
一排长怕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累了,便想找人替他,立时战士们都争先恐后要承担这光荣任务,我们学生也争着要做。谁争在先、谁对毛主席忠。可那大个子不干,后来他急了,大叫:“我要保卫毛主席,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路!”这大个子是山东人,他的誓言真叫我们既感动又钦佩,这忠诚使我佩戴大像章的那忠诚,就显得太一般了。我们学生马上呼起口号:“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战士们立刻用宏亮的口号应答:“向革命小将学习!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我们一呼一应,愈喊愈使劲,为了使喊声响彻原野,让人听见,压倒敌人。这一鼓劲,一直走到天黑地黑,深更半夜,人可就累了,不知不觉没人再喊口号,黑糊糊只响着脚步声。
部队好一通走,终于翻过一片高地,还是不见村庄,前头一片黑暗,根本没灯火。忽听队伍前面有人惊慌地“哎哟”一叫,同时啪啦一声,稀里哗啦,好像个大瓷盆摔在地上粉粉碎。大伙一瞧,原来前头那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脚底一滑,天塌地陷般要命的事出现了:毛主席大瓷像摔碎了!一下子全惊呆了!把毛主席像打碎,杀头的罪过呀!没等大伙清醒一下,那大个子忽然两条腿一弯,“扑通”给毛主席像跪下,请罪!一排长给这意外的事弄得魂飞魄散,身不由己“扑通”也跪下,请罪!我们一排人不用任何人发命令全都跪下来,请罪!
紧跟着二排队伍上来,一看我们一排全跪在道上,不知出了什么事了。二排长问,没人说,都指指前面,二排长过去一看毛主席像被摔碎,二话没说也跪下,二排人跟着“刷”地全都跪下。等天三排上来,白连长一看全明白,没等他想出办法,没等他发话,三排长和三排人全跪下了。人们都是抢着跪,谁先跪下谁就忠得最彻底,最坚决,最不犹豫。白连长也跪下。但这一跪就麻烦,没法起来呀,谁先站起来谁就是不忠。可也不能总这么跪着,跪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跪到天亮也没辙。在这星月之下,荒郊野外,大土道上,黑压压,不知是傻是疯,跪着这一大片人,可没人吭声,没人敢动,谁也不敢看谁。都以一种悔罪心情面对着前边,地上,那片给月光照得白花花,不成任何形象的碎瓷片儿。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跪得愈久愈没有理由站起来。可就在这时,只见白连长突然刷地站起身,好像出了什么事,使他清亮的嗓子急迫地说:
“不好!前边村里有响动!敌情!可能是反动地主分子搞破坏!一排、二排、三排,全体集合,迅速跑步,目标左前方百各村。保卫贫下中农!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保卫党中央毛主席!”
跪在地上的上百人唿喇喇一下站起来。要说军队动作真快,眨眼间集合好,在白连长带领下疾速前奔。奔出去十多分钟,往右拐过一道桥,又奔跑了十来分钟,就听见前边传来狗叫,苍苍茫茫、夜雾重重的原野出现灯火,前方正是村庄。原来刚才村里人入睡了,都熄了灯。这一闹,灯火愈来愈多亮起来,狗也愈叫愈凶,气氛真有些紧张,人打仗吗?我的心嘣嘣直跳。战士们都把背枪摘下来握在手里,飞快扑到村前。白连长下令,叫三排人分三路,战士在前,我们学生在后。
一进村,就见一片火把人影,还有手电光在眼前晃,影影绰绰那些人影拿着大杆枪。是搞破坏的反革命吗?白连长马上喊话:
“不要开枪,我们是拉练的解放军!你们是谁!村里是不是有情况?”
对方一个大嗓门喊道:
“俺们是大队民兵。听人喊狗叫的,俺们也不知有啥情况!”
白连长:“你们村里的四类分子呢?”
对方:“都老实在家待着呢,夜里不准他们出来。”
白连长带队走上去说:“我们拉练路过这里,听见动静,以为有情况,怕四类分子搞破坏,赶来支援你们。没事就好!”
大队民兵队长说:“感谢亲人解放军为俺们贫下中农操心。村里有所小学校闹革命,不上课,房子都空着,快进村歇歇脚,我们去给你们烧水喝……”
我们一连人就进入小学校,喝水,吃干粮,休息。白连长对一排长说:
“有件事,刚才路上打碎的那主席像,不能扔在地上,我去请回来。”
那个大个子山东大汉耷拉着脑袋,心情沉重,上来对白连长说:“我跟您去。”
白连长什么话也没说,只看他一眼,扭头拿着手电筒独个去了。过了一阵子白连长回来,手里空空:“怪事了,我怎么找了半天,地上什么也没有。”一排长说:“怎么可能,深更半夜,还会有人拾去?您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白连长说:“哪会错。要不多去几个人找找,必须找到!”
我们靠几束手电筒光,穿过漆黑原野,返回那道上,按照大家共同的记忆找到那地方。可令人奇怪的是,在白连长手电筒扫来扫去的雪白光圈里,根本没有那些白瓷片,蹲下来细看,竟然连一个小瓷碴也没有。东望望,高粱地一片如墨的漆黑,西望望,河水银光闪烁,流动着迷幻的波光,真叫人百思莫解。再望望白连长,那张白白、英俊而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天亮队伍起程继续拉练,白连长向大队革委会又借了一尊毛主席像。红旗,喊口号,唱革命歌,谁也不提昨夜那件事了。
也许当时我年纪太轻,无法猜透其中的奥妙。过了几年,经事多了,忽然一天猜到这事的究竟。一旦明白,愈想愈是其妙无穷。不由得对这位精明机智、沉默寡言、再也没见到过的白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