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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余杰杂文集-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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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太监的起源,中国早在殷商就有“寺人”,据专家考证,甲骨文中已有相 关的记载,历史自然比西方要悠久。
唐甄在《潜书》中这样描绘太监:“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 人声,察之不近人情。”为什么这样说呢?唐甄解释道:他们长得臃肿,弯曲,好 似长了瘿结,鼻子里呼呼作响,如同牛和猪一样,因此不像人的身体;他们长着男 人的颊骨却不是男人,没有胡须却不是女人,虽然面如美玉却没有一点生气,因此 不像人的面容;他们的声音好像儿童一样稚细却不清脆,好像女人一样尖细却不柔 媚,你说它嘶哑但又能成声,你说它如猩叫但又能成人语,因此不像人的声音;他 们可以很爱人,也能下毒手害人,当他们怜悯你时流涕而语,而当他们憎恶你时, 则斩杀如草,因此不像人的感情。
生理的变态必然导致心理的变态,鲁迅在《坟·寡妇主义》中说:“中国历代 的宦官,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在那被贾元春称为“见不得天日”的 地方,太监们肆意发泄着他们变态的性欲、权力欲、贪欲。仅以贪污而论,据明人 赵士锦在《甲申记事》中载,明末李自成进京前,偌大一个明帝国的国库存银竟不 到四千两!而魏忠贤被抄时,居然抄出白银千万两,珍宝无算,以致崇祯多次痛心 疾首地怒斥太监们:“将我祖宗积蓄贮库传国异宝金银等,明比盗窃一空。”
崇祯的“痛心疾首”既让人同情,又不让人同情。让人同情,是因为他贵为天 子,却拿太监没办法;不让人同情,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太监头子,他是棵大树,太 监是在树上筑巢的鸟,倘若同情皇帝,谁来同情太监呢?
然而,君主们依然坚持太监制。既然自诩为“天子”,就得龟缩在宫廷里,跟 一般百姓保持距离——让百姓知道皇上也是吃喝拉撒睡的凡人,那还了得!迷宫一 样的宫廷内便需要“绝对安全”的奴仆,怕戴绿帽子的皇帝便与不能人事的太监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共同成为庞大的帝国大厦中的两块最重要的基石。
在有的皇帝那里,太监理论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公元十世纪,正逢五代 十国乱哄哄,南方有一个小朝廷史称南汉。那是唐末封州刺史刘岩割据一方,自称 皇帝,建都广州,称兴王府。他有一套神奇的治国理论,认为一般人都有妻儿老小, 既有妻儿老小,便有私心,便不能无私奉献自己于皇上,而太监“无鸟一身轻”, 故只有太监最无私,没有后顾之忧,必死命效力。传位到他的孙子南汉王刘伥,更 下了一纸文件,曰:凡是朝廷任用的人,不管他是进士还是状元出身,一律要阉割, 达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化境之态,方能当官。刘氏父子的思维方式与船山先 生截然相反,于是中国历史上蔚为壮观的太监王朝产生了。王船山反复渲染太监的 可怜可悲,这却是他的书生之见。羡慕太监的人比羡慕他这位大学问家的多着呢。
然而,太监得势的时代,民间往往相应掀起“自宫潮”,许多小康之家的儿子 也忍痛自宫,以图仕进,这确实是一条终南捷径:读书须受十年寒窗苦,自宫却是 一时痛终身富贵。据《山堂别集·中官考十》记载:“南海户净身男九百七十余 人复乞收入。”一个小村子,居然有如此之多的童男自宫。整个国家呢?天启三年, 征募宦官缺额3000人,结果应征者多达2 万人。政府竟想不到会有如此多人,一时 无措,不得不增加1500人,剩下的人,安置在京郊南苑的收容所。即使如此,收容 所也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许多人不得不沦为乞丐和偷盗者。
下有自宫之风,上有体制的膨胀,有明一朝,太监机构的编制不断扩大,太监 们组成了“大朝廷中的小朝廷”。
人们赞美太和殿的精美绝伦,其实,太和殿与净身房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 一座纸扎的房子而已。在皇城中,净身房的地位远远比太和殿重要。对于万历这样 的皇帝来说,在位数十年,在太和殿举行的朝会不过数次而已,有没有太和殿并不 重要,没有净身房就了不得了——皇帝没有太监的服侍,就连一天的吃喝拉撒睡都 没办法维持。
所以,净身房才是紫禁城的精髓所在。紫禁城是建立在净身房之上的,正如帝 王制是建立在太监制基础上的。
阉割是一种古典之极。公元前一百多年的司马迁只不过帮李陵说了几句话,就 被皇帝将卵蛋刨了去了,英明神武的“皇上”的价值观可能跟法国思想家狄德罗所 估计的相同。狄德罗在评价法国波旁王朝时说:“在宫廷,‘狂欢的工具’从来与 政治媲美。”那么犯了政治错误的司马迁一生岂非只好以失去“狂欢的工具”,悲 苦耻辱而告终?
不然,他完成了《史记》。
中国不愧为文明古国,汉朝人将处宫刑的地方称为“蚕室。”一个诗意十足的 名字,一个丑陋的蚕变作美丽的蝴蝶的地方。阉割是文化的死敌,也是文化的一部 分,阉割侵蚀着文化、吞咽着文化、改造着文化,当阉割内化为文化的本质的时候, 文化便消除了被阉割的焦虑,而在特别的快感之中陶醉。正如黄永玉先生所说: “一部文化史几乎就是无数身体的局部或全部被刨去的行为史,是由阉割与被阉割 两种不同性质的快感写成的。”
从被阉到自宫只有一步之遥,从身体的残疾到心灵的残疾也只有一步之遥。当 “去势”成为奴隶们的义务时,那么口口声声说“连受之于父母的毛发也不应该损 伤”的圣人们只好装作没看见。装在瓶子里的太监们的“命根子”是保证皇帝的妻 妾们的贞操的“证件”;而大大小小的圣人们对“命根子”的沉默,则是保证皇帝 们的权力畅通无阻的“证件”。
太监的数量,最鼎盛时期也不过10万,在天朝大国只算沧海一粟。
然而,太监的灵魂却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天朝大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帝国需要充 当“守护床铺的人”的太监,更需要一大批守护一整套纲常理论的太监。前者是显 现的太监,后者是隐形的太监,亦即“知识太监”。如果说“刀子匠”们的阉割手 术只能一个个地做,那么“知识太监”们则能按自己的模式批量生产成千上万的太 监。那些状元们,学士们,道士们,和尚们,都是清一色的“知识太监”。
“太监化”是中国的知识者最大的特点。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
知识确实是力量,知识如枪炮,关键枪炮口对准谁。中国温文尔雅的士人们枪 炮口对准他们脚下如汪洋的人群。用文化为帝制大厦添砖加瓦,这神圣的工作他们 干得津津有味。多劳者必多得,他们获得了如桃花般灿烂的封诰,例如张居正为 “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谥文史,赠上柱国”,简直令人目 不暇接。
“知识太监”建构了东方专制主义大厦的牢固根基。高蹈如李白,却汲汲于功 业,自以为“我辈岂是蓬蒿人”,在玄宗眼里,他却是个连高力士也比不上的玩物。 学术大师王国维,当过几天“南书房行走”,便被帝王师的身份压死在昆明湖底。 当不当太监,与道德的优劣、人格的高低无关,一种体制的向心力、一种文化的惯 性、并不是哪一个人所能抗拒的。艾森斯塔德在《知识分子——开创性、改革性及 其冲击》中指出:“中国知识分子缺乏自己的组织,因而他们的组织架构几乎等同 国家官僚体系。在行政上,愈是接近权力核心,则用以反抗皇帝的自主的权力基础 与资源就愈少。当教育愈趋专精时,教育的具体活动往往是朝政治——行政制度设 计而行。”看来,从教育到行政的设置不过是“净身房”的延伸、变形与扩大。孜 孜不倦地注释古书、考证典故,研究音韵、填写骈文,这一切不过是被阉割了的 “知识太监”们的拙劣的射精行为。读书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发财;做不了官 便隐逸,隐逸是为了成名——无论在体制内还是体制外,士人都以现存体制为价值 参照系,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反体制”的力量。
“知识太监”所创造的知识便只能是“太监知识”。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 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无不是围绕皇权作向心运动,仅仅是有 的轨道离中心近、有的略远些罢了,没有质的区别。无论学术内容怎么变,士人的 终极理想仍未超越升官发财、为帝王师的模式。“史”的目的是“资治”,“文” 的目的是“助兴”,两千年的人文传统是畸形的、单一的、片面的。所谓学富五车、 德行高尚者,“礼乐兵农不务,即当世之刑名钱谷,亦懵然惘识,而搦管呻吟,自 矜有学”。这种毫无用处的“学”,不是“太监知识”又是什么?
许多人都读过《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一个个被阉割的读书人的形象栩 栩如生,令人不知是哀其不争好,还是怜其不幸好。龚自珍在《乙丙之际著议第五》 中愤怒地谴责统治者对士人的无形杀戮:“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 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
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那 时整个中国,就是一个病梅馆,就是一个畸人馆。
然而,龚自珍深味了外在暴力的阉割的可怕,而忽视了更为可怕的内在化的自 我阉割。无数读书人羡慕的状元郎,是否具有健全的人格呢?我在《状元图考》中 看到明朝状元丁士美所撰的谢恩表。由华美的文辞可想见其才情,由古雅的典故可 想见其渊博。而当时的皇帝是谁呢?是以荒淫昏庸著称的明世宗,即嘉靖帝。状元 郎却不管三七二十一,马屁拍得震天响,简直就像一只哈巴狗向它主人撒娇。如果 说阉割阳具是太监入官的通行证,那么阉割精神则是士人入仕的通行证。《明史》 中记载,丁士美为廪生时,年龄尚小。依据当时规定,凡为廪生者,官府皆每月供 给廪米六斗。一些年龄较大的廪生欺丁年少,把他的廪米全部分掉。他依然和颜悦 色,没有一丝不乐意。《明史》据此称赞丁士美为人“缜密端重,以道义自持”。 我弄不清楚他持的是什么样的“道义”——一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权利的人,必不 会保护他人的权利;一个以忍辱来获取令名的人,必不知人格尊严的可贵;一个对 黑暗安之若素甚至与之共谋的人,必不会期望光明的到来。
“太监知识”是没有生命力的,“太监人格”是没有感召力的。
当“太监知识”被顶礼膜拜,“太监人格”内化为民族集体无意识时,就更可 怕了——穿皮袍的人、穿丝绸的人、穿麻布的人以及没有东西可以穿的人,他们的 生存状态千差万别,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全是半人半鬼、半阴半阳、半截子在地上 半截子已经入土的太监。自我阉割与被阉割是一枚金币的两面,中国人只有这两种 选择之一,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文豪大师。
没有纯粹的知识,便没有纯粹的知识者的人格。中国哲学玄之又玄,归结到一 点都是自阉与自慰之术而已,无论是读《老子》还是《论语》,都让我觉得阴风惨 惨、透体生凉。
记得父亲讲过一个小故事,文革开始的时候,父亲还是一名大学生。午膳时, 十几个同学围着一张大桌子进餐。值日生端来一盘白菜汤,同学们都注意到汤里例 外地漂着一片肥猪肉。尽管人人都直咽唾沫,但在瓢汤的当儿,大家都格外小心, 提防着不要瓢上那片肉。一个同学一不留神,把猪肉片盛到自己的碗里了。就在他 把肉片倒进碗里的一刹那,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他两眼瞪着那块小肉片,脸色顿 时苍白无人色。当天下午,团支部书记找他谈话,他痛心疾首地检讨了自己贪吃猪 肉的资产阶级思想。这个同学本来是班上的积极分子,党组织发展的对象,因为错 瓢了一片肉,往后每次积极分子的活动都没了他的份。他自己则沉溺于贪吃猪肉的 深刻内疚中,郁郁寡欢,一蹶不振,性情大变。一个一片猪肉便可以改变一个人性 格的环境,是过分控制的环境,按照弗洛姆在《当代人的困境》中的说法,这样的 环境“削弱臣服者的独立性、人格的完整性,批判性的思想和创造生产性。这并不 是说它不会供给人们种种娱乐与刺激,而是以限制人格发展的那些娱乐与刺激为限, 它尽量少提供有助于人格发展的东西”。
文革中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疯狂的虐待行为?根本原因在于,精神的极度贫乏 产生致命的无能感,而无能感却是虐待狂症发生的一个主要来源。丧失了性欲的太 监便发展其攻击性的性欲,而丧失了精神愉悦的大众往往把恐怖的惩罚作为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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