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杂文集-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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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4月27日,葛兰西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享年46岁。死前,他已预料到法西斯可耻的命运。
崇高的理想,只能属于崇高的心灵。葛兰西心目中的“共产主义”,比任何书籍和广播中的字眼都要美好千万倍。因为他为之而献身。被终身放逐的叛徒但丁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丰碑,被囚系而死的叛徒葛兰西则是20世纪的丰碑。
歌德说过,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葛兰西的思想是可以质疑的,但葛兰西“叛徒”的人格将像恒星一样永恒地闪烁。
纳粹德国。这个谋求全面统治的国家并不满足于占有官方的权力部门,而是从一开始起就追求这一目标:使各阶层人民都服从领袖的绝对权力,不仅在物质上,而且也在思想上把他们纳入这个制度。内政部长弗里克宣称:“必须是一个意志,必须由一个意志来领导”,并把必须盲目服从的党说成是唯领袖马首是瞻的组织体制的基础。党通过街道和支部组织,深入到每一个家庭,企图控制人民生活的每一个方面。
放逐与效忠同时上演了。
戈培尔说,德国文化应该“保持纯洁,摆脱一切有害的和不受欢迎的作品”。焚书公开化了,一大批作家被放逐。
更多的人选择了效忠,学者胡贝尔说:“不存在国家必须尊重的、光十因家或离开同家的个人自由。”物理学家恩斯特、莱纳德、约翰内斯、施塔克等人,写信辱骂爱因斯坦,声称存在着纯粹的“德意志物理学”。1933年5月27日,海德洛尔就任弗莱堡大学校长,建议把劳役、兵役、脑力劳动结合起来,革新大学精神。他指出:“大加称颂的‘学术自由’应遭到德国大学的唾弃……领袖本人而且他一个人就是活生生的、本来的德国现实及法律。”任它流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仕观思希特勒的声明书上签字。
是以效忠屈从暴力换取生存,还是以背叛坚持良知,面对死亡?在这决定主义的领域里,无法避开价值问题。
在普遍的效忠声里,也出现了不和谐的背叛者的声音。这些声音,在阴暗的集中营里和空旷的刑场上回荡着。
自希特勒政权一诞生,叛徒们就不绝如缕。受纳粹迫害的年轻的社会民主党政治家:勒伯尔、洛伊施纳、米伦多夫、赖希维因和蒙巴赫等人组织了秘密活动小组。神职人员中,加伦·福尔哈贝尔和武尔姆主教,公开谴责大量杀死不治之症患者、精神病患者、畸形人和消灭犹太人。
公开的背叛出现在1943年2月。在慕尼黑大学学习的汉斯和索菲·朔尔兄妹印刷了大量传单,他们不愿再“为一个党派的卑劣的统治本能牺牲自己的生命”,“以德国青年的名义”要求“阿道夫·希特勒的国家把他卑鄙地从我们这里骗走的德国人最珍贵的财富,即个人自由还给我们”。兄妹俩在散发传单时被捕,于1943年2月22日被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后处决。
我久久地凝视着兄妹俩的照片。他们俩惊人地相似,忧郁而深造的眸子,跟他们的年龄那么地不相称。他们似乎在望着远方,一个天水相接的地方,对于“此处”他们毫不在意。他们只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大学生,但他们比海德格尔更懂得什么叫“哲学”。哥哥的眼里多几分刚毅,妹妹的眼里多几分轻蔑。两双叛徒的眼睛,至今仍在深情地注视着世界。
1944年7月20日,施陶芬贝格上校在大本营企图用炸弹炸死希特勒。暗算失败了,希特勒狂怒之下,立即将二百多人处以绞刑。此外,在几周的时间里,有近五千人在集中营和监狱里被杀害。就实际意义来说,施陶芬贝伯格爵未能实现他的暴动计划,但他们的“叛国”终于使神话崩溃了。行刺前夕,东线的特雷希科这样告知在柏林的施陶芬贝格:“行刺必须进行,不惜任何代价。即使不成功,也必须在柏林行动。因为问题已不再在于具体目的,而是德国抵抗运动在世界和历史面前敢于作出这一决定性的举动。其他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我想,当施陶芬贝格面对瞄准他的步枪的时候,他一定在微笑。他做完了他该做的一切,他以自己的背叛交匕了一份致历史的厚礼。
这批国防军将领的背叛,多半还是出于未受毒化的“爱国心”;相比之下,哲学教授胡伯的背叛则是一种更为纯粹的背叛。
1943年7月23日,慕尼黑大学哲学教授胡泊因为参予组织地下抵抗运动,被纳粹以叛国罪处以极刑。审判他的军官百思不得其解:你是纯种的日尔曼人,又是有名望有地位的教授,为什么要跟叛徒搅和在一起呢?是不是受了蒙蔽和欺骗,或者一时失足?
胡伯拒绝了军官为他开脱的好意,在最后陈述中,他声称康德的“绝对道德命令”是他采取反纳粹立场的根据:“呼吁反对政治_[的胡作非为,这不只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道德责任。我曾以康德之范畴命令观念反问我自己,如果我的这些主观准则成为普遍法则的话,将会发生什么开情?回答只有一个:将会有秩序、和平反对我们政府的信任。每个肯对道德负责的人,都会发出反对只有强权没有公理的统治的呼声。我要求:把自由还给人民,使他们挣脱奴役的锁链。我确信,无情的历史进程,必将证明我的希望和行为是正确的。”
叛徒们以他们的背叛标定了何谓正义,他们握住了正义的内核,历史所做的,仅仅是完成一次命名。
中国地大物博,什么都有,就是少有叛徒。这个庞大的帝国里,盛产乡愿、老好人、和农佬,人人都是“会做戏的虚无党”。他们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因此也不会背叛什么,最多不过是在旧朝的衣冠外面套上新朝的衣冠而已,那绝对不是“叛徒”。
20世纪的中国,鲁迅堪称彻头彻尾的叛徒。先生逝世前所写的《状吊》,是一篇奇怪的文章。女吊是绍兴地方戏里的女鬼角色,即“带有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那时,先生的生命犹如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童年的记忆浮出昏浊的冰层,那长袖飘飘的女吊,一直就深藏在他心灵的深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对俗人而言。先生即死,其言仍不善。“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因此,他像磁头鹰一样,终生作恶声。“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在未死之前,里不管将来,先非扑死你不可”,先生已然背叛了西土的“绅士风”和中土的“君子风”,必然是一头孤独的、受伤的狼。
鲁迅不仅选择了背叛,而且选择了对背叛者的背叛。背叛者们想把他奉为教主,正如毛泽东经典的评价:“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然而,鲁迅却再次抽身出来,与这个“大方向”逆向而行。他发现周扬等人是拿着鞭子的“奴隶工头”,那么这个工头之上呢?鲁迅没有说,但他对革命成功后自己被送上断头台的命运早已成竹于胸。早逝是先生的幸运,否则先生的命运从他的精神传人胡风、萧军的命运中不难推测出来。
《孤独都》是先生最好的小说。魏连星“素性这么冷”,“两眼在黑气里发光”,走路是“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在母亲灵前的那一幕,堪称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所能发出的最强音,“他流下泪来,接着就是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爆叫,惨伤里夹着愤怒和悲哀……”那凄烈的Ilg声常常把我从梦中惊醒,这哪里是“代表大多数人”的“民族英雄”的声音呢?先生既失去了自我,也丧失了他老——他的行动赖以获得意义的一种规划的理想。于是,他只是跟黑暗捣乱,这是他唯一的乐趣。
“背叛者”们想让“教主”充当木偶,他们在后面拉线指挥,可先生拒绝当“教主”。这样,“教主”便成了“叛徒”。郭沫若说,鲁迅是法西斯蒂,是封建余孽;成仿吾说,鲁迅是三重的封建余孽、四重的反革命。郭沫若、成仿吾毕竟是当过“叛徒”的,比陈西建、齐宜林之流有眼力得多,他们看出了先生的“三重”、“四重”性,即对反叛的反叛。
反叛已经堕落为独裁——把至高无尚的权力交给一群其本身不具有民主理念而又从社会结构的所有其他部分孤立出来的反叛精英,这样做完全是错误的,谁最了解先生‘ZW秋日最了解先生。溜秋白是怎么死的?不是死十国民党之手,而是死于共产党之手。后者是法官,前者是别子手,两个政党都是“昨日世界”的反叛者,他们却罕有地携起手来,执行了对一介书生的死刑。1935年6月18日,溜秋白在福建长汀含笑就义时的枪声,不知远在上海的导迅是否听到?秋白的命运就是会迅的命运。秋白说过,日迅是“逆子贰臣”,他自己也是。
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了。华小栓吃人血馒头仅仅是因为愚昧,但现在有比愚昧更可怕的东西。秋白因此而死。先生这样写道:“他们在社会的冷笑恶哭迫害倾陷里过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先生不需要那么辉煌的。万人空巷的、不是国葬的同葬。那长沃的队伍里,多半是他的敌人。即使是抬棺的青年里,也没有几个是合格的学生。
增田涉在《鲁迅印象》中说:“他的风貌变得非常险峻,神气是凛然的,尽管是非常战斗的却显得很可怜。”人们只注意到先生伟大的一面,却看不到他“可怜”的一面。我相信,越到晚年,先生越发“可怜”。活在这样的地方,活在这样的时代,他大口喝酒,大口吐血。许广平说,鲁迅“成天靠着藤椅,不食不言。铁青的肉色,一动也不愿动,看了真叫人难受”,许寿棠也看见鲁迅“神色极惫,不愿动弹,两胜瘦得像败落的丝瓜”。这是怎样一种可怜呢?最后,先生连人也不想做了,想做鬼,做“女吊”,因为“女吊”决绝于恶的人世。
还是汪晖说得好,“鲁迅不仅‘在’不属于一个世界,而且‘在’同时不属于两个世界。”这就注定了他死后也休想获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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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达姆与阿米尔
萨达姆,伊拉克曾经的统治者;阿米尔,伊拉克曾经的囚徒。萨达姆,一个全世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名字;而阿米尔,仅仅是一个藉藉无名的老百姓。为什么我把他们放在一起呢?
据英国媒体报道,在经历了长年的黑暗生涯后,现年四十九岁的伊拉克男子贾瓦德·阿米尔终于从躲藏了二十一年的一道狭窄黑暗的墙壁夹层中走了出来。出来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萨达姆真的下台了吗﹖”
阿米尔是巴格达的一位居民。二十一年前,当时才二十八岁的他,在言语中支持了一名得罪过萨达姆的什叶派牧师。他的言行被伊拉克秘密警察汇报上去后,阿米尔当即被萨达姆下达了死刑令。得知风声的阿米尔立即选择了逃跑,逃往他父母居住的约巴村。
一到父母家,阿米尔立即开始没日没夜地为自己准备避难所,他在父母家两堵很窄的墙中间建造了一个完全封闭的夹层,仅在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窥视孔,并在墙顶留了一个仅能容一人出入的活板门。当这道活板门关闭之后,这个不到三四平方米的小空间就立即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个小窥视孔才能泄漏进一点微弱光亮。阿米尔还在这个避难所中挖了一口小井,建了一条通往屋外的下水道,最后,他在这个小室中储藏了足够他吃上两个月的干粮。随后他就带上一只小收音机从墙顶的活板门爬了进去,将自己藏在了这个狭小的墙壁夹层中。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藏就是二十一年。
当二ΟΟ三年月九日美英联军攻下巴格达时,阿米尔通过收音机得知了萨达姆已经垮台的消息,但他不敢立即出去。又过了几个星期,在确知自己已经安全之后,阿米尔终于决定告别他的黑暗岁月,彻底回到阳光下。
我们难以想象一个人长达二十一年都生活在黑暗的夹层之中。在这个狭小的墙壁夹层中,除了一张小床、一个连着下水道的便桶、一个手电筒、一个老得掉牙的收音机外,就只剩几张阿米尔年轻时的自画像了。从他年轻时的自画像中可以看出,阿米尔曾经是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然而当他从那个墙壁夹层中走出来时,已经成了一个脸色苍白、胡子花白的老头。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