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孩-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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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玛蹲在河边,拿葫芦瓢舀子往桶里舀水。
河边有一片稀疏的柳条丛。我无意中发现,那里边有两点绿油油的东西在发亮,最初以为是什么花色玻璃或谁丢弃的珍贵东西,在晚霞余辉中反射出光,我就傻乎乎地走过去想捡起来看看。反正没事,伊玛舀水还得等一会儿。那距离也就是二三十米,我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走着。突然,那两个绿光一闪即没,随着一声吼叫,从那块草丛中跃出一只四条腿的野兽,向我扑来。
第 三 章(2)
“是狼!伊玛快跑!”我失声大叫。
我来不及抽身,也一时吓呆了,眼睁睁地瞅着那只眼射绿光、张牙舞爪的大狼扑到了我身上。这一下完了,我想。
我闭上了双眼,只听见伊玛尖利的哭叫声从后边传来。
怪事发生了。我摔倒在地,那狼的毛茸茸的嘴脸也已经贴近了我脸。可不知为何那狼突然“呜——”一声嗥叫,便放开了我,并且踩住我胸膛的两只前爪子也挪开了。它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一下我的脸,就如粗刷子刷过一般,我脸上生疼、发凉,一会儿又火辣辣。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然后,那狼转过身就走开了,缓缓地跑着,很快就消逝在河上游的黑暗中。
“是那只母狼!”我惊魂未定地喊起来。
“天啊!”伊玛跑过来扶住我。
“它认出了我,我和老叔给它包扎过伤……”我喃喃低语。
匆匆走离河岸时,我频频回望母狼消失的方向。它没有像村人所说那样远遁,它还在村庄周围活动。它没有放弃复仇,它的下次反击可能更可怕。想起刚才,我不寒而栗。伊玛说这母狼还真通人性。我叹气说可人已经不通人性了。这世界一切都正在颠倒,有时人不如兽呢。
二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我去上学,我爸去修水库。我妈背着小龙弟弟去割豆子。
母狼看着我妈给小龙喂奶,简直看呆了。
小龙的脸蛋又红又胖,叼住妈妈大紫奶头吃得吧唧吧唧发响。一只手还很有占有欲地抓揉着妈妈的那只空闲的乳房。妈妈是坐在地头割倒的豆捆上,喂小龙吃奶。
母狼躲在离此不远的树丛后头,看了很久。
那是野外。草上有蝈蝈叫,树顶有乌鸦飞。
我妈很能干。爸爸被摊派去修水库,地里的活儿只好她一个人干,还带着小弟小龙。由于跟爷爷奶奶的上房分开单过,一到秋忙,谁也顾不上谁。好在我妈是一位吃苦耐劳型家妇,干农活一般男人都顶不过她。半人高长得极旺的黄豆棵子,她割下了一大片,再干一个半天,这块黄豆地就清了。
那母狼,胸上也有三只往下耷拉的大奶子。那是它的三个娃儿——三只狼崽裹大的。如今,狼崽已不在,空闲下三只奶子,鼓胀得要裂。那黑而尖的奶头子细孔处,正在渗滴着白色的奶汁。狼奶也是白的,与人没有两样。
那母狼的眼神很奇特。盯得这么久,始终没有移开,也不眨一下,还充满了柔情和慈意,雌性的哺乳期的慈意。它微有些不安,有些骚动,那是三只发涨得要命的奶子给闹的。当初,三只狼崽每天风卷残云般地同时吸吮,那是个何等惬意而痛快的感觉哟。母狼微眯上眼睛,似乎想从回忆中寻找往日喂自己狼崽的那种幸福感。这三只愈发沉重的奶子,已涨疼很多天了。弄得它六神无主,难受至极,时时发出哀号。它甚至抬起后脚爪,使劲挠抓前胸的奶头,拉出道道血迹也无法甩干那胀满的奶汁。
我妈望不到那只受涨奶之苦焦灼不安的母狼。
她只顾低着头喂自己的小龙,把鼓胀的双乳轮着塞进娃儿的嘴里,以倾泻发胀的沉重,换得满胸的轻松,然后好再去割那片剩下的黄豆。娃儿当然丢在地头由他自个儿玩。抓虫抓草吃土,啃啃把他装在里边的柳筐边儿。反正小龙经折腾,掉茅坑啃过屎都没事。农家娃儿不需娇贵,吃啥都长肉。
妈妈喂够了小龙,拿起镰刀又去割黄豆了,嘴里咂咂地夸着儿子:“俺的小龙真乖,坐在筐里别动啊,妈给你抓个蝈蝈回来。”吃饱了奶,小龙打着奶嗝儿又去啃柳筐边儿了,他正在出牙。磨牙的乐趣比顾及妈妈的去向更诱人,反正她一会儿会回来,不会丢下他的。妈妈呢,一步一个回头割起豆子,嘴里不停地时不时地招呼着:“小龙老实点啊,妈妈在这儿,妈妈这就来了。”割着割着走远了,几乎看不见人影了。
小龙当然依旧沉浸在磨牙的乐趣中。
当那母狼出现在柳筐边儿,轻轻舔小龙小手时,他嗬嗬乐了。家里也曾有过这样大的黑灰狗,常舔他的手,更主要是舔他的屁股,在拉完屎之后。农家没有那么多卫生纸给孩子擦屁股,喊狗子们过来舔舔就干净了。可这会儿自己没拉屎,这大狗还来干啥呢?不过小龙没在意这些,有狗陪他玩可比啃筐边儿有趣多了。他伸出小手摩挲大狗的脖子和嘴鼻,那大狗也伸出红红的长舌舔他的脸,舔他吐出的奶汁,舔他露肉的双脚,还有开裆裤后露出的光屁股。舔得他好痒痒,他又咯咯咯乐起来,乐得很开心。
“小龙!你乐啥呢?”
“咯咯咯……咯咯咯……”
“小龙!”
妈妈听到儿子脆生生的乐,也笑着支起腰来,搭手遥望一眼娃儿到底乐啥呢。于是她就发现了那只逗娃儿乐的“大狗”。
谁家的狗窜到野地来了?妈妈起初没想到那是一条狼,心不在焉地看了那么一眼,说了那么一句,而后又去低头割黄豆了。想着割到地头儿,再回头割到娃儿跟前时好好认认那条狗,究竟是村里谁家的狗呢?可又突觉不对劲儿,抬头回身看了一眼。这时她看见,那条“大狗”嘴巴上叼着柳筐,正往旁边的树丛里走。娃儿依旧咯咯乐着。
“放下我的娃儿!大狗!放下我的娃儿!”
第 三 章(3)
妈妈丢下手里抓着的一把黄豆棵子,心慌慌地挥舞着镰刀,向那条“大狗”喊着追过去。
“大狗”听到她喊叫,由悄悄潜行变成小跑。可是柳筐绊着前腿,它也跑不快,跑不起来。
“该死的狗!快放下娃儿!放下我的娃儿!”
妈妈有些急了,大声呼喝。可那条“大狗”依旧小跑,快进树林子了。妈妈跑得更急了,上气不接下气,从横里截住“大狗”的路,终于在那片小树林前,挡住了那条盗娃儿的“大狗”。那“大狗”仍叼着柳筐不放,冲她呼儿呼儿地低狺吠哮了两声,眼神在变。妈妈不认得这“大狗”,村里没有这样的“大狗”,体魄大得如狼般雄猛,毛色黑灰得也如狼……
“狼!”我妈终于叫出口。
同时脸也刷地苍白如纸,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镰刀。
“大狗”身上激颤了一下,随之那眼神就变了,变得绿绿的,野性又血性的绿光。
“放下我的娃儿!”
妈妈举起镰刀,猛然喝了一声。
那母狼的绿眼盯着我妈,对峙片刻,没有放下娃儿的意思。凶狠的目光,是心神和胆识的较量,若逼退对方对它更有利,此时此刻它还没有茹毛饮血的心态,它现在只想哺乳。哪怕一次,哪怕是人孩儿!
“那是我的娃儿!快放下来!”
妈妈救娃儿救自己骨肉于狼口的急切心情和愤怒,终于战胜了最初的胆怯,大喝着挥起镰刀向母狼逼近了一步。
母狼这回放下柳筐和小龙了。但它没有转身逃走,它不想放弃。它在暗中追踪盯视了这哺乳期的母子,已有几天了,不能轻易放弃。村民杀了它的公狼,杀了它的两个狼崽,另一只狼崽在诱杀公狼后也不知去向。它一直在伺机报复。可是哺乳的母子和自个儿胀疼的三只奶子,使它改变了最初的血腥复仇的本意。它要找回一个自己能哺乳的崽娃。
母狼迅疾无比地扑过去,撞倒了我妈。
我妈的镰刀也砍在母狼的后背上,只伤了皮毛。
母狼叼起柳筐和小龙,转身接着逃。
我妈从地上翻身爬起,挥着镰刀追上母狼。
母狼放下柳筐,回转身,又扑向追上来的我妈。这回,母狼的尖牙咬破了我妈的肩头,衣服被撕开,露出白的肩头和流出的红血。我妈的镰刀也砍在了母狼的腿根,比第一次稍稍深了些,也涌出些许血水。
狼和我妈翻滚起来。狼咬人砍。
母狼一跃而起,丢下受伤的妈,又叼起柳筐和娃儿固执地奔向那片树林。小龙见大狗与妈妈打架,初是咯咯咯笑,接着便哇地哭开了。“狗狗不咬、不咬妈妈……”他刚会说话,但意思明显地袒护起自己的妈妈,责备“大狗”。
这时的我妈完全疯了,不顾流血和疼痛,依然勇敢地操起镰刀追击母狼。她惟一的念头就是救回娃儿,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母爱哟,人类的母爱。狼类的母爱呢,也如此差不多吧,同样是雌性哺乳生命体,丧子也会同样发疯。
母狼见我妈又追上来挥刀砍下,丢下嘴叼的柳筐和哭泣的小龙,翻身一滚躲过刀,再次跃起扑向我妈。于是,狼和人又近体肉搏起来。都流着血,异常惨烈。我妈的镰刀被狼咬掉,可她的嘴牙也咬着狼的腿部,满嘴的毛和血。母狼更凶了,咬得我妈遍体是伤,血肉模糊,大腿露出耷拉着的肉块,脸和脖子被抓得血迹斑斑。但我妈毫不气馁地搏斗着。手抓脚踢,摸索着镰刀,从健壮如牛犊的母狼身上挣扎着爬起,镰刀砍进母狼的后腿,镰刀把断了。
母狼“噢儿”一声嗥叫,红了眼,咧到耳根的大嘴一下子咬住我妈的肩头,撕下一块肉,并把她甩在地上。母狼扑上去要咬断我妈的脖子。
“别……狗狗,别咬……”
小龙大声哭叫起来,伤心的稚嫩乞求声终使母狼回过头来,望了望小龙。随之,那母狼放下我妈,又奔回柳筐和小龙旁,重新叼起,后腿嵌着镰刀片,一瘸一拐大步逃向树林中。
妈妈已经昏迷,嘴中喃喃低语:“放下我的娃儿。”
她流血过多,精疲力竭,加上急火攻心,奄奄一息昏过去了。
不知多久,村里放羊的丁老汉路经这里,把我妈救回村中施救。也许小龙牵着她的心,她居然奇迹般地活过来,开口头一句就是:“母狼叼走了我的娃儿!快救救我的儿子!”
这消息如炸雷般,一下子震惊了全村。
三
爷爷和叔叔们从地里赶回来,马上去追踪母狼。
妈妈被送进乡卫生院抢救,由奶奶和二婶陪着。
爸爸得到信儿,也从水库工地火速赶来,跟爷爷他们一起追踪母狼。我们这一大家族,完全乱了套,我和老叔也不上学了,手拿大棒子加入了追寻的行列,还有村里好多乡亲。
那片小林子没有母狼与小龙的影子。草丛中有一摊血迹,还有被丢弃的柳筐和从狼身上掉出的镰刀片。爷爷和爸爸他们循着依稀血迹和狼脚印,追出小树林。母狼叼着小龙走走停停,一般都选一些草深或沟洼处掩藏着行迹,向西北的大沙坨挺进。
天黑了,追踪的人们看不见狼脚印了。有些乡亲怕黑暗中遭受母狼袭击,踟躇不前。心急如火的爸爸和爷爷他们不顾那么多,几个人骑着马打着手电举着火把,追向大沙漠方向。
第 三 章(4)
“小龙——小龙——我的儿子,你在哪里!”
“老狼!你快出来!老狼!我杀了你!”
我爸发疯般地呼喊,他的声音在黑茫茫的沙坨子里回荡。
可黑夜沉沉,大漠无际,除了他的呼喊声荒漠中没有任何动静。夜鸟儿从树上惊醒,啁啾地飞起。他们鸣枪,朝空空的夜天和空空的大漠开枪,以泄愤怒和仇恨。
追踪和搜捕连续进行了三天。
似用篦子梳头般细细搜索了西北的几十里沙坨子,可母狼与小龙如石沉大海般失去了踪迹。尤其第二天的一场秋雨,冲洗了所有的痕迹,爸爸他们完全失去了追踪的方向。
我爸在马背上泪流满面。
我妈在医院几次昏厥过去。
哀伤和悲痛笼罩着我们家族。全村也沉浸在不祥和不安气氛中,各种流言在村民的舌尖上传送。惟恐母狼又来叼走了谁家的娃儿,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看紧了自个儿的娃儿,连出去拉屎撒尿也大人跟着,村里的孩童们受到了从未曾享受过的特殊待遇。
我爸仍然不甘心地远近追寻着。
第五天头上,他从一个外村放牛人的嘴上,听到了母狼脚印出现在大西北七十里外的塔民查干沙漠深处地带。于是他和爷爷他们七八个人,骑马追进号称死亡之漠的塔民查干沙漠深处。
第七天早上,日出时分,他们远远瞧见一座高沙丘上,赫然伫立着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