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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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容疲累,一副凶巴巴的黄脸婆模样,怎么看也不温柔。早晚上下班的时
候就更不能温柔了,否则甭想挤得上高峰时的公共汽车。
龙女士夸赞德国女人的温柔,为了丈夫的事业可以抛弃工作,留守家
中,甘做主妇。现在德国失业严重,最先丢工作的总是女人。好在丢掉工作
并不等于丢掉饭碗,男人的那一份工作已足以让一家人过上舒适的日子了;
而这没有工作的女人因为发达的社会福利和保险制度,无论出现什么情况,
生病得癌症也好,由于种种原因没了男人也好,她总是有依有靠,不会不踏
实。何况,这主妇也做得体面。
早上开车送走儿子和丈夫,一个去上学,一个去上班。主妇接着去俱
乐部做有氧运动,然后穿着高跟鞋,光鲜亮丽地开着汽车去超级市场买东西。
她推了一辆购物小车进去,新鲜的水果蔬菜鸡鸭鱼肉都明码标价,价格适中。
她很快采购齐备,碰见女人聊了会儿天,又去喝杯咖啡,再开车回家。回到
家就可以“擦窗玻璃,擦呀擦呀擦得一尘不染,等着男人回来夸奖”。
她没有听说过尿布,家里总是洗衣机和洗碗机,她手上抹着漂亮的指
甲油,没有汽车不会走路。她从不会和人争吵,不会风风火火地奔跑。她温
柔而贤惠。
可大陆女人不行。在摇晃拥挤的公共汽车上她得抱得动孩子;在丈夫
不在的时候,她得扛得动煤气罐。她温柔不得,粗糙一点才做得了大陆女人。
逢着女人靠男人讨饭,男人自然也神气起来,何况他有工作有房子有
汽车,而没有分房子凭职称等错综复杂的头疼事让女人有机可乘地指责他,
他又如何男人得起来?女人不工作在家里把家务做得一清二爽,所以德国的
男人们也决不会像龙女士笔下的上海男人一样“低下”地买菜烧饭拖地,“卑
贱”地洗女人的衣服。
上海男人无可选择。女人工作家庭两头跑,和他一样,所以他无论如
何也不能袖手旁观,菜要买,地要拖,他无法不分担,即使这女人不温柔。
女人顶着一头灰脸在哭骂:工作十五年了还没分到房子,这狗窝还是我搞来
的!旧房子要拆迁了,借房住的人一律滚蛋。我们往哪里去?是男子汉,要
老婆孩子,就该有地方养老婆孩子!窝囊废!
本来分房子该排到他了,可又不知给谁的后门挤了下去。他也有气啊!
女人可以因此而骂他是窝囊废,他却不可以去骂单位领导是混蛋东西王八
蛋。
他又如何男子汉得起来!守大门的老头同志,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小
姐,托儿所的小阿姨们,楼上楼下左邻右舍,上级下级同事领导,他都小心
翼翼得罪不起;群众关系,邻里关系,上下级关系,同事关系,搅得他难以
招架,啊!一个关系处理不好他都会倒楣。夫妻关系上他不以退为进,再跟
自家人过不去还有什么意思?你让他鼓着胸肌揍女人出气以显示男子气概
吗?事实上每日骑着单车、拎着带鱼回家的上海男人们也根本没有时间和精
力去锤炼胸大肌,无法像衣食不愁的西方男人一样拼命运动卖弄肌肉以显示
雄性魅力。上海男人们知道压在他们身上以及他们妻子身上的生活担子有多
重。他们和千千万万个大陆男人一样整日为生活奔波忙碌。他们忍耐坚强,
包容体贴,懂得分担。上海的女人们,你可懂得珍惜?举办男孩节,培养男
子汉——陈建军1997 先锋的荣誉。文章中,龙应台盛赞上海男人可以买菜
烧饭拖地而不觉得自己低下,可以洗女人的内裤而不觉得自己卑贱,上海男
人是世界的稀有品种,是20 世纪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梦寐以求的。龙应台
没有想到,素以温柔与惧内闻名于世的上海男人们立即群起斥之,辩论的结
果以龙应台败北而收场。1997 年8 月14 日,委屈的龙应台又写了一篇《“我
也是上海男人”》(收入本书时改名《上海男人:英国式》——编者注),希
冀告诉人们最解放的男人就是最温柔的男人。
1998 节,旨在彻底改变上海男孩中较为普遍的软弱、胆怯、豪气不足
的弱点,塑造男子汉应有的阳刚美和社会责任感。
领着儿子来参加活动的于先生心情矛盾,担心儿子成不了男子汉已不
是一天两天了,同时,对于男孩节能够把儿子培养成男子汉心中无底。于先
生自己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由于父母都要上班,他每天清晨早早起来淘好
米,放在小饭盒中,给自己和上幼儿园的弟弟带去蒸饭,然后,肩上背着两
只小书包,一手拎着饭盒,一手牵着弟弟,先送弟弟到幼儿园,自己再去上
学。放学后,领了弟弟回家,在煤球炉上烧饭,随后一边做功课,一边和弟
弟玩。
有时父母上夜班,就独自领着弟弟睡。于先生想不通的是,儿子读小
学五年级了,每晚都要等他睡着了,大人才能离开他的房间,不然就哭着喊
怕;打雷的晚上,不挤在父母中间就根本不敢睡。儿子常被表妹刮鼻子羞,
表妹小他两岁,处处却表现得小大人似的。于先生让儿子自己来参加男孩节
活动,好话说了几箩也无济于事,直到儿子眼泪滚到腮边了,在妻子的嘟囔
下,于先生不得不放下手头正忙着的事。
上海市少工委的人士说,孩子们举办的活动,超过一半的主持人是女
孩子。记者看到,主持男孩节的是两个男孩子,照理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主
持人,年龄小也应该有一点游刃的功底,但他俩不时会紧张得说漏了嘴,而
上台祝贺男孩节开幕的四个女孩子,面对着频频爆出的闪光灯,没有一点过
敏的症状,手势和动作优雅娴熟。
男孩不只在表达能力上逊色于女孩子,组织能力上同样如此。据不完
全统计,上海市少先队小队干部中,80%以上是女孩子。举办全市性的男孩
节,早已形成了需要。较长一段时间以来,上海一些中小学红红火火开展的
“寻找男子汉工程”活动,目的就是要解决男孩子们普遍缺乏阳刚之气的问
题,在男孩子中倡导男子汉精神。
体育运动是男子汉倍出的最佳场合,社会学家们说,落一叶而知天下
秋,体育竞技上的阴盛阳衰表明并非只是上海的男孩子们缺少阳刚之气。
给男孩子们设立“男孩节”,上海市此举在全国尚属首创,社会学家邓
伟志教授说,男孩子阳刚之气的缺乏,同他们的精神导师关系密切,上海的
母亲们存有重男轻女的观念,男孩子们绝大多数是由母亲带大的;在教养过
程中又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对男孩子的溺爱,而男孩子成长过程中需要的“营
养”是摔打等挫折,此外,男女教师比例严重失衡,一些坚守岗位而没有流
失的男教师,终日被女同事包围着,逐渐表现出被同化的症状,弄得男孩子
们娘娘腔十足。
瑞典来信应台兄:刚读大作《啊,上海男人!》,忍俊不禁!听罗多弼
说,你推荐我读此文,因我也是从上海来的,大概属“上海男人”一类。不
过,我读后并未像你说的那类“上海男人”暴跳如雷,倒觉得你写的是实情,
其实,现在很多“中国大陆男人”都是如此,因此有中国文化需要“壮阳”
一说,王朔等作家成立的公司叫“海马公司”,因为“海马”是一味壮阳之
中药也。我看你是有些少见多怪,或是多见别种男人,故此奇怪世上竟有此
类异种。
真正有意思的其实是“上海女人”或“中国女人”,即你文中写的那种
出了国“目中无男人”的现代女性。如不是讨她们喜欢,“上海男人”何至
于此?古云“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却是“男为悦己者下厨房”。从这一点来
说,妇女之地位确实不一般了。中国女人从来不讲公共的权力。皇帝让男人
做,最多“垂帘听政”,其实.听不听政也无所谓,这才叫“实际的解放”。
有些西方男人或是北欧男人吧,以为到东方可以娶回侍候自己的女人,因为
他们也真不堪本地女人的“虐待”(你文中语),结果却没想到要回一个“上
海女人”,是个雌老虎。不久前我在朋友家吃饭,桌上就有这么一对夫妇,
瑞典男人向我诉苦,说他自从娶来一位“上海太太”,从此家里只能吃中餐,
要吃三明治也只能上街自理了。“上海女人”好不威风!
罗多弼看你写到瑞典男人受虐待,颇不以为然,认为无中生有。看来
“瑞典男人”看了你的文章也会不高兴。你说的联合国报告我不知道。不过,
瑞典的平等部长确实发表过文章,说瑞典男人堪称世界典范。1995 年北京
开联合国妇女大会,瑞典拿到了“平等奖”,这位男平等部长(现已下台)
也去了,提出了开“世界男人大会”的动议。“瑞典男人”也真是可爱的。
我既沾“上海男人”的边,又是“瑞典男人”,真是三生有幸!
第3 节 我的不安
《啊,上海男人!》被简单地解读为“横扫”上海须眉的文章,倒是令
我讶异。
有些是不需要辩解的。说上海男人女人如何如何当然是一种夸张的以
偏概全,就好像人们说中国人勤奋、意大利人热情、德国人缺乏幽默感一样。
以偏概全有如卡通人物造型,加粗赫鲁晓夫的眉毛,突出爱因斯坦的鼻子,
求的不是科学的吻合而是艺术的神似。
有些是字义的误会。在上海接触“所谓”文化菁英,加上了“所谓”
两宇,有人解释为:我显然不把我在上海认识的教授作家学者们当作文化菁
英,何其不敬。
这个理解错了。“所谓”两宇是为“菁英”而加的。在社会价值越来越
多元化的今日,我对“菁英”这样的字眼不敢轻易使用,因为它可能膨胀了
知识阶层在一个社会里真正的作用。我自己也是“所谓”文化菁英、“所谓”
高级知识分子、“所谓”名作家。在职业一栏,从来不填“作家”,因为那“一
家之言”的“家”字也令我不安。我是个“作者”,那就没有“所谓”了。
至于说,必得长期地生活在上海才能对上海人有所理解,我倒觉得未
必。我不可能写出《啊,台北男人!》的文章,正因为我是台北人的一分子,
长期的熟悉使人对身边的环境见怪不怪,失去敏锐的触觉。身在其中的观察,
也因为缺少必要的距离,往往见树不见林,看不见全貌。对一个群体或城市
的理解,那初识的惊讶来自最新鲜的眼光、最直接的碰撞,所得到的透视往
往不是浸淫其中能够取代的。多去几次上海,我将渐渐失去这最原始新鲜的
眼光。
《啊,上海男人!》表面上是篇谈上海男人特质的游戏文章,但是所谓
男人的特质当然得由他对女人的态度来界定。文章里实际的核心其实是两个
严肃的问题:上海的男女真平等吗?从社会主义的模式出发,男女平等、互
敬互爱的前景又是什么?我自己没有答案,自私地想听听上海人的看法。陆、
沈、吴三位先生对上海男人的特质多所着墨,吴正的解析尤其精辟有趣。他
们对上海男人看法彼此不尽同意,但是对男女平等的问题倒有一点儿一致
性:吴正觉得上海和美国、香港一样,男女竞争机会均等。陆寿钧认为“绝
大多数的上海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对男女平等、互敬互爱的前景还是
十分乐观的”。沈善增则断言男女平等在上海根本不是问题,只有“吃饱了
饭没事干”的男人女人才会制造出这样的问题来消遣时间。
是这样吗?我们可以看看另一个中国社会。台湾也是一个,用陆寿钧
的上海话来说,“女作者、女记者、女导演、女学者不要太多喔”的地方。
掌管文化的最高主管也是一位女性。但是这些表面现象不应该使我们忘了审
视那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台湾也有各式各样的法律保护两性的平权,实际情
况与法律条文之间却有极大的距离:——虽然有同工同酬的规定,女性平均
工资只有男性的68%。
——虽然宪法写着“国民受教育机会一律平等”,男性完成小学教育的
比例是女性的8。6——虽然遗产法规定子与女权益相等,但是80%的家庭只
分遗产给儿子;在剩余的20%中,8%的家庭给予儿子较多的遗产。
——虽然有“职业妇女福利”的政策拟定,台湾女性劳动参与率只有
44。89%(美国56%,日本51%,瑞典80%),比男性低了30%。
——虽然有“落实托育服务增进妇幼福利”的专案,台湾六岁以下的
幼儿能够进入幼儿园的只有总数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70%以上的儿童留
在家中由母亲全天照顾。91。7%的残障者和85%的老人也由家庭照料,而
照顾者呢,80%是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