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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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的掠夺。谁也不会想到冲进面店里抢一碗热腾腾的面拿出去卖,卖得的钱
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但是为什么杂志会转载作者文章,向读者收取杂志订费,
却不给作者报酬?为什么出版“大系”或“精选”的出版者会收入许多作者
的文章,卖书所得却又不与作者分享?抢了面拿去卖的行为我们称之为抢劫
或欺诈,抢了文章拿去卖的行为,唉,叫什么呢?我的文章在大陆刊物上转
载了有十年了,不曾提出过异议。原因呢?一方面多年来两岸沟通不易,而
且编者转载文章用意也在文化的推广,多半不在谋利。另一方面——容不容
许我诚实地说呢?多年来心里总觉得似乎应给尚未上轨道的“第三世界”某
种不遵守规则的“特权”,无庸计较。近两年来和大陆接触多了,就发觉了
自己的轻浮。客观上,大陆沿海地区的经济成长和整体出版业的发展早巳不
是“第三世界”。文史书籍涵盖壮阔,尤其令台港学人趋之若骛。主观上,
基于对大陆文化人的感情和敬重,我也必须纠正自己的态度,对大陆出版界
提出和外面同样严谨的要求:转载文章,请先取得作者同意。
请注明文章出处,以示对原编者尊重。
请勿更动文字或标点符号,除非事先取得作者同意。
请付转载费,以示对作者知识财产的尊重;多少不拘。
在我个人的例子中,因为稿费邮汇海外不便,请将所有转载费以作者
名义汇入上海希望工程办公室,并请将副本寄我保存。
读书人造不出房子也砌不起墙,但是他能画出蓝图,蓝图看起来只是
一张薄薄的纸。一个懂得蓝图重要的社会才懂得如何去爱护它的读书人,也
才知道,蓝图上每一条线、每一个字,都是有代价的。版权所有,请尊重。
(原载1997 年5 月13 日《文汇报·笔会》)
第7 节 论公共空间之必要
一脚踩进去,大吃一惊,马上想回头就走,但是诺大的黄土高原上,
到哪儿再去找一个厕所?于是犹豫不决地就站在那儿打量。
没门的厕所不是没见过,但是眼前这个结构嘛,非但没门,在坑与坑
之间只有一堵矮墙,也就是说,蹲着的人一偏头就可以看过去一排人头,当
然都属于别的正蹲着的人。若是不偏头直视前方,就得准备随时和那进进出
出的人打个照面。。当然是人家站着你蹲着,人家穿着衣服你半裸着,人家
从高处俯看正在用力的你。哎,越想越是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办呢?只好
面对着墙壁,低下头来。至少在三面墙的环护之下,有被掩蔽的错觉;而且
也避免和别人四眼相对。我像一只缩头缩尾的病鸵鸟蹲在那儿。然后就听见
有人走进来;是新加坡来的作家。她叫了一声“哎呀!”就停在那儿不动。
过了一会儿,发现了我,遂也走了过来,默默地作了我的邻居。
在我们离开时,看见另外两个坑上也已有了人;两位来自河北的作家,
正蹲着聊天。那两个人是把背对着墙壁,脸向外蹲着的。这时候我们才知道,
我们两个海外人蹲错了方向!
“可是,为什么脸朝外呢?”我们边走边研究,那坑的结构极简单,没
有什么非要人朝外的科学理由;那么,“难道我们的鸵鸟心理这儿的人没有
吗?”恰好一个上海朋友走过来,我们问他,他露出听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
表情说,“那当然脸朝外啦!否则岂不是把光光的后面给别人看吗?”新加
坡人反驳得也快:“没道理呀!依照这个逻辑,那么脸朝外,岂不是把光光
的前面给人看了吗?”出来游山玩水的作家们乱哄哄笑一阵,这个不怎么适
合绅士淑女的笑话也就过去了。
但是对我这个喜欢对文化现象胡思乱想的人却没有过去;在笑话的里
层一定有一个文化的合理解释,一定有的。
离开西安,回到我宁静的书房里,终于可以把一路上朋友的赠书好好
读读了。首先就要看西安的作家怎么写西安。贾平凹的《西安这座城》写得
深情款款,突然有几句话揪住了我的眼睛:“你不敢轻视了静坐于酒馆一角
独饮的老翁或巷头鸡皮鹤首的老媪,他们说不定就是身怀绝技的奇才异人。
清晨的菜市场上,你会见到手托着豆腐,三个两个地立在那里谈论着国内的
新闻,去公共厕所蹲坑,你也会听到最及时的关于联合国的一次会议的内
容。。”有意思了!他把酒馆,巷头,菜市场与公共厕所并列起来,显然表
示公共厕所是一个现代的所谓“公共空间”。。和今天的酒吧,广场,演讲
厅;从前的水井边,大庙口,澡堂和茶楼一样,是市民交换意见、形成舆论
的场所。在西方,一般家家户户都有自用的卫生设备;马路边的公共厕所不
为居民所设,使用者是真正内急的过路人。过路人互不相识,解完手继续上
路,没有在厕所里说三道四的欲望和必要。厕所只有机械功能而不具社交功
能。在这种情况下,各人关起门来办各人的事儿最简单便捷,谁也不打扰谁。
门,是必要的。
可是当公共厕所是相属某一个社区的设施时,它不可避免地就担负起
交流的任务。都是街坊邻居,在厕所里碰面能不聊几句吗?若是和暖的春天,
人们可以在村子里头大树下边抽烟边谈话;若是萤火虫猖狂的夏夜,人们可
以抱着自己的凳子到庙前广场上边赶蚊子边论天下;到了寒气侵人的冬日
里,反正不能下去,难道公共厕所不是个颇为温暖的去处?至少那儿遮风挡
雨,那儿弥漫着人的气味,那儿肯定有人。。即使是寂寥的半夜三更。去那
儿的人在排完胸中块垒之后通常神清气爽,无所郁结,容易挺直了背脊畅所
欲言。再说,厕所里一目了然,不会有密探埋伏,竟也是个说话有豁免权的
自由天地。
老农蹲在大树底下聊天时,肯定个个把背对着树干,脸朝外。脸朝外,
才好左顾右盼,呼朋引友。在这种地方若有一个家伙脸朝着树干,把背给别
人看,显然是愤世嫉俗的,古怪的。公共厕所既然和大树一样是个互通气息、
发表意见的公共空间,哎,我当然蹲错了方向!
而既然是公共空间,有门不如没门吧?我们能否想象将咖啡馆的座位
一一间隔起来用门掩上?那就不再是有沙龙性质的咖啡馆了。我们能否想象
将一个城市的大广场切成小块用一扇又一扇的门关闭?当然能的;从前的君
主们为了不让市民聚集论政,曾经在广场上建筑起七七八八的设施,用以抵
消广场的公共空间作用。但是市民“街谈巷议”的欲望是堵不住的;人们遂
流向公园,流向老庙,流向。。公共厕所。伦敦有海德公园,台北有龙山老
寺;而“文革”期间,多少人在交代不出来的时候脱口而出:“是厕所里听
来的”?如果是个有高墙厚门、谁也听不见谁望不见谁的厕所,贾平凹又怎
可能在蹲厕时“听到最及时的关于联合国的一次会议内容”?而且,我也绝
不会听到这么精辟的民族自我分析:北京人多礼多话。上公共厕所时,一个
说:“真巧啊,您老也上厕所呀!天这么冷,幸好这厕所离得近。您先请先
请。。”那另一个就说:“你也来啦!身体好吗?老爷好吗?大嫂几时。。”
临走时,两个人还得再来一回合:“你老尿完啦?好吗?您。。”而内向寡
言的陕西人据说是这样对话的:“尿?”“尿!”“完啦?”“完啦!”因为没有
防堵的门,所以市民对国事的看法得以交换而集思广益;人们对乡里的情感
得以交流而同舟共济,个人更因为胸腹中无所郁结而得以充分发泄个性才
情。作为一个责任重大的公共空间,公共厕所之有门无门朝里朝外,差别大
矣!
(原载1997 年12 月18 日《文汇报·笔会》)
第8 节 有什么副刊,就有什么社会
——1——常常听见国内的评论家说,西方报纸没有副刊。在这里,英
文又被当做西方唯一的语言了,因为英文报纸确实没有副刊,但是在德文报
纸里,副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而在首屈一指的《法兰克福汇报》
(F.A.Z)里,副刊更是自成一霸,举足轻重。
副刊和正刊一样,是独立的一整叠,平常的日子里每天有三四个全版
和两个半版。要了解德国的知识阶层对什么事情关心、有什么样的品位,《汇
报》副刊是一个标帜。
抽出7 月15 日的副刊:首页头条是一篇文化评论,对魏玛城的古迹维
修加以批评。同样大篇幅的是一篇艺术评论,讨论巴黎蓬皮杜中心展出Leger
作品,加上一张主题照片。另外两篇短文,一篇讨论恐怖片的翻新,一篇追
悼一位刚去世的出版家。全版只有这四篇文章、两张图片。
第二页总共有五篇文章:两篇书评,一篇电视节目批评,一篇广播节
目介绍,一篇小说连载。几个月来每天连载的是葡萄牙作家
AntonioLoboAntunes 的《异端审判者手记》。
副刊编辑推测1997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可能落在Antunes 身上,有意在
这段期间连载他的小说。
除了连载长篇小说之外,副刊也经常有诗的刊出。一首诗往往与那首
诗的一篇短评并肩出现。所占篇幅大约是一个全版的四分之一。如果台湾副
刊上长篇连载是每天一千字的话,在德文《汇报》副刊上大约是每天四千字
的小说内容。
两篇散文出现在第三页,附有插图。为了抵抗暴力、吸毒、竞争、排
外等等不健康的社会气氛,有人在柏林组织了通宵达旦的“爱的大游行”;
上百万的人走在柏林街头歌颂爱,欢呼爱,要求爱。两个散文作者表达对群
众激情的不以为然。一夜之间,动物园里多了七十五万吨的人尿,死了三千
株灌木和几百株树,草地被数百万只脚踩扁了,土质扁了整整九厘米,草根
无法呼吸而死亡,一时的浪漫激情换得的是自然的破坏。
另外两篇长文分别是建筑美学评论和戏剧评论。前者追溯一个16 世纪
建筑师的心路历程,后者评介希腊悲剧《美狄亚》在斯图加特剧院最新的公
演。
第四页全版只有三篇文章,分别评介土耳其的电影、科隆博物馆展出
的60 年代美术、小城基辛格的文化艺术节。角落里有一则文化消息,澳洲
声乐家得了维也纳歌唱奖。
讣闻占了第五页的下面四分之一;在四分之三的版面上有两篇文章:
一篇从社会文化的角度讨论巴勒斯坦与以色列的争议,一篇评论歌剧。
第六、七页都只有半版:评介一个摄影展、讨论“网络中的艺术与人
生”,还有两篇非虚构新书的批评。
——2——相当于每天五个全版的副刊,基本上有三种内容:评论、创
作、文化消息。评论占了三分之二:文学批评、书评(分文学类和非文学类)、
戏剧评论(舞台剧、歌剧)、艺评、影评、乐评、建筑评、摄影评、博物馆
评。。,加上对社会现象、大众文化、政治事件、国际关系、历史设释种种
的社会批评。创作则以连载小说为主,诗其次,散文又其次,而周日副刊必
有一两篇全版或半版的短篇小说,一次刊完。
一个全版只容四篇文章,可见文章篇幅之大、字数之多。文章又以评
论为主,可见议题之严肃、讨论之深入。一个习惯了英国报纸风格的人,读
《法兰克福汇报》副刊可能要大惊失色、落荒而逃;德文副刊硬得像块大砖
头,可以将人砸死。相反的,《汇报》副刊读者会觉得最严肃的英国报纸都
太花哨、太浮浅、太主观。
德国的评论者忌讳用“我”这个字。对一个事件发表批评。虽然是“我”
的看法,也要以最客观、最无我的笔触写出。所以德国报纸,尤其是《汇报》,
没有英国报纸上猖狂的专栏作家——谈国家大事的文章里可以以“昨天晚上
我在厨房喂狗的时候”这样的句子开头。
德国人看重客观的信实稳重,英国人欣赏主观的个人魅力。
和台湾报纸副刊的轻薄短小正好相反,德国《汇报》副刊是长大厚重。
可是我还没说完呢。《汇报》副刊除了每天的五六个全版之外,还出一
年四次的文学特刊;一份特刊可能有五十页全版。每个星期六有文学画刊,
前后六个全版,用昂贵的光面纸印刷。譬如一个全版就刊一篇长文:《白鲸
记及其插图历史》,或者《毛姆的再发现》。一个星期一次,在正常的版面外
再加上《人文科学》版,以两三个全页讨论哲学、宗教、美学、文化方面较
复杂的问题。
从轻薄短小的角度去看,长大厚重的《汇报》副刊简直就是一份随着
日报每天刊出的高级人文杂志。它没有自由投稿,不是一般读者甚至作者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