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雨枫轩rain8·txt-第3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海的大学老师,还有部队的政委、去年从香港还来了两个,一个商人,一个是消
防队员,我们没让他们进去。”
“有见到过野人的?”
“怎么没有?我说的野人考察队的这政委是个军人,同车还带了两名警卫员。
也是下了一夜的大雨,路面冲坏了,第二天又是大雾,就迎面碰上啦!‘
“没抓着?”
“车灯的能见度只有两三米远,等他们操枪赶下车这东西就跑掉了。”我摇摇
头,表示惋惜。
“新近还专门成立了一个野人学会,地区党委早先的宣传部长亲自挂帅,他们
掌握有野人的脚印的照片,野人毛和头发。”
“这我倒见过,”我说,“我看过一个展览,恐怕就是这野人学会举办的。也
见到过展出的野人脚印的放大的照片,他们还出了一本有关野人的资料,从古书上
对野人的记载到国外对雪人和大脚怪的报导,还有好些对目击者的调查报告,”我
一一表示认可。“我还见到一张地方报纸上登了一只砍下的野人脚掌的照片。”
“什么样的?”他弯腰冲我问。
“像一只风干了的熊掌。”
“那不对,”他摇摇头,“熊掌是熊掌,野人脚掌比熊掌要长,同人的脚板差
不多。我为什么先头对你讲那古猴人的牙齿呢?照我看,这野人就是还没有进化成
人的猿人!你说呢?”
“那也没准,”我说,打了个哈欠,都是那米酒的缘故。
他松下劲来,也打了个哈欠,会议上整天忙碌聚餐够他累的了。
第二天他们还继续开会。司机来说路没修好,我也得再歇一天。我又找到这位
科长,说:
“你们开会都很忙,免得打扰。有没有哪位退休的干部了解这县城历史?我好
同他聊聊去。”
他想起了一个劳改释放回来的前国民党时代代理过县长的,说:
“这老头子什么都知道,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县委新成立的县志编写小组总找
他调查核实材料。
我在一条阴湿泥泞的小巷里,挨门挨户果真问到了他家。
这是个目光敏锐的瘦老头,请我在他堂屋里坐下,不停咳嗽,一会让茶,一会
请我吃瓜子,看得出他满腹疑虑,不明白我的底细。
我说我想写一部历史小说,同现今毫无关系,特来拜访请教。他这才释然,不
咳嗽了,手也不动这动那,点起一支烟,挺直腰杆,靠在硬木椅背上,竟也侃侃而
谈。
“这里西周属赴彭国,春秋时属放楚国;到了战国时代,成为秦楚必争之地。
战祸一起,杀人如麻,历史尽管久远,却一直地广人稀、满人入关后,全县三千多
人丁,杀得只剩下十分之一。再说,元代红巾军起事以来,这里土匪就不断。
我弄不清他是否把红巾军也算做土匪。
“明末李自成,一直到清康熙二年,他的势力才被消灭。嘉庆元年,这里全是
白莲教。张献忠和捻军也攻占过。再有是太平军,到了民国时期,官匪、土匪、兵
匪,都很多。
“那么这里一直是土匪窝?”我问。
他笑了一笑,也不作答。
“一到太平年景,这里外迁来的,土生土长的,人丁又兴旺起来,也还繁荣。
史书记载,周平王曾在这里采风,也就是说公元前七百多年前,这里民歌就很盛行。
“那就太老古了,”我说,“能不能请你讲讲你亲自经历过的事情?比方说,
民国年间,这官匪、土匪、兵匪怎么个闹法?”
“官匪,我可举一例,一个师两千来人哗变,好淫妇女就好几百,还拉了二百
多人做叶于,有大人也有小孩,这叶子是土匪的黑话,也就是肉票,要枪枝、弹药、
布匹、手电
来赎人,一个人头动辄一两千银元,限期交到。得雇人用箩筐挑到指定的地点,
有家人送到晚了半天,连绑去的小孩子也照样撕票,只赎回了一只耳朵,至于小土
匪闹,无非杀个把人,抢了钱财就跑。“
“那太平盛世呢?你是否见过?”我问。
“太平盛世……”他想了想,点了点头,“也有,那年是赶三月三的庙会,这
县城里有九个戏台,全画梁雕栋,十几个戏班子,白天、夜里连轴转。辛亥革命之
后,民国五年,这县城里的学堂也男女同校,还开过盛大的运动会,女子运动员穿
短裤赛跑。到民国二十六年以后,民风又是一变,每年初一到十六,十字街上赌桌
摆上好几十,一个大地主一夜输掉了一百零八个土地庙,你就算算多少田地和山林!
妓院就有二十多家,不挂牌子,实际以此为业,远近几百里地的都来,昼夜接客。
然后是蒋、冯、关三家军阀大战,抗战时日本人又大破坏一次。再就是帮会势力,
人民政府接管之前到了高潮,当时城关镇八百多人,青帮占了四百,势力渗透到上
层,县政府的秘书都参加进去,下层到贫苦人家,抢亲、盗窃、卖寡妇,干什么的
都有。当小偷也要拜老五。大户人家婚丧,门口成百的乞丐,要不找到叫花头子老
五买个人情,有枪杆都压不住。青帮多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红帮年龄大些,土匪头
子以红帮为主。”
“这帮会中人可有什么暗号,彼此沟通?”我来了兴趣。
“青帮是在家姓李,外出性潘,见面都称兄弟,叫做口不离潘,手不离三。”
他把拇指和食指一环,张开其他二指,做了个手势。“手势是个暗示,彼此口称老
五,老九,女的叫四姐,七姐。辈分不一样的以父子相称,师父,师母。红帮彼此
称大爷,青帮称大哥。只要茶馆里坐下,把帽沿翻过来一搁,只管喝茶抽烟,自有
人付帐。”
“你是否也入过帮派,”我小心翼翼问。
他微微一笑,呷了口茶。
“那年月要没点关系,代县长也不会做的。”他又摇了摇头,“都是以前的事
啦。”
“你是不是认为文革的派别也有点这样!”
“那是革命同志之间,不好类比。”他断然驳回。
一时冷场无话。他站起来,又开始张罗我吃瓜子喝茶,一边说:
“政府待我不错,要不关在牢里,我这罪人碰上那群众运动,也不一定活得到
今天。”
“太平盛世不可多得呀,”我说。
“现今就是!这不都国泰民安?”他谨慎探问我。
“有饭吃,还可以喝酒。”
“那还图什么呢?”他问。
“可不,”我应答道。
“容我读书才是福,见人多事始知闲,”他望着天并说。
天上又下起细雨来了。
58
女娲造人的时候就造就了他的痛苦。女娲的肠子变成的人在女人的血水中诞生,
总也洗不清。
不要去摸索灵魂,不要去找寻因果,不要去搜索意义,全都在混饨之中。
人不认可才叫喊,叫喊的也都还没有领会。人就是这么个东西,难缠而自寻烦
恼。
你中的那个自我,无非是镜中的映像,水中花的倒影,你走不进镜子里面,什
么也捞取不到,只徒然顾影自恋,再不就自怜。
你不如继续迷恋那众生相,在欲海中沉沦,所谓精神的需求,不过是自读,你
做了个苦脸。
智慧也是一种奢侈,一种奢侈的消费。
你只有陈述的意愿,靠的是超越因果和逻辑的语言。人已经讲了那许多废话,
你不妨再讲一遍。
你无中生有,玩弄语言,恰如儿童在玩积木。积木只能搭固定的图象,结构的
种种可能已经包含在积木之中,再怎样变换,也玩不出新鲜。
语言如同一团浆糊,挑断的只有句子。你一旦摒弃句子,便如同陷入泥潭,只
落得狼狈不堪。
狼狈也如同烦恼,人全都是自我。你跌了进去,再运自爬出来,没有救世主去
管这类闲事。你拖着沉重的思绪在语言中爬行,总想抽出一根丝线好把自己提起,
越爬却越加疲惫,被语言的游丝缠绕,正像吐丝的蚕,自己给自己织一个罗网,包
裹在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中,心里的那点幽光越趋暗淡,到头来网织的无非是一片混
饨。
失去了图象,便失去了空间。失去了音响,便失去了语言。哺前呐呐而没有声
音,不知讲述的究竟是什么,只在意识的核心还残存点意愿。倘这点意愿竟也厮守
不住,便归故寂灭。
怎么才能找到有声响,又割不断,且大放旋律,又超越词法和句法的限定,无
主谓宾语之分,跨越人称,甩掉逻辑,只一味蔓延,不诉诸意象比喻联想与象征的
明净而纯粹的语言?能将生之痛苦与死之恐惧,苦恼与欢喜,寂寞与欣慰,迷茫与
期待,迟疑与果断,怯弱与勇敢,嫉妒与悔恨,沉静与焦躁与自信,宽厚与局促,
仁慈与憎恶,怜悯与沮丧,与淡泊与平和,与卑贱与恶劣,与高贵与狠毒,与残忍
与善良,与热情与冷漠,与无动放衷,与倾心,与淫邪,与虚荣,与贪婪,与轻蔑
与敬重,与自以为是与疑惑,与虚心与傲慢,与顽固与悲愤,与哀怨与惭愧,与诧
异与惊奇,与倦怠,与昏照,与恍然大悟,与总也不明白,与弄也弄不明白,与由
它去了,统统加以表述?
第十五章
59
我靠在有干净罩单的弹簧床上,墙上贴的带模压花纹的淡黄壁纸,窗上挂着钩
花的白窗帘,深红的地毯铺在地上,对面还摆了一对罩上大毛巾的沙发,房里有带
澡缸的卫生间,要不是手里捧着这本田间号子《蓐草锣鼓》油印资料,我很难相信
是在这神农架林区里。这座新的两层楼房本来为美国科学考察队盖的,由放某种原
因他们未曾能来,便成了下来观察的各级领导的招待所。我得到那位科长的关照,
到这林区又受到特别照顾,房钱和伙食都按最低标准收费,每顿饭还有啤酒,尽管
我觉得还是米酒更加好喝。享受到这种整洁和舒适,毕竟令我心清平静,正可以安
心多住几天,那么匆匆赶路细想也无甚必要。
房里有种吟吟声,我先以为是虫鸣,四下看了一遍,连房顶也粉刷得雪白,装
的滚圆的乳白灯罩,没有虫子栖身的地方。这声音不断吟唱,是在空中,不可捉摸。
细听像一个女人的歌声,总缭绕我,等我放下手中的那本材料,就又没有了。我拿
起再看,却又在耳边。我恐怕是耳鸣,索性起来走动一下,推开窗户。
楼前,外面铺了沙五的平场子上,阳光明亮。将近中午时分,远近一无人影,
莫非它来自我心里?这是一种我难以追随的曲调,没有唱词,可又觉得似乎熟悉,
有些像我听过的山区农妇哭丧。
我决定出去看看,打开房门,从大门到了楼前的场子上,坡下一条湍急的小河
被阳光照得碧清。四面青山岭虽然没有成片的森林,植被尚茂盛,坡下一条通汽车
的土路伸向前方一两公里远的林区中心的小镇。左边,青葱高耸的山岭下有一所学
校,球场上没有学生,大概都在教室里上课。这山乡的教师总不会向学生教唱丧歌。
况且四下清静,只有山上的风涛声,再就是河水哗哗声响。河边有个临时的工棚,
工棚外没有人。吟唱声不知不觉消失了。
我回到房里,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下,想就这本民歌资料作点摘抄,却又听见它
吟唱起来,像大悲痛之后趋放平静尚不可抑止的忧伤,缓缓流淌。这就有点怪异了,
我必须找出个究竟,是真有人唱还是我自己心里的毛病?我仰头,它就在我后脑勺,
我转过身去,它又悬在空中,分明得如同一缕游丝。风中飘过的蛛丝还有形迹,它
却无形,而且把握不住。我循声站到沙发的扶手上,才发现它来自房门上的气窗。
我搬把椅子,站上去琢磨这擦得锋亮的玻璃,连灰尘也不明显。我打开气窗,它便
到了走廊上。我从椅子上下来开了房门,它又上了廊檐。我把椅子搬出来,站上去,
也还够不到高处。走廊外面,阳光里是一个水泥地面的小院,拉了根铁丝晒着我早
上洗的几件衣服,自然都不会唱。再就是依山的围墙,围墙后挡着一片荒草和荆条
丛生的山坡,没有路。我从廊下走进阳光里,那声音有点分明了,仿佛来自头顶的
阳光。我眯眼仰望,刺目的阳光中有种又尖锐又纯重的金属撞击声。眼睛晕眩了一
下,等那眩目的太阳褪变成墨兰的映像时,手遮挡下才看见了半山腰一片裸露的岩
壁上有几个细小的人影在活动,金属撞击声从那里远远传来。进而,又看清了是几
个采石工,一个好像穿的红背心,其他几个脱光的上身同炸开的褐黄的岩壁分不很
清楚。吟唱声顺着风势飞扬在阳光中,时而清晰,时而隐约。
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机的变焦镜头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