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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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心想,好像在鱼缸里一样。大大的鱼缸里,一个沉睡在水底、宛如废墟的城市。
※ ※ ※
阳子被带往正对面那栋把广场围起来的建筑物里面。
这栋房子让她联想到唐人街的房子,漆成红色的柱子、颜色鲜艳的装饰,但那种虚假不对劲的感觉和大街上没什么两样。建筑物里面贯穿着一条细长笔直的走廊,但同样也是阴暗没有人气。
带阳子来的那些男人好像有什么事要谈,所以边推着阳子边逼她向前走,把她押进一个小房间。
若要阳子用一句话来形容这个关着她的房间,那就是“监狱”。
地板上铺满了类似瓦片的地砖,不过多半是破掉或缺角的;墙壁熏得黑黑的,龟裂的土墙高处有一扇小窗,上头还嵌着窗棂。唯一的门上也有装了栏杆的窗子,透过窗格可以看到门外站着几个男人。
一张木头椅子、一张小桌子、一个大约一块榻榻米大小的台子,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台子上铺着厚厚的布,看来那多半就是床了。
这里是何处?是做什么的地方?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她有一箩筐的问题,但是并不想要问那些监视者,相对地,那些男人也一副不打算和阳子讲话的模样。因此她坐在床上,默默地低着头。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 ※ ※
过了很久之后,屋子里才有人声。有人来到门前换班看守,新的守卫是两个男人,两个都穿着像剑道防具般青色的皮铠甲,可能是警卫或警察之类的人。阳子屏息以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料两个穿铠甲的男人只是凶狠地看着她,没和她说任何话。
就算是状况有点糟,起码还有状况发生,被丢在一旁的忐忑不安才最叫人难以忍受。她好几次都想试着叫住外面的警卫,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一段漫长得令人想要尖叫的时间过去了,太阳下山,牢里变得黑漆漆一片的时候,有三个女人来了。走在最前面那个拿着灯的白发老婆婆,穿着以前她在电影上看过的古早中国式的衣服。
好不容易看到人了,而且不是粗暴凶恶的大男人而是女人,这让阳子松了口气。
“你们退下吧。”
老婆婆对带着各式各样东西一起来的女人说。两个女人将物品放在地上,深深作揖后走出了牢房。老婆婆目送她们出去,接着将桌子拉到床边,将油灯状的烛台放在桌上。然后她还放个装了水的桶子。
“先洗把脸。”
阳子只是点点头。她慢吞吞地洗脸、洗手脚。手原本黑黑红红又脏脏的,洗过之后很快恢复成原来的颜色。
直到现在,阳子才惊觉手脚变得有多重多硬。这八成是因为冗佑的缘故,做了太多超出阳子能力范围的动作,让她全身肌肉僵硬不堪。
她尽可能地慢慢清洗手脚,让水渗进细小的伤口。梳梳头发,将背后编成一条的麻花辫解开,这时,她发现怪异的地方了。
“这是……怎么回事?”
阳子仔细看着自己的头发。
阳子的头发原本是红的,尤其发尾的地方就像脱色过一样,但是……
麻花辫松开后微微卷成波浪状的头发的颜色……
为何变得这样奇怪?
它是红色的。像被血浆染过一样,变成很深很深的红。虽然是有“红发”这个词,但这个颜色实在不能称之为红发。不可能有这种颜色,太怪异了。
阳子吓到了。这就和自己变成野兽的那个梦中所见的毛皮颜色非常类似。
“发生什么事了?”
老婆婆问了,她便哭诉着头发的颜色变了。老婆婆听了阳子的话后觉得很纳闷。
“怎么回事?没什么不一样啊!这红色虽然少见,不过很漂亮嘛!”
听了老婆婆的话,阳子摇摇头,在制服口袋里找了找,掏出小镜子。一看之下,她确定自己的头发真的变成鲜红色了,而且,她还看到镜子里面的是另一个人。
刹那间,阳子还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她提心吊胆地举手摸摸脸,结果镜子里的人的手同样跟着动,这才愕然发现那就是自己。
──这不是我的脸!
就算扣掉发色改变所造成的感觉差异,这仍是一张别人的脸。这张脸的美丑此时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的的确确变成另一个人的自己,仿佛日晒过的肌肤,还有变成深绿色的眼睛。
“这不是我!”
老婆婆对惊慌尖叫的阳子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说什么?”
“这个人不是我!”
Ⅳ
老婆婆把小镜子从吓坏了的阳子手中拿走,用不慌不忙的动作看一看镜子,接着将小镜子还给阳子。
“镜子看起来没有变形啊。”
“可是我的脸不是长这样!”
这下她才发现连声音也不太一样了。不是野兽、不是怪物,看来她只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这大概是因为你的样子变形了。”
老婆婆的声音带着笑意,阳子仰头看她。
“……为什么?”
阳子说着又照一次镜子,原本应该是自己的地方却出现别人,感觉很不可思议。
“不晓得。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老婆婆说完,拉起阳子的手,在她手臂的小伤口上敷了泡过某种东西的布。
镜子里的自己,剩下一张看着看着竟有一点点习惯的相貌。不过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阳子放下了镜子,决定不再看第二次了。只要不去看镜子,自己的脸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头发不照镜子也看得到,只要想成是染过了倒也还能忍受。虽然阳子并不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外貌,但她也没有勇气再次去面对这个变化。
“你或许不知道,其实也会有这种情况的。遇到这种状况,冷静下来就会习惯了。”
老婆婆说完将桶子从桌面拿到地上,换放一个大碗公上来,碗里的汤沉着类似年糕的东西。
“快吃吧,不够的话还有。”
阳子摇头,觉得没什么胃口。
“……你不吃吗?”
“我吃不下。”
“尝一点嘛,说不定吃了才晓得肚子饿。”
阳子默默地摇头。老婆婆轻轻叹口气,拿一个细细长长水壶形的土瓶倒茶。
“你是从那边来的吧?”
老婆婆边问边拉过椅子坐下。阳子抬起眼睛。
“那边?”
“海的那一边。你是穿过虚海来的吧?”
“……什么是虚海?”
“就是断崖底下的海,空无一物、一片漆黑的海。”
原来那里叫虚海啊,阳子把那个发音刻在脑海里。
老婆婆把纸在桌上摊开,打开放了砚台的盒子,拿枝笔递给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顺从地接下笔,把名字写出来。
“中岛,阳子。”
“是日本名字吧?”
“……请问这里是中国吗?”
阳子问完后,老婆婆歪着头说。
“这里是巧国,正确地说是巧州国。”
一边说着,老婆婆一边拿了另一枝笔将字写下来。
“这里是淳州符杨郡、庐江乡□县的配浪,我是配浪的长老。”
书写下来的文字虽然有些细部上的差异,但那确实是汉字没错。
“这里都用汉字吗?”
“我们当然都写字啊!你几岁?”
“十六。那虚海的字怎么写?”
“就是虚无之海。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学生。”
阳子回答完,老婆婆轻轻地叹息。
“看来语言是相通的,文字也看得懂。除了那把奇怪的剑,你还带了什么?”
一问之下,阳子翻了翻口袋,全部就只有手帕和梳子、小镜子和学生证、坏掉的手表。
阳子一字排开给老婆婆看,她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叹口气将桌上的东西收进怀里。
“……我接下来会如何?”
“不知道,那要由上面的人决定。”
“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所以才像犯人一样被对待,阳子心想。老婆婆对这句话也只是摇摇头。
“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坏事,只不过海客要送交官府是规定,你不要往坏处想。”
“海客?”
“就是指从海里来的访客,写成‘海客’,用来称呼从虚海最东方来的人。虚海东方的尽头听说有个叫日本的国家,虽然并没有人真的去找过那个地方,不过既然的确有海客从那里漂来,那么应该是没错了。”
老婆婆说着看向阳子。
“偶尔会有日本那里的人被卷进蚀当中,漂流到东边的海岸,就像你一样,我们就称之为海客。”
“蚀?”
“食字旁一个虫字。没有错,那是类似暴风的东西,不过和暴风有点不同,它会突然开始,突然结束,过后就会有海客漂过来。”
说完老婆婆浮起一个苦笑。
“不过多半只是尸体。海客不论是死是活都规定要交给上面的人,上头那些大老爷会决定怎么处置你。”
“他们会怎么处置?”
“到底会怎么做,我真的也不清楚。上次有海客活着漂到这里,是早在我奶奶那时候的事了,但是那个海客据说在送到县政府之前就死了。你竟然没有淹死还到了这里,真是好运气啊!”
“请问……”
“什么事?”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淳州啊!刚刚已经写在这儿了。”
阳子打断用手指指着写了地名之处的老婆婆。
“我不是问这个!”
老婆婆愣住了,阳子对着她大叫。
“我没听过什么虚海,没听过什么叫巧国的国家,没听过这个世界!这里究竟是哪里?”
老婆婆只是无奈地叹口气,并没有回答。
“……请你告诉我要怎么回去。”
“没办法。”
听到这个干脆的回答,阳子将两手握紧。
“什么叫没办法?”
“人是没办法穿过虚海的。就算可以过来,也不可能过去。从来就没有人、也没有海客从这里去到那一边的。”
阳子花了一点时间才消化了这句话。
“……回不去?我不相信。”
“真的是不可能的。”
“那我怎么办?”
泪珠滚了下来。
“我还有爸妈呀!我还得要去上学!昨晚就没回家了,今天还无故旷课,大家一定会担心的!”
老婆婆有点尴尬地别开视线。她站起来,开始收拾旁边的东西。
“……你还是死心吧。”
“我根本一点也不想来这种地方啊!”
“海客都是一样的。”
“我的一切都在那边,什么东西都没带来,为什么不能回去?我……”
阳子再也说不下去了。老婆婆不理会放声大哭的阳子,离开了房间。刚才带过来的东西全部都被拿走,接着锁门声响起,牢房里只剩下阳子,烛台也被拿走了,连一丝光线都没有。
“我想回家……”
她连撑起身体都有困难,因此就躺在床上蜷着身子。阳子就这样一直放声哭着,直到哭累睡着失去意识为止。
她没有作梦。
Ⅴ
“起来!”
一声命令,阳子被打起来。
哭累的眼皮好沉重,强光照进眼睛里。虽然因疲劳和饥饿而感觉严重的虚脱,但她还是什么都不想吃。
进入牢房把阳子叫醒的几个男人,轻轻用绳子绑住她的身体,然后就这样把她押到外面,建筑物出口处的广场上有马车在等着。
他们让阳子坐上系着两匹马的载货车,举目四望,整个广场甚至连路旁的小角落都挤满了人朝着阳子看。
昨天看到的那个废墟一样的城市,这么多的人都躲在哪里呢?
大家看起来都像是东方人,不过发色却不同,成群聚在一起更让人感觉怪异。每个人都带着好奇与嫌恶交织的表情。“我真的像个被护送的犯人了。”阳子心想。
在张开眼睛都真正清醒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默念着,这全部如果是个梦该有多好!只不过这个希望马上就被粗鲁地把阳子拖起来的男人亲手打破了。
不但来不及整理一下仪容,连洗把脸的机会也没给她,跳进海里后一直穿在身上的制服,散发着一股泡过海水的臭味。
其中一个男人坐进阳子旁边,车夫用缰绳指挥马儿前进。阳子一边注视着这些一边戴呆地想着:“好想洗个澡啊!把身体浸入满满的热水中,用香香的肥皂洗净身体,穿上新的内衣和睡衣,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醒来之后吃妈妈煮的饭,然后去上学。和朋友打招呼,聊些鸡毛蒜皮的无聊事。对了,化学作业还有一半没写,去图书馆借的书也该还了。一直有在看的连续剧结果昨晚漏看了,要是妈妈有记得帮我录起来就好了。”
想着想着心中觉得好空虚,眼泪滚滚而下,阳子赶紧低下头。她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