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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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所说的共同情调:“那个情调是悲观的、失望的、沮丧的、畸人式的、不正常的、不近情
理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在小说里和戏剧里,所描写的人物皆是不健康、不正常的畸
形人物,也偏好同性恋爱,不正常的性交和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心理状态和犯罪行为。”但古
人早说过,“学我者病,来者方多”,这些作家对于存在主义又何尝有很深的了解,不过袭
其皮毛,乱来一通而已。
这三十年来的艺术,又何尝不如此?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就曾说过:“道德条例,社会秩
序,百年来本已呈出空前的波动,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更将它毁灭无余,人心苦闷与枯
燥、只想反抗、冲抉,打破种种樊离,以求还我自由。正确的道路摸不到,便走入邪径。于
是文学、艺术、音乐、歌唱,也起了绝大的变动,五花八门,不可胜述……以绘画有所谓立
体派、未来派、超现实派,不讲形体、色彩,杂乱无章,乱涂乱抹,叫你看不出究竟是什
么。”(《论音乐歌唱、雕刻》从略)
现代的艺术看了只有叫人骇怖与反胃,怪不得某学者指为艺术的发疯,都兰博士也说看
了这些东西令人浑身发毛。
我说存在主义文学可说是属于老年期,它不一定为老年人所爱读,却颇类似老年人的生
理与心理。笔者颇有几个年龄相仿佛的朋友,同他们或她们谈起话来,除了有宗教信仰者
外,大都悲观失望,觉得人生完全空虚,世界也果然荒谬。人生到世上来,果是受禁制于一
种“恶咒”,非自杀无法解脱。不想自杀,只有一天一天混下去,一直混到老死。我的那些
老年朋友,并非碌碌,大都是学问颇好,事业有成的人,到了暮年,回想以前种种,觉得好
像镜花水月,尽成虚幻;而西薛弗斯滚转上山的巨石,仍非继续滚转不可。这块大石,倒不
是指生活问题,而是指那种无可言说的“空虚”之感。我们都知道生命毫无意义,但当过去
精力旺盛时尚可借学问啦,事业啦,甚至卑下的声色货利啦来刺激自己、充实自己、陶醉自
己,求得生命暂时的飞扬与欢喜。现在生理退化,这些事都没法谈了,即说尚可勉强,也引
不起像从前一样兴奋,这叫做“老人沮丧症”,人非到了老年,是无法体验的,卡缪虽教我
们以“轻蔑”来对付这块大石,就是那个无可奈何的命运,究竟是阿Q精神,似不足取。
再者老人退出社会后,与广大人群不再发生关系,人们也会渐渐淡忘了他,甚且渐渐遗
弃了他,“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真的变成了卡缪的“异乡人”,又真的变成了被
“割离”于斗室的人虫了。若问老人假如“来生”之说可信,是否愿意再来人间,十有九个
摇头说:“不愿。这一世做人,苦也罢,乐也罢,滋味不过尔尔,谁愿再去尝试。清代大诗
人袁枚一生生活,也算十分美满,临终作诗,尚有‘若见玉皇先跪奏,他生定不落红尘’的
两句,才子且然,又何况我们呢。”
老年人智慧成熟,阅历世事又多,勘透这个世界实在是真的无意义,不合理。他们说:
“福善祸淫的天道固难以凭知;历史人物贤愚邪正之分,当时及后世的评判每失公道,那都
不必去提它。仅以我们这个地球来说:过去冰河已来过四度,最近全球气候失常,某地洪水
为灾,某地又干旱累岁,学者们说这是第五度冰河将临之兆。生命付出无穷血泪与苦辛,好
容易进化到目前阶段,冰河一到,又将一扫而空,多少年后又从洪荒初辟做起。冥冥中若果
有一位造物主,就像儿童玩积木,推倒了又从头堆砌,好像以此为乐,再三为之不厌,这不
是拿我们来开玩笑吗?”
这个宇宙想必真像叔本华所说:盲目的意志,爆出一个大千世界,又盲目地加以摧毁,
又盲目地再来过。尼采说:“这种轮回,他厌倦了,我们也厌倦了,造物主想寻开心,请找
别人去吧!恕我们不能再做他老人家戏弄的工具了。”
我这些老年朋友说的话未必皆是;但却颇为沉痛,与存在主义者之沉痛相似。存在主义
者都是太成熟,智慧太高,神经纤维又太灵敏,感受的苦乐总比常人为深。他们的眼光又太
明锐,参详宇宙万事万理比之常人又远为透彻,才有那些悲观绝望的理论。所以我说:存在
主义的文学是老年期的文学,似乎有些道理吧。
青年轻视老人,憎恶老人,对于备具老年人气质的存在主义,普世青年却爱好如狂,趋
之若鹜。这种矛盾现象,我认为究竟是青年人好奇爱新之咎。
或者要问:人老了接着就是死亡,万无一免;说文学也像老年,则文学经过存在主义者
一搞,岂非从此进入墓墟,世上再没有文学这样东西了,岂不可惜?答曰:人老不能恢复青
春,更不能回转童年;文学则是整个人类心灵的产品,它自然会与人类生命相终始,我们正
不必预作杞忧。况且宇宙广大无涯,时间延绵无穷,造物主的意旨,我们有限的智慧,浅薄
的知识,又何能窥探其究竟,不但现在的人类无法窥探,再经过无量世纪也无法窥探。不过
有桩事实,我们却可认知:那便是生命的奥秘。生命自低微生物,进化而为万物之灵的人
类,仍然在不断地要求进化,将来或者真有像尼采所冀望的超人出现。更有比超人更进化的
超超人,更有超超超人出现。人类想进化完全似神,那当然不可能,但或者会像古代神话所
谓“半神”,其智慧,其能力,皆胜过今日的我们千万倍。
于今飞碟之事愈传愈盛,或者遥远星球上果有人飞越数百光年的距离,驾临我们这个地
球。假如真的是,则这些外太空的来客,不是超人又是什么?宇宙内银河系不计其数,单就
我们这个银河系而论,就有亿万颗太阳,亿颗行星,那些行星仅半数有人类,数目之多,也
就非巧历所能计算。外太空客人可以来,我们将来又何尝不可以往?尼采要人忠于大地,不
要梦想高天,甚至在我们这个地球以外寻找东西都可不必,他的超人便是忠于大地的。尼采
生于十九世纪前半期,今日人类登陆月球的盛况,他未曾意想得到,而要人永远被地心吸力
粘牢于地面,未免所见不广。不知人固然是“地之子”,可是,人应该最进一步,做“太空
之子”。这种事的实现,想在百年千年之后,假如外太空人肯善意地拉我们一把,那就近
了。
将来我们地球人类,翱翔碧落,游戏诸天,才能实现人的价值与意义,悲观绝望,岂非
多余的吗?那时文学当然另具一番光景,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蠡测的了。
或者又将说:如此岂不极好,惜冰河将届,时不我待,奈何!冰河临届与否,事未可
知,即真的要来,也未必将整个地球淹没,我们若未雨绸缪,预作准备,或者可以逃出这个
浩劫,这就有待于人类的觉悟与努力了。
原载《〈文坛〉大家谈之十二》
民族与民族文化
我论文化重开放而轻保守,主张吸收众长,而培养自己的高深丰厚,所以并不讲究什么
民族文化,况且文化是为民族而存在,并非民族为文化而存在。以文化与民族比,文化的传
统无妨断绝;而民族的生命必须绵延。不过,我近来研究了一些历史例子,又觉得文化与民
族有析不开的关系,文化沦亡,民族也将随之消灭。幸而未灭,也已成了没有灵魂的东西,
天地间并不贵有这种民族的存在。
除了为各种原因自杀者外,任何人都不愿意死,就是都想保持个体的存在。民族是个体
的扩大,我们隶属于哪个民族,便希望哪个民族绳绳继继,永存天地之间。个人有个性,有
特别属于他自己的一切,张三决非李四,李四也决非王五。民族也有许多构成与其他民族不
同的条件,血统外,如语言、文字、历史、地理都是。更有所谓民族文化,就是那个民族的
思想感情、发明力、创造力,一点一滴,慢慢酝酿成的。这个文化便是民族的灵魂。
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化,而那文化又确属优异,就会永远爱护着,永远想把它发扬光大,
使它更加进步,更臻完美。同时文化也能教民族自我意识,愈为清醒,团结力量,愈为增
强;虽处困厄之环境,不为屈服;虽被强大敌人所征服,不与同化。
要想保存自己的文化,必须认识自己的历史。认识历史,则必须能读祖宗之书。否则文
化虽高,也会被不肖子孙断送。
我们都知道今日美洲的墨西哥、秘鲁,都是从前印第安人,也就是所谓红人的天下。如
今墨西哥红人尚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秘鲁则仅剩一、二万。其余都是西班牙、意大利的
移民和一些混血人种。大多数红人受白种人的教育,信白人的宗教,操白人的语言。取得公
民权者服务各界,除了肤色脸型稍异外,已浑然与白人无别。若通婚一二代,那就将完全融
化于白种人之中了。那些居住偏远地区的人,自成村落,有酋长为之治理,大都头戴羽冠,
满脸刺纹,拜蛇蹈火,半耕半猎,过着很落后的生活,比非洲某些吃人的部落,高不了多
少。看这种情况,这些残余的红人不久也会凋零至尽。试想像秘鲁一二万人口是何等小的数
目,消灭还不容易吗?
我们哪知道这些印第安人的祖宗,文化发展却有相当的惊人表现,特别是建筑的伟大,
天文历法的进步,比之非洲古时的埃及,小亚细亚的苏末、前后巴比伦、亚述,有过之无不
及。今日马雅人建筑遗迹之尚存者有金字塔、城垣宫殿残址。埃及金字塔,最为有名,高者
至四百五十呎,基阔七百呎;但墨西哥古代留下的金字塔比埃及的更大更高,只因地点僻远
一些,除了考古学者就很少有人光顾了。马雅人的建筑金字塔都与历法有关,每隔五十二年
便要建造一座,当然也脱不了历法的关系,马雅人的天文学成就,竟和近代相差无几。他们
知道金星一年是五百八十四天;而我们地球一年时光则为三百六十五天零二十四分二十秒。
与今日的计算仅有二秒之差。天王星和海王星是现代望远镜进步才观察出来的;而马雅人就
知道我们太阳系有此二星了。天文离不开数学,他们的数学一定很高;不然,这种天文学上
的造诣必不可能。
谈到秘鲁的印加民族,文化之发展是与马雅民族并驾齐驱。在今日厄瓜多尔有个大隧
道,其深七百余呎,直达海底,长数百公里。隧道之壁,晶莹光泽,好像上了釉,其下有甚
为宽阔的厅堂,厅堂布置雕刻精美的金制狮虎鳄鱼之像,大小有若真物,神态如生。更有镌
刻在金片上的文字,我们可以呼之为金简书;这种金简书,竟有数千页之多。想那个隧道里
所收藏的不止大厅里之数,今日尚无人作更深入的探讨。
那金简书上的文字与我们中国古文字很有些相象,想必也是一种象形文字,于今厄瓜多
尔的红人已无人能读。据说西班牙人初到南美时,知道南美虽不产铁,黄金分量之多,却甲
于天下,曾将他们一位酋长逮住,勒索他们出金以赎,以能填满一间大房子三分之二容积为
度。酋长为保命,叫手下臣民到那秘密隧道将黄金所制物品都取出来;虽符合了西班牙人所
提条件,但是不讲信义的西班牙人仍将酋长杀了。我想那些作为取赎的金制品,一定有许多
金简书在内吧。
墨西哥人和秘鲁人都不能读祖书是何缘故,我未研究他们的历史,不能知道。我想在哥
伦布发现新大陆及西班牙人侵入美洲前,马雅和印加民族当已消灭,以后的印第安人是没有
文化的种族。因为白种人侵入时,土著民族就是像我前面所述的头戴羽冠,满脸刺纹,拜蛇
蹈火,半耕半猎的族类,当然都是文盲。
不但墨西哥和秘鲁人不能读祖书,今日的埃及人、两河人又何尝能读?记得西洋人自埃
及发现古碑文字时,见其斑斓盈目,疑为苔鲜渍纹,木刻的则又疑为虫蛀。有一位学者钻研
数年,在一块碑上,认出了三个名王的名字,再钻研下去,借助字旁附注,又辛苦了十几
年,始逐渐将那种象形文字读通。两河的楔形文字也是慢慢摸清楚的。是否完全读通,完全
摸清楚,也还是问题。倘使埃及人、两河人都能读,去请教请教便可,何必费那么多的精
力,这可见今日之埃及人已非原来的埃及人,两河人也非原来的两河人了。就说是罢,也经
过了一番绝大的退化过程而始如此;那退化过程,我未研究埃及和两河的历史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