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作者:董立勃-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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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天上没有白豆想看到的答案,只好把目光收回,去看胡铁。
胡铁说,我要娶你。白豆说,我已经是你老婆了。胡铁说,还不是。白豆说,你嫌弃我了。胡铁说,我要明煤正娶。白豆说,谁会给我们做媒?胡铁指指四周的树说,它们,全是我们的媒人。白豆说,可怎么娶?胡铁指指天,指指地,说上拜天,下拜地,天下的男人怎么娶女人,我就怎么娶你。白豆说,我听你的。
胡铁说,愿意当我的新娘吗?
白豆说,愿意。
抱起白豆,让白豆躺在他的臂弯里。朝林子的深处走去。白豆闭起眼睛,什么也不看,也不想,完全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如果说在这以前,白豆要嫁给胡铁,是想给胡铁补偿,那么,现在白豆说愿意当胡铁的新娘时,内心荡起的一种幸福,却是她做女人以来,从没有过的。
抱着白豆,胡铁走到了那片泉水的旁边。
胡铁附在白豆耳朵上说,你看这水多清啊,好好洗洗,女人做新娘子时,都要洗,洗过了,你会是很新很新,就是真正的新人了。
白豆说,可惜没有新嫁衣。
胡铁却说,别的新娘子有的,你都会有。
把白豆放到了泉水里,白豆站在水边脱衣服,看到胡铁还站在一边,白豆有点不好意思,看到白豆脸红了,胡铁笑着走开了。
泉水边的林间空地上,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泉水的滋润,让沙土地上长出了密密的草,草是各种的草,草开出的花也是各种形状,各种颜色。
把开着花的各种草,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折了一大堆,又把它们编织起来,编成了一个很大的花环。
泉水有一点温,这温不是太阳晒出来的。水从地底下冒出来时,就是温的。这样的水里泡一泡,人就好像脱了胎一样,这样的水里洗一洗,人就好像换了一回骨。躺在水里不要动,只是静静地躺着就行了,毛孔会一个个悄然地张开,让清水流进去,把积存了多年的尘垢冲洗出身体。不知不觉间,整个人轻盈起来,手和脚随意一动,竟会真的像一条鱼一样漂起来。白豆在水里,很像一条鱼,只是这条鱼,身上没有鳞甲,比任何一条鱼都白溜光滑。
那味道的鲜美更是天下的鱼不能比的。
只是白豆这条鱼,却不是随便让人看的,更不是谁都能尝一尝的。这时的白豆,看着水里的自己,想到了鱼。
不过,这条鱼,她只想给一个人。
这个人,正站在水边,看着她笑。
到底不是一条鱼,要从水里走出时,白豆想到了衣服,让站在水边的胡铁给她把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拿过来让她穿上。
去拿衣服,却没有拿起白豆下水前脱下的衣服。拿起的衣服,是一个刚编织出来的青草的大花环。
胡铁说,新娘子要穿新衣服。
白豆说,这是什么新衣服?
胡铁说,只有你才能穿上这样的新嫁衣。
白豆从水中站起来,身上滚落了无数颗水珠。大太阳把每一颗水珠变成了小太阳,无数颗小太阳,像无数颗明亮的眼睛,恋恋不舍地盯着刚用泉水洗过的白豆。
戴上了草编花环的白豆,真的像是一个马上要嫁人的新娘了。
白豆嫁给了胡铁。
胡铁娶了白豆。
不要说没有同志们参加他们的婚礼,也没有干部给他们当主婚人和证婚人。这个时刻,至少有一万棵树十万只鸟来为他们喝彩。更有月亮为他们主持婚礼。这样的婚礼,除了白豆和胡铁,没有别人可能经历过。
一群胡杨树悄悄围过来,搭起了一座没有贴喜字的新房。
月亮像一只大灯笼,投下了一片淡淡的红光。
胡铁说,老婆。
白豆说,老公。
胡铁说,行吗?
白豆说,行。
胡铁说,好吗?
白豆说,好。
好像没有风,可树叶子全在动。有节奏地在动。树上的鸟儿,被晃醒了,往树下面看,看着看着,鸟儿没有了瞌睡。
胡铁说,我想喊。白豆说,我也想喊。胡铁说,我们一起喊。白豆说,一起喊。
喊了,不是光用嗓子在喊,是用整个身体在喊。一齐喊,胡铁和白豆一起喊,还有四周的树,也和胡铁和白豆一起喊。
每一棵树都听到了他们的喊声。喊声像风一样吹动了树枝树叶。喊声传遍了下野地,传遍了全世界。
第二节
一堆火。火苗旗子一样飘动着。一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在火上流着油。火堆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温暖着。男人赤裸着,女人身上只有一个草的花环。男人坐着,女人躺着,头枕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用刀子把火上流着油的肉,削下一片,放到女人嘴里。女人嚼着肉,女人说真香。看到了刀,女人问男人在那个里面也让有刀?男人说让他打铁,只要打铁他就会有刀。女人说他给她的刀一直放在她的枕头下面。还说枕着那把刀睡觉睡得踏实。女人又说枕着你的腿睡得更踏实。男人说愿意让她天天枕着他的腿。女人说她也想着能天天枕着他的腿。男人说我不回去了。女人说我也不想让你回去。男人说可我说好了十天以后要回去。女人说你请假了?男人说出来时我写了个请假条放到了铁匠铺的铁砧上。女人说请假条没有用,写了和没写一样。男人说可我说过的话我要说了算数。后来,女人枕着男人的腿睡着了。男人看着女人睡,不时往火堆里添加着枯枝。再后来,男人也睡着了。身子靠到一棵树的树干上。火堆的火一点点小了,只剩了火炭,火炭也一点点暗下去,由红变蓝,又由蓝变成黑了。
树林是一个海,靠着树海还有一个海,是沙海。沙海里没有树,只有沙。沙子像水一样流来流去,却不会像水一样,能养出大片的树和草来。男人和女人从一个沙丘上往下滑,像是冲浪一样。冲到了沙丘下面,涌下来的沙子会把他们埋起来。
再从沙子里钻出来,沙子也像水珠一样纷纷坠落。在沙子里滚上几个滚,会发现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干净了许多。
从胡杨林中的泉水中走出来,沙海的平滩上,像铺着一张床单一样干净又软和。躺上去的人,只要没有病,只要是一男一女,一定要做男女才能做的事,才会觉得和这大自然合为一体。他们正好是一男一女,都很强壮,所有的病还离他们很远,他们没有理由不做他们最应该做的事。同样的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情,做出来的效果,会是那么的不同。不同就好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白豆说,除了你,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男人。
胡铁也说,我也一样,所有我遇过的女人,我全都忘了。
一峰野骆驼,看到了他们,走过来。这片沙漠是野骆驼的,它不想让别人来侵占。看到了他们后,又站下了。
野骆驼没见过人,可它好像看懂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野骆驼转过身走了。
看到野骆驼,白豆说,有野驴,有野马,有野牛,有野狗,好像什么都有野的。却不知道有没有野人。当野人一定很自在,没有谁能管得了。
胡铁说,我们现在就是野人。
白豆说,真愿意天天当野人。
胡铁说,可惜只能当十天。
白豆说,我想和你天天都当野人。
胡铁说,我也想啊。
畜牲能野,人不能野,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管着。
不想多野,只野十天,野完十天,还把自己交给别人去管。
这也不行,只野到了第七天,一些人就不让胡铁和白豆野了。
没有等到第十天,胡铁又回到了监狱。
第七天早上,胡铁在胡杨树搭成的屋子里睁开了眼。
胡铁看到了身边站着十个男人,他们每一个手里都拿着一支枪,枪口一齐对着他。
他没有太意外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时刻,在等着他。
女人还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沉,没有醒过来。指指女人,胡铁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让十个男人先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了女人,让女人多睡一会儿。
男人们没有出声。用不着出声。让一个女人多睡一会儿,并不会影响他们完成这次任务。再说了,这个女人弯曲着身体的姿势,看着一点儿也不难看。
白豆的头挪向那个草的花环,动作很轻柔,胡铁不想让女人醒过来,想在女人还睡着时,从她身边离开,让十个男人把他带走。
睡惯了枕着胡铁大腿的白豆,在头挨到了草的花环时,还是醒了。
看到了十个男人和十杆枪。天已经很明亮了,可这些男人和这些男人的枪,看起来却比黑夜还要黑。
白豆没有哭。
站起来,走到胡铁跟前,看到胡铁头上和肩膀上,落了几片树叶子。她伸出手来,把树叶子一片片拈去。好像丈夫要出门做客,把丈夫收拾得干净些,让丈夫有面子,自己也有面子。老婆好不好,不要看老婆,看着丈夫身上穿的,就知道老婆是懒,还是不懒。
胡铁看看白豆,笑了笑。
白豆也笑了笑。
拿枪的男人,不明白眼前这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笑。
他们实在没有一点理由要笑,可他们偏偏笑了。
回到监狱,还让胡铁当铁匠。
管教来了。让胡铁打造一副脚镣。脚镣不难打造,一条铁链子把两个铁环子连在一起。不止一次打造过这玩意儿。监狱用得着这东西,管教常让胡铁打造脚镣。
只是胡铁没有想到,脚镣打好了,给管教送去,管教不要。管教说,不用给我了,你留下用吧。
这倒没有让胡铁想到,不过,管教这么一说,他也马上想到了。他说,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再跑了。
管教说,可你已经跑过了。跑过的腿和脚,都得尝尝它的滋味。
说也是白说。在这个地方,要想活得好一点,少说话是第一条。胡铁不说了,坐到一个土台上,把自己打造的脚镣给自己钉上。管教说,钉牢一点,别给自己走后门。
胡铁钉好了,让管教看,管教看了看,说,还行吧。说完,给了一支烟让胡铁抽。胡铁说不抽。这些天,他一支烟也没有抽,把抽烟的事都忘了。忘了抽烟,也会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没有了滋味,也就不想抽了。能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是因为有另一种滋味,把烟的滋味替代了。
用铁链子锁着腿和脚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像人,像是一只长着人脸的怪物,两只脚抬不起来,只能在地面上蹭来蹭去,像是在爬,不像在走。每爬一步,铁链子哗啦一响,声音很大,也很亮。好像铁链子正在做着一件让它十分高兴的事。
别的人戴铁镣,会疼得乱叫。胡铁戴铁镣,脸上看不到痛。他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才被戴上铁镣的。为这个事戴铁镣,胡铁不后悔,胡铁觉得值。为这个事,别说一副脚镣了,把一座山压到他身上,他也不会求饶。
不过,胡铁再一想,他不过做了件天下男人都会做的事,不管看起来多么惊心动魄,其实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别的男人做了这件事,做了就做了,不会有人用枪对着他们,更不会用铁链子像拴野兽一样把他们拴起来。
可他做了,就不一样了,这么一想,胡铁还是觉得冤枉。
一想到自己被冤枉,心情马上变坏,心情一坏,脸色跟着阴沉下来。人的脸,和天空一样,高兴了,阳光灿烂,不高兴了,马上刮风下雨。
没有给白豆钉上脚镣,给了白豆一个记大过处分。
一个种地的人,只要不犯法,这要算很严厉的惩罚了。不过,这个惩罚,对白豆来说,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又不打算入党,又不想当官,记大过有什么用?没用。
白豆还是白豆,还是那么鲜活,还是那么光滑。多么毒辣的日头,晒不去她的水分,多么凶恶的风沙,不能给她划出痕印。白豆的肉是什么肉?白豆的血是什么血?
好像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又好像和别的女人一样,到底怎么一样了,都可以说得出来,可到底怎么不一样了,就没有人能说得出了。
只是大家有点想不通。再想男人,也不能去找个劳改犯啊,下野地的男人没有死绝。就算是下野地的男人死绝了,库屯还有男人啊。新疆大得很,中国大得很,男人也多得很,非要去找一个劳改犯,还跑到野地里胡搞。
这样的女人,天下除了白豆,谁还能再找出第二个?肯定找不出。
明明知道,还故意问白豆。知道问的话里,藏着坏,也不躲开,一样回答。
干什么去了?
找老公去了。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谁?
胡铁。
胡铁是谁?
是个劳改犯。
是不是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