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5-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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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竹皮在千百次的摩挲后泛着一层润泽的光,褐黄的颜色像是琥珀。他试了试音,吹起了
一支北都城里很少人听过的曲子。笛声低沉呜咽,仿佛草原上的卷云低垂。
木犁的子弟兵们默默地听着木犁的歌和不花剌的笛子声,发觉那两个乍听起来完全不同的
调子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节拍,笛子声和牧歌声微妙地融合在一起,渐渐地笛子声低沉下去,像
是草原,牧歌声飞扬起来,像是草原上的骏马。
木犁停止了磨刀,也停止了歌唱。他低头默默看着自己膝盖上的刀,沉默着。
不花剌继续吹笛子,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了很久之后,木犁的子弟兵们听见木犁喉咙里又传出了低沉的哼唱声,还是刚才那首古
老的牧人之歌,和不花剌的笛子声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就着歌声和笛子声,木犁一下下地打磨
战刀,磨刀声如风声雨声马嘶声中渐渐突显出来的高亢的战鼓。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北都城外的草原上卷云低垂,歌声和笛声飞出很远,几千个年轻人沉
默地听着。
“来了。”不花剌停止吹笛,站了起来。
他歪坐在毡子上的时候像是个懒散的牧民,可是一旦站了起来,就像是被弦扯紧的弓背,
略略弓着腰,狼一样抬头在天空中巡视。
“什么来了?”木犁问。
“那里。”不花剌冲着西北方的天空扬了扬下巴。
那片苍白色的天空里多了几个漆黑的小点,在云下盘旋,隐约传来的鸟鸣带着嘶哑凄厉,
绝不悦耳。但是平坦开阔的草原上依然看不到人影。
“听声音是秃鹰的鸣叫,它们在不远的地方。”不花剌在心里默默地估算了一下,“不超过二
十里。”
“秃鹰下是谁?”木犁那对褐黄的瞳子仿佛虎眼,盯着不花剌,“呼都鲁汗,还是蒙勒火儿?”
“猎人们把秃鹰看做神鸟,因为它们为猎手指示野鹿和黄羊群的方向。它们总是在这些活物
头顶上盘旋,等着猛兽来捕杀了猎物,把剩下的腐肉留给他们。我们就靠着这些秃鹰去搜寻猎
物。”不花剌低声说,“但有的时候,秃鹰也会跟随着狼群前进,因为它们知道狼总是要捕猎的。
当狼群靠近猎物的时候,它们会激动得上下翻飞,发出饥饿的叫声。”
“蒙勒火儿来了么?不超过二十里?他等不及了么?”木犁站了起来,把正在磨砺的狼锋刀
慢慢卷进一张小牛皮里,“蒙勒火儿,他也等得很辛苦了。”
“我们需要派斥候去亲眼看一看,”不花剌向木犁行礼,“木犁将军,就让我去吧。”
“大君不会想看见自己的雄鹰在第一次交战时作为一个斥候死去吧?”木犁冷冷地说。
不花剌淡淡地笑,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威武和骄傲,“我是个猎人,把马背看做自己的家,
让我亲眼去看一看朔北的狼群。即使遭遇上了,我也可以轻松地逃回来。”
木犁微微闭上眼睛,很久才再次睁开,“我不需要逃回来的斥候,我需要一个能够把敌人引
入包围圈的斥候。你能做到么?”
不花剌挑了挑眉,“木犁将军的包围圈会在哪里?”
木犁把一张羊皮摊开,上面是北都城周围的地势图。他指着城西面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城
外西边七里是台纳勒河,这条河从彤云大山发源,流经北都城附近的时候,是由北向南的。它
不算很宽,现在枯水,大概有五十步宽,最深的地方可以没到一个男人的肩。不过它的河面已
经结冰,冰上可以行走,骑马过也没有问题。我们迎击敌人的位置就在台纳勒河的东边,你把
敌人引到台纳勒河的西边,然后从冰面上过河。敌人过河的时候,冰面很滑,他们势必只能慢
慢前进,这时候我们会把骑兵压上去射箭。”
“如果台纳勒河只有五十步宽,冰面上不可能站很多人,最多一两百个。我们如果这时向他
们射箭,他们最多伤亡一两百人,大队会退回河西边。”不花剌说。
“你说得对,此时敌人会撤回河西边,用弓箭和我们对射,我们也无法追击,因为我们也不
能过河。但是,”木犁指在台纳勒河的下游,“在这里我知道有一个很窄的地方,那里封冻的时
候冰会结得很厚,骑兵可以快速通过。在敌人被吸引着在河边和我们对射的时候,我们的一万
骑兵已经绕了过去冲他们的后背。这时候他们就会腹背受敌。我并不在乎呼都鲁汗的骑兵,我
们只是要防备蒙勒火儿的白狼团。”
不花剌想了想,微微点头。
一名鬼弓武士在城下牵来了不花剌的战马,黑骏马以铁蹄刨地,嘶吼着甩动大旗一样的长
鬃。
不花剌走了几步又回头,“木犁将军早就想好了这个战法了?两个月里你一直看着西北边,
是已经决定在台纳勒河边决战?你怎么会知道蒙勒火儿会走那条路?”
“因为台纳勒河西边的一个谷地里埋着上一次战争阵亡的狼骑兵,蒙勒火儿会去祭奠他们。
另外,那条路是上一次蒙勒火儿进军北都城的路,我当时带着骑兵在台纳勒河边和他作战,诈
败把他诱进城里。蒙勒火儿那个男人的性格,一定会走上一次的路来攻占北都城,只有这样才
能洗刷他三十年来的耻辱。”木犁看着西北方天空中那些翻飞的秃鹰,“我所知道的蒙勒火儿·斡
尔寒,是个凶残的魔鬼,也是个让人不能不尊敬的英雄。”
“被青阳部的木犁尊敬的人,世上已经不多了吧?”不花剌向城下走去。
“记住,无论你对于自己的骑术多么有信心,都不能和狼骑兵交战!如果你距离任何一匹白
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难再逃了。”木犁在他背后冷冷地说。
黑骏马如风一样奔驰在草原上,不花剌摸索着自己背后两侧的箭囊。他的箭囊和其他人不
同,箭囊是扇形的,每个箭囊二十五支狼牙箭,分为两排一格一格插好,两只箭囊交叉着捆在
他的背后。这样一共五十支利箭在不花剌身后就像一面打开的东陆折扇,这对箭囊是父亲留下
来的,不花剌熟悉每一支箭的位置,他永远记得哪些位置已经空了哪些位置还有箭,他的手伸
向背后,一定会有一支箭在那里等着他。
他比其他鬼弓武士发射的速度快三倍。
他重新检查箭囊是因为他能感觉到周围有危险在逼近,虽然他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但是
那匹警觉的黑骏马从出城的一刻开始马耳始终如枪尖那样竖起。他已经越过了台纳勒河的冰面,
现在随时都可能遭遇朔北部的军队,那时候他只有一张弓和五十支箭。
他感到庆幸,雪已经覆盖了地面的每一寸,这样他在奔驰的时候不会扬起什么尘埃。否则
在这个开阔的地方任何人一眼就能发现他。对于一个斥候而言,生死之间的距离等于你被发现
时和敌人之间的距离。
黑骏马慢了下来,不花剌并没有用马刺催促它继续奔跑。他握紧了弓,弦上带着一支箭,
警觉地环顾四周。最后黑骏马打着响鼻停下了,白茫茫的雪原中央,不花剌独自立马眺望,看
不见周围有任何活物的痕迹。他没有放松警惕,他熟悉自己的马,这匹马在捕猎中锻炼出来的
追踪猎物的技巧是聪明的猎手也不能相比的。
他终于注意到黑骏马停下的原因了,在前方的雪地上,有着浅浅的脚印,却不是大队骑兵
经过的样子,那样的话整片雪地会像是被翻过来似的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不花剌竭力辨认那
些脚印,却无法断定那是人的或者狼的,看来一支不大的队伍在雪停之前曾经从这里经过,脚
印被雪覆盖了。
他想了一下,决心抓住这唯一的线索。这时候在北都城附近的应该只有朔北部的人了,他
要知道这些人是去哪里,也许正是通往一直没能发现的白狼团的驻地。
黑骏马在他的命令下跟随那些模糊的脚印慢慢地前进。显然这匹战马流露出极大的不安,
只是由于主人的驱赶才不得不前进的,它走得很慢。不花剌的心里隐隐约约笼罩着一层阴影,
他感觉到雪下面似乎是一条路,这些脚印是沿着一条荒废了很久的路前进的,周围的雪地里似
乎有一些躺着的巨石。他以前在南方狩猎,并不熟悉北都,也从未有人告诉他北都附近有这样
一处地方。
他环顾四周,发觉马正在慢慢向着低处走,雪越来越深。这是一片很大的低洼地,雪会从
高处往低洼地堆积。雪已经没过了战马的小腿,这样下去很快就要不能行进了。
这时候一块黑色的巨石出现在前方,不花剌带马接近那块巨石,伸手扫去上面的积雪,读
出了上面的文字。那是以蛮族和东陆的两种文字刻就的碑文,碑文的第一句是,“这个霜年的第
十一个月,战死七万五千人之后,青阳和朔北在这里休战订盟,结为翁婿,以这墓园里埋葬的
勇士们的灵魂起誓,在我们有生之年保持和平……”
不花剌狠狠地打了一个寒战。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始终感觉是走在一条路上,大雪覆盖
下确实有一条路,那是一条神道,通向三十年前两部战争里死难者的墓地!
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四下张望,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他是站在一片方圆数里的谷地的
正中央,仿佛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天上开始飘细雪了,以不花剌的鹰眼也看不了一里远。
他踌躇了很久,因为那些脚印此时忽然清晰起来了,一个连着一个指向前方。
不花剌微微眯起眼睛,他终于压下了心里的不安,策马前行。雪越下越密,雪幕里隐约传
来唱颂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巫师在不远处行祭祀的仪式。不花剌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加快了,快
要接触到敌人,他反而无所畏惧。他思索了一下,无声地跃下马背,他担心黑色的战马在雪地
上太显眼了,而他自己背后披了一张反毛的羊皮,最适合在雪地里隐藏踪迹。他弯着腰,踩着
没到大腿的雪前进,弓始终半开,弓弦上带着一支箭。
唱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白茫茫的雪地里,隐约有黑色的人影出现,人数很少。不花剌
拉起羊皮把自己的头也盖住继续逼近,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呼吸的白气被对方发觉。他终于
看清楚了,看清楚的瞬间他没能克制住惊恐,不由得大口喘息,一股股白气在空气中弥散。
有人把数十丈长宽的一片雪地整个地翻开了,连下面的泥土也被挖到五尺以上的深度,露
出不知多少骨骼。这些战死勇士的遗体并排躺在那里,每一具尸骨都是侧卧,微微蜷曲着腿,
一具贴着一具,贴得紧紧的。数千具,或者数万具,没人能数得过来。不花剌从未见过那么多
的尸骨,这让他想起龙冢的传说,据说龙是有灵性的神兽,知道自己将死,会默默地游向海洋
深处历代祖先沉眠的坟墓,那里是一片龙骨的世界,巨龙的胸骨一架架覆盖在海底平原上,仿
佛无数屋宇。
不花剌很小的时候听到这个传说,曾想亲眼看见祖先遗骨的龙,在它死前是何等的悲凉。
如今他看到这些人骨,强烈的悲辛令他一时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被翻开的墓地前,有人把骨骼表面泛着红色的骷髅头垒成了一座四方的尖塔,足有一人半
高,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骷髅塔前一具具泛红的尸骨被整理出来,平躺在白雪里。不花剌
忽然意识到那些都是狼骑兵的尸骨,狼骑兵的食物和一般草原牧民不同,他们死后骨骼会慢慢
泛出一种古怪的苍红色,这是朔北白狼团自称“红骨的勇士”的原因。
不花剌视野里只有两个人,他们都穿着深红色的大氅,手提着祭祀用的犀角刀,背对着不
花剌。靠近骷髅塔的那个人看背影似乎更加高而瘦削,站在一旁低头肃立的则雄壮魁伟。不花
剌缓缓地开弓,瞄准那个高瘦的背影。他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在这里杀死对方一人,这也许会影
响他诱敌的大事。
那个高瘦的人并未意识到背后有危险在逼近,他低声哼唱着祭祀的歌,一具一具地抚摸那
些苍红色的骷髅。这些骷髅脖子上大多挂着铁链,上面穿着已经锈蚀的铁牌。高瘦的人一个个
地辨认那些铁牌,低声说着什么。说完之后,他就摘下骷髅头骨垒在那座骷髅塔上。
不花剌注意到他露出来的胳膊是生铁般的黑色,干枯遒劲,轻易就把一具几乎完整的骷髅
拧断了脊梁,摘下头骨来。他没能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再次向前逼近了大约十步,终于可以从
风声里辨别出那人低沉嘶哑的声音了。
“安心睡吧,你的儿子已经长大,他是个英勇的武士了。”高瘦的人抚摸一具骷髅的头骨,
说完之后,他把头骨拧了下来堆在骷髅塔上。
“你的妻子改嫁给一位勇敢的战士,生下了一个勇敢的孩子,虽然长得并不像你,可是也和
你一样坚强。”他走到下一具骷髅前,“就当作是自己的儿子吧,安心睡吧。”
“你的狼死了,但它生下了狼崽,非常健壮。安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