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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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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的都站在志高那边。
  “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揸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龇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拿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中了。喏,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戗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粘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丁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住。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都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开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请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嘀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着离了场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浆住了,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一场戏外的打斗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哗,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但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给他扎上。旁边地摊是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丸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让得慢了,那人粗里粗气地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他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规矩点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都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醒悟,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说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来,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
  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奸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囔囔: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刚转回来的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生死桥 '贰'(3)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就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才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被打了个贼死的,浑身似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姐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不走我!”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起来的,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慵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呵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呵欠没完,半张嘴,蓦地见了这三人。
  “哎呀,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张罗洗脸水,一壁问,“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姐。”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姐,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有四十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瘦,褂子大,褛裸的,看上去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叶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颧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他一回来,就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很近,志高只觉那是一双睽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嗯?”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姐,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胖揍,肚子里又空了。”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抬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似是因天上伸出来的一个大锤子,一下一下捶在他头上,一不小心,捶歪了,受压的人,也就被压得更不像样了。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喽。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竟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久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给你吃?”厨房里忙起来。传来声音问,“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了。”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喽,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那时起就得一直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给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弯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姐,记得吗?叫,叫‘姐’!”
  “姐!”
  “唔?”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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