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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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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面吃光把汤喝光。
  ……后来,史仲明来了,她已经倒在他怀中不动。
  史仲明狂唤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


生死桥 '捌'(1)
  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好,现在考考你,什么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志高手长脚长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边用一个豆包布剪裁缝制而成的漏斗形大网去捞动小金鱼儿,一边笑嘻嘻地在想。 
 
 
  “你别躲懒,快回答老师的问题,别动!我这是‘烫尾’的!病了,别打扰它。”
  小姑娘一手抢回那个扯子,便再逼问:
  “快说!背都不会背,难道解也不会解?”
  “哦,这个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不可以让他们有花白花白的头发,这时是给双妹墨染发油卖广告——用了双妹墨,不许见白头。”
  “你怎么乱来?”小姑娘信手一掀手中那纸本,正想再问,志高岔开了:“哪儿来的破书?”
  “前年在琉璃厂书摊上买的,正月里厂甸庙会,也照样出摊,我爹见地摊子好寒伧,只有这本书还登样——”
  “前年?前年我还不认得你们呐。”
  “再问你:‘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那是说,看到花开得好,非摘它几朵,来晚了,让人家给摘了去,只得折枝去做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点学问都没有,狗改不了吃屎,爹还说要我管你念唐诗。”
  “我是狗,那有什么?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钱!你看我这几个水泡眼,我还舍不得卖出去,名贵着呢。”
  志高看着那副小小的担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鱼,一格是小金鱼,一格是黝黝泼泼的蝌蚪,一格是翠绿的水藻,边上挂了个她刚夺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门外西南的“金鱼池”,就数这龙家小姑娘的最宝。
  她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很爽气。有双圆滚滚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鱼中的水泡眼。小姑娘专卖的是龙睛和水泡。她本姓龙,唤龙小翘,也许爹娘没想着到底会成了卖金鱼的,要不也会改个名儿“小睛”,龙小睛,比较好听。她不喜欢“小翘”,翘是“翘辫子”的翘,十分的不吉利。
  龙睛是金鱼中的代表鱼,绒球类,双球结实膨大对称挺立,是为上品。当不了龙睛,只好当水泡。
  水泡也不错了,它顶上有两个柔软而半透明的漂动的泡泡,个儿圆,身长尾大,游动时尾巴摆动,像朵大开的花;静止时尾巴下垂,便如悬挂着的绫罗。有一种唤“朱砂水泡”,是通身银白,惟独两个大水泡是橙红色的,因此,她也爱穿黄花幽幽的衣裤。
  远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鱼。
  志高促狭地调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进河里,怎么个游法?”
  她闪闪那圆眼睛,不答。
  “像这‘烫尾’的吧?一烂了就不好了,没辙。”
  “会好的,你别瞧不上,等它脱色了,又养在老水里,过一阵,更好看。”
  “啧啧啧,可惜你不是它。”
  话还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洒了志高一脸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翘见他走了,无事可做,继续吆喝:“吱——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哎——”
  招来一些贪玩的小孩围着看。
  正埋首捞着尾橘红的翻鳃,便听得一个亮堂的嗓子在为她助威了:“哎——来看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水泡眼——卖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翘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摊子坍了,鱼给偷了——”吓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志高,什么时候上得了广和楼?净跟师妹耍,还是那样没长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怀玉信来了没有?”
  “信没来,钱倒是汇来了。够了,用不完。我也不图,孩子还是待在身边的好。你听说过什么?”
  “没。也没听说再有什么电影了。不过也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红不赤的就好。钱在人在嘛。”
  真的,怀玉的消息淡了,连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尽管那里岔道儿多,谁进去谁迷门儿,发生了么什么事,也不过是拍电影的余韵。有声电影,有声的世界,就比他强多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说不必相濡以沫的鱼儿,相忘于江湖么?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称庆。 
 
  上海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师父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操琴,算起来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条宽亮嗓子,音色优美明净清纯,一度是民初顶尖旦角,谁知这条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长久,到了中年,已经“塌中”,音闷了,人也退出梨园。
  龙师父流落北平市井,只仗卖金鱼儿。后来,到得广和楼重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高是个“毛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高仿如大局初定,心无旁惊,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这个范畴了。
  顶上一双翎子,即如蝙蝠蹁跹,或如蜻蜓点水、二龙戏珠,甚或蝴蝶飞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这儿了。
  十月小阳春,秋雨结束,冬阳正炽,气温很暧昧,向阳处地头塍畔,草色返青,山桃花还偶然绽放它最后的一两个粉红色的花蕾,绰约枝头。
  志高在他“良宅”前一壁晒衣,一壁晒人。
  小翘远远地就扬声:“你不怕日头火辣?穿成这个样儿?”
  “不,我是穿了来晒。”
  “你真懒!”
  志高不响。他任由她管头管脚,骂他。“爹说,你昨儿个踩锣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样,身段跟了四击头一致,却又没心劲了。喂,你坐好一点,歪歪的。”
  “你懂什么?”志高眯缝着一双晒得有点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这日头,反而杀了个‘回马枪’,还可以热一阵。水泡眼,给我倒碗甜水来。”
  喝来好惬意。
  志高明白,他自个的“回马枪”也不过如此。
  龙师父跟他研究一段新腔,总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伙听戏,听得习惯了,怎么拉扯,偷、换、运、喷,都有谱儿,要新,必得在习惯里头新。”
  所以他更明白了。
  他开始上路,不唱天桥,唱戏院子。不唱开场,不过,顶多到了二轴,他便是稳步上场的一个小生。
  也会红的,却不是平地红透半边天。即如放烟火,是个滴滴金,成不了冲天炮,不过比下有余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来岁,一直这样地便到了三十岁,娶了媳妇儿,添个胖囡囡,日子也就如此地过下去,地久天长,地老天荒。
  俟大地到了隆冬,一切变了样,只有命是不变的。漫天飞雪,气象混沌,街巷胡同似是用一种不太肯定的银子铺成——因为有杂质,不纯。
  志高但觉一切如意,两父女一齐寄望他出人头地,很用心地夹缠调教。
  夜里他躺在炕上,家中无火,不能过冬,围炉之乐,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炉火渐旺,壶中的水滋滋地响着,水开了,沏上壶好香片。要钱方便了,着盒子铺把紫铜火锅和盒子菜:酱肉、小肚、白肚、薰鸡、肉丸子等,一一送了来这“良宅”,小伙计帮着燃点木炭、扇火,等锅子开了,端在桌上,说声“回见”便走了——好好地请个客,要是怀玉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么喊他的媳妇儿,唤“水泡眼”?唤“嫂子”?三年不见,十分地生疏,要是丹丹在,他亲过她的,都不知该怎么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辗转一下,便又入梦了。
  不知如何,梦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装了,白色的三件头,灰条子的大领带,别着个碎钻的夹子。还有袋表,还戴着钻戒——要多阔有多阔,人群簇拥,身畔美人明艳雍容,原来水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这般地美。
  是个出轨的美梦。
  他在梦中叹口气。
  “唉!”
  只听得一声微微的长叹,响自广和楼外,戏报之前。段娉婷总是在他刚开始嗟叹之际,马上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白的,表示她在。
  日轮的光采,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犹顽强地挂在天边,利用这最后的时机迸发最后的光 
芒。古老的有几百年历史的红墙绿瓦黄琉璃,被镀上一层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离群的生命,回家过夜去。
  他道:
  “你念给我听!”
  她一看戏报,是的,大红纸,洒上碎金点。
  她念道:“是这个么?宋志高,《小宴》、《大宴》两场,吕布:宋志高。就是你要听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礼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伞。
  唐怀玉后来成为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的一个工人。
  每当号竹的老师傅自淡竹产地余杭、奉化、安吉等县挑好了竹,便交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长骨、编挑、整形、劈青篾、铣槽、劈短骨、钻孔、穿伞盘等。西湖的第一把绸伞,在民国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并没有人想到,丝绸可以用做伞面,春色也上了伞面,整个的西湖美景,都浓缩在一把绸伞上了——是那个头号工人看不见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绸伞三十五根骨,那段竹,从来没曾劈了三十六根的,是因为他把的关。
  ——没有谁得知底蕴,从前,他手把上的是刀、枪、剑、戟,是双锤,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入化,是他制敌的武器,是他灿若流星的好日子。
  他从来不曾技痒,把任何一根淡竹盘弄抛接过,总推说是眼睛不灵光的遗憾。
  要送志高的,选的是“状元竹”,画的是“翠堤春晓”。
  冬天快要过去了。怀玉怎能忘却这三年之约?到底他又在一个昏黄凄艳的时分,由落日伴同践约。他熟悉的脚步携带他进了场。
  进得了场,怀玉也就把他的墨镜给拿下来了。他闭上眼睛,场里头很多爱听戏的,不免也闭上眼睛在欣赏,他终于也是一分子。
  他又问:
  “人多不多?”
  “都满了。”
  段娉婷把她那深紫色的披肩一搂紧,伴他坐下。一瞥靠墙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踮起脚尖儿在看。是“看”不是“听”,满目奇异。
  果然便是《小宴》,怀玉竖耳一听,已然认出。咦,换了个娃娃腔呀,吕布来个拔尖扯远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响:
  “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
  怀玉听,一句一个“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问:
  “穿什么戏衣?”
  她听一阵,一省得是他问,便道:
  “粉红色的,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衬彩蓝、银,哎,看他的翎子,一边抖一边不抖,多像蟑螂的两根须!”
  “好看么?”
  “好看——没你好看。”
  志高已经在唱:
  “怎敌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样,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
  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怀玉一拍大腿:“比从前还棒!是他的了!”
  《小宴》在彩声中下了幕。志高回到后台,不错,一上广和楼就稳了。水泡眼递他一个小茶壶,还帮他印印汗珠儿。
  他取笑:“力气这么蛮,印印我就受伤了,看哪有人喜欢你?轻一点。”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镜子旁,原来给插上两根冰糖葫芦,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签子又长又软,串上十来个山里红,比一般的多一倍,遍体晶莹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双翎子么?在他开怀地又因满脸油彩不能大笑时,后台忽有个陌生人在他身后擦过去,低着头。
  惟志高眼中没有其他了。
  饮场之后,舌端还粘了点茶叶子,一吐,是黯绿的一片——当初也曾青翠过呀。他又顺手小心一拭,怕坏了油彩,一边便把自己顶上一双翎子跟那冰糖葫芦比划着,双方都很顽皮地讨对方欢心。



生死桥 '捌'(2)
  虽他常跟水泡眼吵嘴,此刻声音放至瘫软,也不喊她水泡眼了:
  “小翘姑娘好巧手哩!小生这厢有礼!”她伸手一戮,指头上便染了脂粉。
  骂管骂,还真是对俗世的爱侣。一切都是天定。 
 
  一时间眼中没有其他了。谁料得当初他也有过一段日子,想念一个人,昏沉痛楚,藕断丝连,还要装作笑得比平日响亮。
  “志高,恭喜恭喜!”
  是自上海一役,也就意兴阑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师父。看来,他的确老了。
  李师父现今只在家收徒儿,投他名下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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