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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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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作一个笑眯眯乐孜孜的猴儿脸,段娉婷很开心,又问:“猪八戒怎么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地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笑、谄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气,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阔;她却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烟,烧烧就烧掉,化作一缕幽幽的白气。
  怀玉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走在霞飞路上。霞飞,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气凉了,然而上海的秋阳是暖烘烘的,像一个女人,烘在你的脸上。
  他原不必自个儿到邮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么早便到邮局去,然而只为了一点“自由”的辰光,抽身出来。
  当他走着时,霞飞路也驶过一辆车子。
  史仲明有点意外地发现他伴着的宋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初遇时。
  她有奇异的蜕变,变得最多的是眼神,乌亮闪烁,不由自主。她来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换了芳华。
  她变得自得而惆怅。
  史仲明没怎么正视过这个小姑娘,然而他总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断拥有一些人,一些别人的儿女,为你竭尽所能,以取所需。
  像宋牡丹这般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问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话:
  “宋小姐,待会要约位编剧家与你会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为你写一个剧本。金先生——宋小姐,你快乐么?”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练了,但凡不好说的,一律一笑。
  “你——这真是为了什么?”
  “虚荣。不可以吗?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地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AL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什么单打、双打、红蓝赛、香槟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怀玉与段娉婷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帮帮,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吗?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遂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唏嘘。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拂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容,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作什么剪裁。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就是为什么“土布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睨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囔: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瞟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宋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的。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没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
  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生死桥 '伍'(9)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
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虎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江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啮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走的一颗小小的泪痣。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了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刮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对白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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