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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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金宝见怀玉为他出的头,也许他误会了:怀玉是向着自己。金宝的一份特殊感情,却因这般而不可收拾,千言万语,从何说起?金宝只把一切抑压在心底,如此,便将过了一生——怀玉是永远都不晓得了。金宝把一张脸背住灯光,想起过去也想到未来,莫测的,他没希望了,他连怀玉都配不起。他只幽幽地道:
“怀玉,你别管了,真的,你我都惹不起……”
忍,总是要忍。在他唐怀玉还没有声望之前,他就没有尊严。地摊上的流氓、戏班里的班主、六扇门儿的官爷,层层地欺压。还有外国人,外国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又欺压自己人,哪里才有立足之处?不,他要壮大,往上爬,不容任何人踩上来,他要倒过来指使,站得更稳。——多么地天真,然而这是他惟一可做的呀。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生死桥 '贰'(10)
丹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后台的情景,这比她跑江湖吃艺饭危险而复杂多了——有些事,原来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要付出“人”。
有人帮金宝收拾四散在地上的首饰,匣子被怀玉砸个破烂,头面倒是贵重的。人都赔上了,连一点实在的物质都不要?这是没可能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好歹总要收拾残局,如常地活命——不会不要的。谁这样白牺牲?都是羽毛缎子盖鸡笼,外面好看里面空。在贫穷
的境地,自尊如落地的那面镜子,裂了就裂了。
就在众人忙着打发时,丹丹瞥见一只又瘦又脏的手,自墙角箱底伸出来,颤抖着,把一个金戒指悄悄地轻拨到身边,正欲偷去,师兄弟们发觉了,抓住他,揪出来,劈头盖脸就打,不留情面,一壁骂道:
“昨天才饿得偷贴戏报的浆糊吃,不要脸,现在又来捡便宜?”
原来是个抽白面的,抽得凶了,一脸灰气,没有光彩,连嗓子都坏了,亮不起来,这就是当年跟魏金宝一起演《四五花洞》的一个小花旦。金宝成了角儿,却失了身。他成不了角儿,反得了病。大家都恨他,骂他贱,但是坐科的兄弟们,打了他,见他嘴角流血,趴在地上喘气,可怜哪,好好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但他还可以干什么呢?倒又同情起来,金宝把那金戒指扔给他。
一时间,志高、丹丹和怀玉都愣住了。璀璨的舞台背后,原来也是如此的龌龊,分不清是男盗女娼,抑或女盗男娼?反正是一趟浑水。三个人,心头有点儿热丝忽拉,说不出来的灼疼,没有一个活得好好的,一不留神,就淹践了,万劫不复。
丹丹真心地对怀玉道,千叮万嘱化成一句话:“怀玉哥,你不许抽烟卷,真的,学会了抽烟卷,就抽上白面了!”
怀玉听进了这话,他没答。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更远的前方,他要红,他要赢,就得坚毅不屈,凭真功夫。观众是无情的,演了三千个好,只出一次漏子,就倒下去了。
他点点头,过去:“李师父您放心!爹,您放心!”
志高没等他说,故意接碴儿:“不用说啦,我放心就是!”
——措手不及,唐怀玉红起来了。
风借火的威,火借风的势,广和楼出了一个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时观众给他吆好,谢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
唐怀玉刚冒头,演的戏码除了《火烧裴元庆》外,就只有《杀四门》、《界牌关》、《洗浮山》这几出。匆忙地红,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幸好观众还是爱看他的绝活儿,就是耍锤。他很清醒,觉得不够,练功更勤了。
志高和丹丹有时一连好几天都见不着他。
晚上,志高非要逮他一回不可。到夜场演罢,志高着怀玉到胭脂胡同去。一进门,只见志高在“写字”。志高不大识字,只把两个字,练了又练,半歪半斜的,怀玉趋前一看,写的是什么?
原来是“民宅”两个字。
志高见他来,便问:
“这‘民宅’还见得人吧?”
“真鬼道,什么回事?”
志高喜孜孜地:“怀玉,告诉你,我姐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这可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的?”
“哼,骗你是兔崽子!她终究肯嫁给那瓜子儿巴啦!”
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个主儿的事给怀玉道来了,那尖瘦的脑袋也开始晃动着,越说越自得,因为这是他的煽风点火,娘才肯跟了一个男人,从此不再卖了。
——嫁人也是卖,不过高贵一点。她还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愿意,他怂恿娘去专门侍候他一个,脱离了苦海,不过要两顿饭一个落脚处,还天天有炒锅儿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连把娘嫁出去,也是不亏嘴的。
“明天她就出门了,今儿个晚上跟她饯一顿。”
怀玉问:“人呢?”
“带丹丹到前门外西河沿买螃蟹去了。那儿螃蟹好,都是胜芳和赵北口来的。”
哦,怀玉听了,原来丹丹已经跟他们这样地亲了……丹丹还给他买菜……
志高又埋首练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写得用心。怀玉建议:“‘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点。”
“对,人人都是‘民’,不过我们是‘良’,好!嗳,‘良’怎么写?”
怀玉便示范一个,志高摹了,虽不成体,到底很乐,就给粘贴在门楣上了。
“怀玉,以后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姐会常来看我,你们也要常来坐坐。”
“你有家了,”怀玉不带任何表情地试探,“不是要好好儿地成家吗?”
“才不!谁娶她来着?她是只凶猫!”志高嚷。
怀玉一怔。此时,丹丹也回来了,提着一串螃蟹,个儿不大,不过鲜。她问:“谁凶?”
“没,我说螃蟹凶。”志高忙指着她手中那串。原来买的时候,讲究“对拿”,一尖一圆,两个一摞地用马连草捆好,论对买,不论斤买。虽捆好,但因鲜,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乱摆动。
红莲着丹丹帮忙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马连草,一个一个给扔进锅里头了。
胜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时节,才最肥壮。家里吃一次,也没什么繁琐的,不像那正阳楼,一整套的工具,什么小木头锤子、竹签子、小钩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随便的了。
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鲜蹦乱抓,张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践我踏,卡卡地响,丹丹一时慌了,唤:“切糕哥!”
志高忙把几块红砖取过来,一块一块,给压在锅盖上,重。终于螃蟹给蒸好,它们的身体,由黯绿变成橘红。死了,钳子无穷无尽地狂张,直伸到海角天涯,一点也不安乐。
红莲说话有点沫儿,也不知该怎么地招呼——说到底,原是儿子给自己饯送出门的。
还没开始吃,志高已掏出他的一份礼品包来了,呀,就是那回在东安市场买的,丹丹一见才宽了心。
“姐,你拆来看看,拆呀——”
“手上都腥膻的。”
“不怕,马上给辟了。”
志高把那双妹牌花露水,洒洒洒,洒了红莲一头脸。红莲又是打又是骂,笑:
“浪费嘛,你这母里母气的,把娘们的东西胡搅瞎弄,你有完没完?”
斗室中都漫着清香,老娘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门,连轿子也没得坐,只收拾好一个包包,把生平要带的都带去,还有那只镯子,铺盖倒是留下了。她这一走,今后,是巴家的媳妇儿,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经没爹了,只为她好好活着,连娘也给送出去。
啊,这样的香,人工的香,盖过螃蟹的香,一切都是无奈的,志高道:“来来来,趁热干掉。”
怀玉把螃蟹翻转,先把那尖尖的脐奄给掀起,蟹壳脱出来了,见丹丹因为烫,还没弄好,便顺手把自己的推给丹丹。
志高正把蟹身掰开两份,要黄有黄,要膏有膏,真不错,把一半分给红莲,逼她:
“快吃快吃!”
螃蟹倒是圆满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儿地吃,对吧?他对你不好,我不饶他。”又道,“就是没有酒,也没有什么菊花,妈的,在馆子里头吃,还要对牢菊花来吟诗呢。不过我们在家里头,都是亲人,不必……”
说着说着,太累了,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个人强颜唱了大半出戏,怀玉帮他一把:“那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到了季节,就开始卖蟹黄烧卖,改天——”
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凄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软弱地:“娘!”哇哇地,哇哇地哭将起来,泪水涕泗横直地交流,把那螃蟹,糊得又咸又腥,又苦。
这门楣上粘了“良宅”招纸的小小房子,门严严关好。胭脂胡同仍像是个黑白不分明的女脸,湿了一点水,然后用棉条的胭脂片,在脸上揉擦,未几,艳艳地上市了。而红莲,她明天晚上就可以不卖了。
当志高带着又红又肿的眼睛蹲在檐下闷闷地看蛐蛐时,怀玉跟丹丹都陪着他,他又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
只是,小罐里头的两只微虫,唤“蟹壳青”,正在剑拔弩张,蓄锐待发,竟挑不起志高的兴头来了。志高无言,怀玉就更无言了。丹丹把一根头上绑了鸡毛翎管和杂毛的细竹篾,往志高头上撩拨,志高头一偏。
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怀玉道:“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来,给我。”他取过那“探子”,细毛一触蛐蛐的头,它就激怒了,露出细小而锐利的牙,开始在沙场上效命,拼个你死我活。
怀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过,干坐在那儿嗟怨是没用的,不上阵又怎么知悉命运里神秘的作为?也许——
怀玉见此战场,马上道:
“志高,你看这蟹壳青,以为输了,就好在后腿有劲道。对,它是先死后生!”
“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那我呢?”丹丹道,“难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赖着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认输,还会有希望吗?”
“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怀玉,他是高升了;像你,要找个好婆家,也就不论什么生死;倒是我——”一顿,“我没有本事,运气也不好,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怀玉劝勉,“不要浪费,要是正正经经地唱戏——”
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摊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在听我说,是不是?”
“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动触须的蛐蛐也吓呆了。
丹丹给逗笑了:“好,那么现在唱一段给我听。”
“才不,唱一段要收钱的。”志高道,“我教你一个——”
然后他就捏着鼻子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什么歌儿?”
“窑调,姑娘儿们最爱了。”
“哼,这里没有‘姑娘儿’,永远都没有!”丹丹道。
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齿。志高犹在苦哈哈:
“我呀,多半是享你们的福,你们来当我的难。”
“又来了!”丹丹狠狠地瞪他一眼,志高心花也开了,只觉曙光初露,前景欣然。
丹丹忽省得:“改天我们找王老公去好吧?说他不准,要他再算,这回非要他泄漏天机!”
“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他了。”
“别放过他啊!”丹丹笑。
闹得很晚,怀玉才回到家去。唐老大在数钱,算算可换得多少个银元。一见怀玉,便喜孜孜唤住:“怀玉,刚才班主来了,赏了些点心钱,不太多,只说意思意思——不过看他的意思,是要你跟他签三年,他就好好地捧你。”
怀玉掂量:“三年?三年只唱一个戏园子?”
“你才刚提上号。”
“爹,我还要跑码头,红遍大江南北才罢休呢!”
唐老大笑叱责:“怎么?站都站不稳,还跑?你可得量量力,别白染这一水,你还小,够火候吗?再说——”
怀玉道:“光在北平,谁甘心?”
“你多学点能耐才大江南北吧。能跑遍是你的奔头,跑不出去,也不要‘打顺头’,灰心。”
“您就瞧我的吧,要在戏园子唱出来了,技艺到家了,其他的城市就会来找我,要红到上海才算是大红!”
“你就是属喜鹊的——好登高枝!”
怀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