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by:乔治.奥威尔(英)-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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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墙上的三句标语映入眼帘,像在给他个回答: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两毛五分钱硬币。在这硬币上面,同样用清晰的小字,刻着这三句口号;硬币的另一面,便是老大哥的头像。甚至在硬币上,老大哥的眼睛也在盯着你看。这头像给闹得满世界都是硬币上,邮票上,旗帜上,海报上,书籍封面上,香烟盒子上真是无所不在。那眼睛总是死死盯着你,那声音总是紧紧围着你。你睡觉也罢,醒来也罢,工作也罢,吃饭也罢,在家也罢,出门也罢,洗澡也罢,上床也罢全都是无可逃避。一切的一切,再也不属于你啦除去脑壳里区区几立方厘米的空间,那还算得上你的领地。
太阳开始斜仄,真理部大楼那数不清的窗户照不到阳光,黑洞洞的,仿佛堡垒的枪眼一般狰狞。面对这金字塔般的庞然大物,他的心不由得一阵畏缩。它过于强大,无懈可击。一千发火箭弹,也没法将它摧毁。他重又开始诧异,这日记究竟是为谁而写。为将来罢,为过去罢为一个想象出来的时代罢。然而横陈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消灭。日记会变灰,他会被蒸发。他写的东西惟有思想警察会读到,而后,他们会把它从现实和记忆当中抹干净。要是你自己,甚至你在纸片上涂画的只言片语,都绝无实际存在的迹象,向未来呼吁又哪有可能?
电幕敲了十四点。他必得在十分钟以内离开家,十四点三十分就要上岗工作啦。
怪得很,这报时的钟声仿佛让他抖擞了精神。他,一个孤独的鬼魂,宣示了一个真理,却没有人能听到。然而他毕竟宣示了出来;在某个晦暗的意义上,这便维护了一种连续性。用不着让旁人听到你,只消坚持心智健全,便是延续了人类的传统。他回到桌前,蘸了蘸笔,又写道:
致未来,致过去,致思想自由的时代,人们千差万别、不再相互隔绝的时代致真理长存、存在不能化为非存在的时代:
划一的时代,隔绝的时代,老大哥的时代。双重思想的时代向你们致敬!
他心里想,他已经死掉啦。仿佛惟有现在,当他能够将自己的思想表述清楚,他才采取了决定性的一步。每一行动的后果,都包含在这一行动当中。他便写道:
思想罪并不会导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如今他既已认识到自己是死人,要紧的便在于尽可能长久地生存下去。他右手的两个指头沾上了墨迹,恰便是这样的细节最会暴露了他。部里有哪个热心的包打听(没准儿是个女人,像那浅棕发的小个子,或小说总局那个黑发姑娘),怕早开始犯魂儿:大中午的歇晌儿么,他干吗写东西,还用支老式的钢笔,他写的是什么?而后,便好向有关当局露上点口风。他便到浴室,拿块褐色的粗肥皂,细心地把墨迹洗得干干净净。这玩意儿蹭到皮肤上粗得像砂纸,派这个用场倒是满合适。
他把日记簿放到抽屉里。企图藏起它来,根本就是徒劳;然而至少他还能断定,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他的日记。在书页里夹根头发,这太嫌招摇;他便用手指尖,拈了颗看不见的白色土粒儿,放在封面的一角。谁动了本子,这粒尘土准得掉下来。
三
温斯顿梦见了妈妈。
妈妈失踪那会儿,他该有十岁,或者十一岁。她个子又高,长相又美,寡言少语,动作缓慢,一头漂亮的金发。至于爸爸,他的印象就更加模糊,只记得他黑黑瘦瘦,总是齐整整的一身黑衣服,戴着眼镜。温斯顿竟然还记得,爸爸的鞋后跟来得特别薄。显然,他们俩在五十年代的第一次大清洗当中,就给吞噬掉了。
如今,妈妈就坐在他身下什么挺深挺深的地方,怀里还拥着他的小妹。他的妹妹早给他忘得一干二净除去记得她还是婴孩那会儿,长得羸弱瘦小,总是一声不响,一双大眼睛戒心十足。她们两个,全在那深处仰头看着他。她们身在地下,像是井底,又像是深不可测的坟茔然而这地方已经极深极深,却还在沉落下去。她们给困在艘沉船的大厅,透过黑沉沉的海水仰头看着他。大厅还残留着空气,他们还彼此望得见;然而她们不断向下沉,沉落到绿色的海水里。用不了多久,海水便会将她们吞吃个干净。他享受着光明,占有着空气;她们却被吸下去送死,她们沉下去正是因为他留在了上面。这一点他清楚,她们也清楚;看她们的脸色,就知道她们一定是明明白白。然而她们的脸色和心情,都绝无嗔怪,单知道她们必得死去好让他活,这是事物的一个无可回避的规律。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在梦里,他晓得从某种方面讲,妈妈和小妹是为他牺牲了性命。有这样一种梦,梦境的特征样样俱全,同时却延续着人的精神生活;在这样的梦里,你会意识到一些事实,一些想头,在醒来以后,它们依然显得新鲜可贵。温斯顿的梦便是如此。现在他猛然悟到,妈妈死了,死了快三十年,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悲可哀,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此类的死亡已经绝无可能。他知道,悲剧云者只属于古代,那时还存在着私情、爱情和友情,一家子相濡以沫,也不问个理由。想起妈妈,他就会心如刀绞;因为他知道,她由于爱他,才自蹈死地。那会儿他年幼自私,又不晓得以爱相报。同时,她仿佛也因了种隐秘坚贞的忠诚而赴死,然而对此,他的记忆全不分明。他明明见到,如今这样的事情再碰不着啦。今天有的是恐惧、仇恨和痛苦,却绝无情感的尊严,绝无深切复杂的悲哀。所有这些,他倒是见诸妈妈和小妹的大眼睛她们的眼睛透过绿色的海水仰视着他,早沉落了千百噚深,可还在继续往下沉。
突然间,他就站到了一片低矮松软的草坪上。这是个夏日的傍晚,西斜的阳光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金色。他看见的这番景致,经常出现在梦里,闹得他几乎没法确定,现实里是否见过它。梦醒以后想起来,他便把它叫做黄金国。这是片古老的牧场,给兔子啃得七零八落,一条踏出的小径横穿其中,这里那里尽是鼹鼠拱出的小丘。草地对面,一片参差的树丛,榆树的枝条伴着微风轻盈摇摆,一簇簇树叶轻轻颤动,仿佛女人的秀发。手边附近,藏着条清澈的小溪轻轻流,柳荫下的水潭里,还有鲤鱼游来游去。
那黑发姑娘穿过草地,向他走了过来。只消那么一动,她就脱掉了衣服,轻蔑地丢在一旁。她那身体白皙光滑,然而引不起他的欲望,他甚至没向她看上几眼。那时他满心敬佩的,是她脱掉衣服的动作,优美雅致,漫不经心,然而却仿佛消灭了全部文化和思想体系,犹如单单把胳膊潇洒地一动,老大哥、党跟思想警察全都给扫除到九霄云外。这样的动作,同样属于久远的古代。他喃喃念着〃莎士比亚〃这个词,从梦中醒了过来。
原来是电幕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啸,还依样持续了三十秒钟长。这是零七点十五分,白领职员们该起床啦。温斯顿把身子拖下床;他赤裸着身子,谁让外围党员一年只发给三千张布票,买套睡衣还得花上六百张呢。他从椅子上,扯过一条脏兮兮的背心,还有条短裤。再有三分钟,体操就要开始啦。这时,他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每次起床不久,这样的咳嗽几乎就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他咳呀咳的,直到肺腔子咳得空空荡荡,闹得他只好躺回到床上大口喘气,这才算把呼吸恢复了过来。这阵子咳嗽,直叫他静脉贲张,脚脖子也刺痒起来。
〃三十到四十岁组!〃一个女人刺耳地嚷了一声。〃三十到四十岁组!请站好啦,三十到四十岁的!〃
温斯顿跳到电幕前面,来了个立正。电幕上早出现了个年轻女人,瘦骨嶙峋的,然而刚健有力,身穿紧身上衣,脚蹬体操鞋。
〃伸展运动!〃她高声叫道。〃跟着我做。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来,同志们,精神点儿!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那场大梦在温斯顿心里留下的痕迹煞是强烈,咳嗽大发作带来的痛苦也未能赶它出去,体操有节奏的动作倒有点恢复了它。他机械地将胳膊前后摆动,脸上是做操时必得挂着的惨笑,心底里却拼了命把思绪扯回孩提时晦暗的回忆。这样的努力艰难之极,因为五十年代之前的一切,早渐渐消失了影踪。一旦缺乏具体的记录给你参照,连你平生的概况也不再清晰可及。你记得的什么事情甚或从来未有过,你记得的某些细节却想不出当时的氛围,另一些时期干脆就是漫长的空白,简直想不起任何东西。所有的一切,全都彻底变了样啦。甚至国家的名称,还有它们在地图上的形状,都已经截然不同。举个例罢,一号机场,当初才不是这个名儿那会儿叫做英格兰,或者不列颠虽然他确实晓得,伦郭可是一直叫伦敦。
温斯顿没法子确切地记得,他的国家有哪一天不在打仗;不过显然,童年时他也曾经历过很长时期的和平。因为他还记得小时候,碰上一次空袭,真真让所有人着实大吃了一惊。或许就是那次,原子弹给投到了科尔切斯特。空袭是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爸爸抓着他的手往地下赶,不断地赶,直走到地下什么挺深的地方。他们绕呀绕地走一条螺旋台阶,直到他两腿发酸,哭哭啼啼,才算停下脚来歇口气。妈动作慢得如在梦中,远远跟在后面,还抱着他的小妹也没准儿她抱的不过是几条毯子,闹不清那会儿小妹是否生了下来。最后他们到的地方喧闹嘈杂,拥挤不堪,他认出原来是个地铁站。
地铁站石板铺地,人们坐了个满满登登。旁的人同样挤成一团,坐在双层铁床上面,一个高过一个。温斯顿和爸妈在地上找了个位置,旁边便是一对老人肩挨肩坐在铁床上。老头儿身上的深色衣服还算齐整,一顶黑布帽推到后脑勺,露出雪白雪白的头发。他满脸通红,蓝莹莹的眼睛热泪盈眶。老头儿浑身杜松子酒气,看那样子,仿佛他的皮肤排出的不是汗倒是酒,连他眼里涌出的泪水也像是纯酒。不过他纵然略有醉意,却有着什么真切难忍的悲恸。温斯顿那会儿满心童稚,只知道出了件骇人的事,无法原谅,也无可补救。他恍惚间知道出了什么事。老头儿心爱的什么人给杀死了或许是他的小孙女。每过几分钟,他就说一遍相同的话:
〃信他们做啥?我就说嘛,他妈,是不?信罢信罢,就这德性!我就说嘛,信那帮肏性做啥?〃
可不该信哪帮肏性,温斯顿却记不得啦。
就从那时开始,战争没有一天停止过。不过严格地讲,进行的还不总是同一场战争。在他孩提时,伦敦城曾有过几个月乱糟糟的巷战,其中的一些他至今记忆犹新。然而想摸清那时期的历史,比方说谁在什么时候跟谁打仗,却根本办不到,因为绝无白纸黑字的记录,绝无信誓旦旦的言语,提及还有什么别样的联盟。比方说现如今,是一九八四年(要是真是一九八四年的话),大洋国跟欧亚国打仗,跟东亚国结盟。公开声明也罢,私下谈话也罢,谁也没承认过,这三巨头什么时候还有过别样的组合关系。可其实,温斯顿就知道,迟至四年以前,大洋国便是跟东亚国打仗,跟欧亚国结盟。这全怪他的记忆没有控制好,一些知识碎片偷偷留了下来。在政府嘴里,盟国可是从未改变过。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由此推之,它也便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眼下的敌人一例代表了绝对的邪恶;因之无论过去,无论将来,都绝无跟它达成一致的任何可能。
他痛苦地把肩膀使劲向后挺。与此同时,他得把手放到屁股上,从腰部往上把身体旋转起来,他们说这节体操对后背的肌肉有好处。他这样做着,一面成千上万次想,可怕的是,可怕的是没准儿他们完全对。要是党能够把手伸到过去,能够说这事那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难道这不是比起拷打处决更骇人?
党说,大洋国从来没跟欧亚国结过盟。而他,温斯顿·史密斯,却晓得迟至四年以前,大洋国便跟欧亚国结过盟。可这种知识倒是在哪里呀?只是在他的意识里,不过要不了多久,他的意识好歹得给人家消灭。要是旁人全相信党撒的谎要是所有记录全都是众口一词那这句谎话可就写进了历史,变成了真理。党有句口号,道是:〃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从性质上论,过去自然是可以改变,然而还没有人改变得了它。凡是现在正确的事情,自会永远正确。这些全都是易如反掌。需要你做的,惟有不断战胜你的记忆而已。他们把这叫做〃现实控制〃;拿新话来讲,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