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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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见他来势凶恶,先就单刀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举棍相迎。
他两个:
一个使雁翎宝刀,一个使龙尾禅杖。一个棍起处似泰山压顶,打下来举手无情;一个刀摆处如大海扬波,触着他抬头便死。刀光棍势,撒开万点寒星;棍竖刀横,聚作一团杀气。一个莽和尚,一个俏佳人;一个穿红,一个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灯之下,来来往往,吆吆喝喝。
这场恶斗,斗得来十分好看!
那女子斗到难解难分之处,心中犯想,说:“这个和尚倒来得恁的了得!若合他这等油斗,斗到几时?”说着,虚晃一刀,故意的让出一个空子来。那和尚一见,举棍便向他顶门打来。女子把身子只一闪,闪在一旁,那棍早打了个空。和尚见上路打他不着,掣回棍,便从下路扫着他踝子骨打来。棍到处,只见那女子两只小脚儿拳回去,踢跶一跳,便跳过那棍去。那和尚见两棍打他不着,大吼一声,双手攒劲,轮开了棍,便取他中路,向左肋打来。那女子这番不闪了,他把柳腰一摆,平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着左肋奔了胁下去;他却扬起左胳膊,从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绰,往里一裹,早把棍绰在手里。和尚见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咬着牙,撒着腰,往后一拽。那女子便把棍略松了一松,和尚险些儿不曾坐个倒蹲儿,连忙的插住两脚,挺起腰来往前一挣。那女子趁势儿把棍往怀里只一带,那和尚便跟过来。女子举刀向他面前一闪,和尚只顾躲那刀,不妨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脚跟向胸脯上一登,嘡,他立脚不稳,不由的撒了那纯钢禅杖,仰面朝天倒了。那女子笑道:“原来也不过如此!”那和尚在地下还待扎挣,只听那女子说道:“不敢起动,我就把你这蒜锤子砸你这头蒜!”说着,掖起那把刀来,手起一棍,打得他脑浆迸裂,霎时间青的、红的、白的、黑的都流了出来,呜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过头来,见东墙边那五个死了三个,两个扎挣起来,在那里把头碰的山响,口中不住讨饶。那女子道:“委屈你们几个,算填了馅了;只得饶你不得!”随手一棍一个,也结果了性命。那女子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他这才抬头望着那一轮冷森森的月儿,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
只不知屋里这位小爷吓得是死是话?”说着,提了那禅杖走到窗前,只见那窗根儿上果然的通了一个小窟窿。他把着往里一望,原来安公子还方寸不离坐在那个地方,两个大拇指堵住了耳门,那八个指头捂着眼睛,在那里藏猫儿呢!
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庙里的这般强盗都被我断送了。你可好生的看着那包袱,等我把这门户给你关好,向各处打一照再来。”公子说:“姑娘,你别走!”那女子也不答言,走到房门跟前,看了看,那门上并无锁钥屈戌,只钉着两个大铁环子。他便把手里那纯钢禅杖用手弯了转来,弯成两股,把两头插在铁环子里,只一拧,拧了个麻花儿,把那门关好。重新拔出刀来,先到了厨房。只见三间正房,两间作厨房,屋里西北另有个小门,靠禅堂一间堆些柴炭。那厨房里墙上挂着一盏油灯,案上鸡鸭鱼肉以至米面俱全。他也无心细看,踅身就穿过那月光门,出了院门,奔了大殿而来。只见那大殿并没些香灯供养,连佛像也是暴土尘灰。顺路到了西配殿,一望,寂静无人。再往南便是那座马圈的栅栏门。进门一看,原来是正北三间正房,正西一带灰棚,正南三间马棚。那马棚里卸着一辆糙席篷子大车。一头黄牛,一匹葱白叫驴,都在空槽边拴着。院子里四个骡子守着个草帘子在那里啃。一带灰棚里不见些灯火,大约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南头一间,堆着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里卧着两个人。从窗户映着月光一看,只见那俩人身上止剩得两条裤子,上身剥得精光,胸前都是血迹模糊碗大的一个窟窿,心肝五脏都掏去了。细认了认,却是在岔道口看见的那两个骡夫。
那女子看了,点头道:“这还有些天理!”说着,踅身奔了正房。那正房里面灯烛点得正亮,两扇房门虚掩。推门进去,只见方才溜了的那个老和尚,守着一堆炭火,旁边放着一把酒壶、一盅酒,正在那里烧两个骡失的“狼心”“狗肺”吃呢。他一见女子进来,吓的才待要嚷,那女子连忙用手把他的头往下一按说:“不准高声!我有话问你,说的明白,饶你性命。”不想这一按,手重了些,按错了筍子,把个脖子按进腔子里去,“哼”的一声,也交代了。那女子笑了一声,说:“怎的这等不禁按!”他随把桌子上的灯拿起来,里外屋里一照,只见不过是些破箱破笼衣服铺盖之流。又见那炕上堆着两个骡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上放着一封信,拿起那信来一看,上写着“褚宅家信”。那女子自语道:“原来这封信在这里。”回手揣在怀里。迈步出门,嗖的一声,纵上房去,又一纵,便上了那座大殿。站在殿脊上四边一望,只见前是高山,后是旷野,左无村落,右无乡邻,止那天上一轮冷月,眼前一派寒烟。这地方好不冷静!又向庙里一望,四边寂静,万籁无声,再也望不见个人影儿。“端的是都被我杀尽了!”看毕,顺着大殿房脊,回到那禅堂东院,从房上跳将下来。
才待上台阶儿,觉得心里一动,耳边一热,脸上一红,不由得一阵四肢无力,连忙用那把刀拄在地上,说:“不好,我大错了!我千不合万不合,方才不合结果了那老和尚才是。如今正是深更半夜,况又在这古庙荒山,我这一进屋子,见了他,正有万语千言,旁边要没个证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觉得……”想到这里,浑身益发摇摇无主起来。呆了半晌,他忽然把眉儿一扬,胸脯儿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说道:“痴丫头!你看,这上面是甚么?下面是甚么?便是明里无人,岂得暗中无神?纵说暗中无神,难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人不成?何妨!”说着,他就先到厨房,向灶边寻了一根秫秸,在灯盏里蘸了些油,点着出来。到了那禅堂门首,一只手扭开那锁门的禅杖,进房先点上了灯。
那公子见他回来,说道:“姑娘,你可回来了!方才你走后,险些儿不曾把我吓死!”那女子忙问道:“难道又有甚么响动不成?”公子说:“岂止响动,直进屋里来了。”女子说:“不信门关得这样牢靠,他会进来?”公子道:“他何尝用从门里走?从窗户里就进来了。”女子忙问:“进来便怎么样?”公子指天画地的说道:“进来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子上的菜舔了个干净。我这里拍着窗户吆喝了两声,他才夹着尾巴跑了。”
女子道:“这倒底是个甚么东西?”公子道:“是个挺大的大狸花猫。”女子含怒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没要紧!如今大事已完,我有万言相告,此时才该你我闲谈的时候了。”只见他靠了桌儿坐下,一只手按了那把倭刀,言无数句,话不一夕,才待开口还未开口,侧耳一听,只听得一片哭声,哭道是:“皇天菩萨!救命呀!”那哭声哭得来十分悲惨!正是:
好似钱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来。
要知那哭声是怎的个原由,那女子听了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怜弱女 摘鬼脸谈笑馘淫娃
上回书表的是那个不知姓名穿红的女子,在能仁寺扫荡了庙里的凶僧,救了安公子的性命,正待向安公子讲他前番在悦来店走的情由,此番到这庙里的原故,只听得一片哭声,口叫“皇天救命”!他便诧异道:“奇呀!这庙里的和尚被我杀得尽净,庙外又前是高山,后是旷野;远无村落,近无人家。况又是深更半夜,这哭声从何而来?”安公子说:“哭了这半日了,方才还像是拌嘴似的来着,我只道是街坊家呢。”
女子说:“岂有此理!此处那有个街坊?事有蹊跷。”说着,又听得哭起来。
那女子便走到当院里,顺着那声音听去,好似在厨房院里一般。他忙忙的掖好了刀,来到那月光门里,只听得哭声越近,竟是在堆柴炭的那一间房里。走到那破窗户跟前一看,只见堆着些柴炭,并无人迹,看了看那门,却是锁着。他便用手扭断了锁进去,只见挨北墙靠西也有个小门关着,靠东柴垛后面合着装煤的一个大荆条筐,上面扣着一口破钟,也有水缸般大小。他心里想道:“这口钟放得好蹊跷!”因把那破钟揭起,放在一边;再掀开筐一看,果见一个人,黑魆魆的作一堆儿,蹲在那里喘气。
列公,你道这人为何在此?原来这庙里和尚作恶多端,平日不公不法的事,也不止安公子这一件。就筐子里这个人,也是这日午间来打尖的。那和尚把他关锁在屋里,扣在大筐底下,并说不许作声,但要高声,一定要他性命,就交给那个秃子合那瘦的和尚换替照应。这人在筐里闷了半日,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次后却听不见些声息,连那两个和尚也不来查看他。他一时急闷,饥渴难当,不由的一声哭喊,被这位好事的姑娘听见,就寻声救苦的搜寻出来。那人还只道是和尚来了,吓得不敢作声。女子道:“你这人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你快些随我出来,到这月色灯光之下,我问你个端的。”
说着,自己先走进了厨房。那人听得是个女子声音,才慢慢的站起来。战兢兢的随后跟了来。那女子正在那里拨那盏油灯,听他跟了来,回头一看,见他年纪约莫五十余岁,是个乡下打扮,才待合他说话,不想那人奔向前来,叫了声:“我的孩儿!我只道今生不能合你相见,原来你还好端端的在此!只是你妈妈怎么不见?”女子一听,心里诧异,说:“这是那里说起?”因说道:“你想是闷糊涂了,认错了人!”那人揉了眼睛一看,才晓得是自己认差了,慌得他连忙跪下,道:“姑娘,是我小老儿眼瞎了。姑娘,你是何人,前来救我?”女子说:“你且莫问我,你且把你的姓名原故说来。”那人说:“这话说来话长。姑娘,既承你救了我这条草命,怎的领我去见见我那女儿、老伴儿才好。”女子忙问道:“你的妻女在那里?”
那人说:“那大师傅推推搡搡的把我推出来,就锁我在这里,谁知道他弄到那里去了?”女子道:“喂,既这等,我方才把这庙里走了个遍,怎的不曾见个人来?”那人听了,又哭起来。道:“天哪!这一定是没了命了!”女子道:“你且莫哭,你耐性在这里歇歇儿等候,不可乱走,等我务必给你寻来才罢。”
那人听了,又磕下头去。及至起来,那女子早一路刀光出去了。
却说安公子正因女子寻那哭声不见回来,心中在那里盼望。忽然听得女子进来,隔着排插说道:“姑娘,你听,这隔壁又拌起来了。”女子侧耳凝神的听了一会,那声音竟是从里间屋里来。他便进到里间,留神向桌子底下以至床下看了一番,连连的摇头纳闷。
列公,你道他为何在桌子、床下寻找起来?原来外间穷山僻壤,有等惯劫客商的黑店,合不守清规的庙宇,多有在那卧床后边、供桌底下设着地窨子,或是安着地道。往往遇着孤身客人,半夜出来劫他的资财,不就害人性命,甚至关藏妇女在内。外省的地平又多是用木板铺的,上面严丝合缝盖上,轻易看不来。这些勾当大约一桩也瞒不过这女子。就便这能仁寺庙里的和尚平日怎的不公不法,他也略知;只是与自己无干,不值得管这闲事。及至方才合那个瘦子、秃子两个和尚交手,听了那一段不三不四的,早料定这庙中除了劫财害命,定还有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作出来,因急切要救安公子,且不能兼顾到此。如今听了那个老头儿的一番话,早又动了他一个侠烈心肠,定要寻出那母女二人的所在,看是个甚么情由。满屋里寻了一会,不见个踪迹,急的怒气填胸,说道:“今日就上天入地,一定要寻着他才罢!”说着,满屋里端相一会。看着北面那一槽隔断,安的有些古怪。进了那小门一看,只见并无一物,止一条黑夹道子,从那间柴炭房北墙后面,直通到两间厨房的西北墙角那个门去。从那门缝里便看得见厨房灯光,也不像有甚么原故。踅身回来再找,只见那屋里放着的两个平顶柜,北边一顶搭着锁,南边一顶柜门虚掩。顺手开了那柜门,见里面搁着一顶旧僧帽,合些茶碗、茶盘随手动用的东西,一层尘土,像是不大开的光景。看完,又到北边那顶柜子跟前,把锁头开开一看,心中大喜,说:“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