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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余华-兄弟(上_下)-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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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兰激动得浑身哆嗦,当陶青走回民政局的院子后,李兰抹着眼泪,对李光头欣喜地说:
  “听到了吧,听到刚才陶同志说的话了吧……”
  李兰离开民政局以后,又去了棺材铺。她额头渗着血,走几步歇一歇,每次歇下来的时候,就忍不住要重复一遍陶青说的话:
  “宋凡平,了不起。”
  然后她的手臂向着前方挥动了一下,骄傲地对李光头说:“刘镇全城的人心里都这么想,只是他们嘴上不敢这么说。”
  李光头搀扶着李兰走得比乌龟还要慢,走到了棺材铺,李兰坐在了门槛上,喘着气抹了抹额头上流出的血,笑着对里面的人说:
  “我来了。”
  棺材铺的人都认识李兰,他们问她:“这次给谁买棺材?”
  李兰不好意思地说:“给我自己买。”
  他们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起来,他们说:“没见过活人给自己买棺材的。”
  李兰也笑了,她说:“是啊,我也没见过。”
  李兰伸手指着李光头继续说:“儿子还小,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样的棺材,我先挑选好了,以后他来取就行了。”
  棺材铺的人全都认识大名鼎鼎的李光头,他们嘻嘻怪笑地看着站在门口若无其事的李光头,对李兰说:
  “你儿子不小啦。”
  李兰垂下了头,知道他们为什么怪笑。李兰挑选了一具最便宜的棺材,只要八元钱。和宋凡平的一样,也是没有上油漆的薄板棺材。她双手抖动着从胸口摸出手帕包着的钱,先付给他们四元,说剩下的四元来取棺材的时候再付清。
  李兰去民政局解决了李光头的孤儿救助金,又去棺材铺给自己订好了棺材,她心里的两块石头落地了,应该第二天就去住院治病,可她曲指一算,再过六天就是清明节了,她轻轻摇起了头,说清明那天她要去乡下给宋凡平扫墓,等过了清明节再去医院。
  李兰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走歇歇来到了刘镇的新华书店,在文具柜台买了一叠白纸,抱在胸前走走歇歇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开始制作起了纸元宝和纸铜钱。宋凡平死后的每一个清明节,李兰都要制作一篮子的纸元宝和纸铜钱,挽在手里走上很长的路,去乡下给宋凡平上坟烧纸钱。
  这时的李兰病得没有力气了,做完一个纸元宝就要歇上一会,在给纸铜钱划线时,给纸元宝写上“金”“银”两字时,她的手不停地哆嗦。一个下午的活,李兰做了整整四天。李兰把完工的纸元宝整齐地放进篮子里,把白线串起来的纸铜钱小心地放在纸元宝的上面,她微笑了一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流下了眼泪,她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宋凡平上坟扫墓了。
  晚上的时候,李兰把李光头叫到床前,仔细看了看儿子,觉得儿子长得一点都不像那个叫刘山峰的人,李兰欣慰地笑了笑,然后有气无力地对李光头说:
  “后天是清明节,我要去乡下扫墓,我没有力气走那么长的路……”
  “妈,你放心,”李光头说,“我背着你去。”
  李兰笑着摇摇头,她说起了另一个儿子,她说:“你明天去乡下把宋钢叫来,你们兄弟两个轮流背着我去。”
  “不用叫宋钢来,”李光头坚定地摇着头,“我一个人就行。”
  “不行,”李兰说,“路太长,你一个人背着我太累。”
  “累了我们就找棵大树,”李光头挥着手说,“在下面坐下来歇一会儿。”
  李兰还是摇头说:“你去把宋钢叫来。”
  “我不去叫宋钢,”李光头说,“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李光头说着打起了呵欠,他要去外面的屋子睡觉了,他走到了门口时回头对李兰说:
  “妈,你放心,我保证把你舒舒服服地弄到乡下去,再把你舒舒服服地弄回城里来。”
  已经十五岁的李光头在外屋的床上躺下来,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就想出办法来了,然后他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鼾声立刻就起来了。
  第二天下午了,李光头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家门,他先去了医院,在医院的走廊上晃来晃去,像个探视病人的家属,趁着护士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呼地窜进去,窜进去以后他就从容不迫了,在一堆空输液瓶里面挑肥拣瘦起来,先把十多个用过的葡萄糖输液瓶拿出来,挨个举起来看看,哪个瓶里剩下的葡萄糖液最多?选中最多一个后,动作迅速地藏进了衣服,又呼地窜出了护士办公室,呼地窜出了医院。
  然后李光头提着空输液瓶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街道,不时将输液瓶举到眼前晃一晃,看看里面剩下的葡萄糖液究竟有多少?李光头觉得可能有半两之多,为了获得准确的答案,他走进了街边一家酱油店,举起瓶子向卖酱油的售货员摇晃起来,咨询里面有多少葡萄糖?卖酱油的售货员是这方面的老手了,他接过输液瓶晃了两下,就知道里面的份量了,说瓶里的葡萄糖液多于半两少于一两。李光头十分高兴,接过瓶子晃动着说:
  “这可是营养啊。”
  李光头得意洋洋地提着多于半两少于一两的葡萄糖,走向了童铁匠的铺子。李光头知道童铁匠有一辆自己的板车,李光头打起了童铁匠板车的主意,想从童铁匠那里借出来用一天,把李兰拉到乡下去扫墓。李光头来到了铁匠铺,站在门口看着童铁匠在里面挥汗如雨地打铁,李光头看了一会儿后挥挥手,像个前来视察的领导那样说:
  “歇一会儿,歇一会儿。”
  童铁匠放下手里的铁锤,撩起毛巾擦着满脸的汗水,看着李光头一付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嘴脸走进来,在他童年时搞过男女关系的长凳上舒服地坐下来。童铁匠说:
  “你这小王八蛋来干什么?”
  李光头嘿嘿笑着说:“我是来要债的。”
  “他妈的,”童铁匠甩了甩手里的毛巾,“老子什么时候欠你这个小王八蛋债啦?”
  李光头还是嘿嘿笑着,他提醒童铁匠:“两个星期前,在澡堂门口,你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童铁匠想不起来了。
  李光头得意地指指自己的鼻子说:“你说我李光头是个人材,你说你这辈子一定要请我吃一碗三鲜面。”
  童铁匠想起来了,他把毛巾挂回脖子上,蛮横地说:“老子是说过这句话,你能怎么样?”
  李光头开始拍马屁奉承童铁匠了,他说:“你童铁匠是什么人物?你童铁匠一声吼,刘镇也要抖三抖。你童铁匠说出的话,不会收回吧?”
  “你这个小王八蛋。”
  童铁匠笑着骂了一声,李光头这么一说,他蛮横不起来了,他想了想后也得意起来,他说,
  “我是说这辈子请你吃一碗三鲜面,我这辈子还长着呢,哪天请你吃?我现在还不知道。”
  “回答得好!”
  李光头竖起大拇指夸奖一声,然后嘿嘿笑着切入正题了,他说:“这样吧,我不吃你的三鲜面,你把板车借我用一天,就算抵消了三鲜面的债。”
  童铁匠不知道李光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说:“你借我的板车干什么?”
  “唉!”李光头叹息一声,告诉童铁匠:“我妈要去乡下给我爸扫墓,你知道我妈病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借你的板车把她拉过去。”
  李光头说着将手里的输液瓶放在了长凳上,童铁匠指指输液瓶说:“这瓶子干什么?”
  “这是军用水壶。”李光头夸张地说,然后他解释起来,“去乡下的路太长,太阳又晒着,我妈路上渴了怎么办?瓶子里装上水,让我妈路上喝,这瓶子就是军用水壶啦。”
  童铁匠“嗨”地叫了一声,他说:“看不出来,你这个小王八蛋还是个孝子。”
  李光头谦虚地笑了笑,举起输液瓶晃了晃,对童铁匠说:“这里面还有多于半两少于一两的葡萄糖营养。”
  童铁匠豪爽地说:“看在你是孝子的份上,我把板车借给你啦。”
  李光头连声说着谢谢,然后拍拍长凳,又向童铁匠招招手,满脸神秘地让童铁匠坐过来,李光头说:
  “我不会白借你的板车,我要报答你,这叫善有善报。”
  童铁匠不明白:“什么善有善报?”
  李光头悄声说:“林红的屁股……”
  “噢——”童铁匠恍然大悟了。
  满脸神秘的童铁匠坐到了满脸神秘的李光头身旁,李光头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了林红屁股的秘密,说到最紧张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李光头的嘴巴不动了。童铁匠等了一会儿,李光头嘴巴重新动起来,说的不是林红的屁股了,说的是赵诗人如何在这关键的时候一把将他揪了上去。童铁匠大失所望,站起来磨拳擦掌,来回走了几步,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这王八蛋赵诗人……”
  虽然对林红的屁股一知半解,童铁匠对李光头仍然是满腔热情,他把板车借给李光头的时候,对李光头说:
  “你以后要用板车了,说一声,拉走就是。”
  李光头把医院偷来的葡萄糖输液瓶插在衣服口袋里,拉着童铁匠的板车来到了余拔牙面前,他看中了余拔牙的藤条躺椅。他要把余拔牙的藤条躺椅借出来绑在童铁匠的板车上,让李兰舒舒服服地躺着去乡下。
  李光头来的时候,余拔牙正躺在他的藤条椅子里昏昏欲睡,李光头把童铁匠的板车往地上响亮地一放,余拔牙吓得浑身一颤,睁开眼睛看到在他面前的是李光头和一辆板车,知道这两个都不是顾客,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李光头继续像个视察的领导那样走到油布雨伞下面,双手背在身后,看看桌子上的钳子,看看桌子上的牙齿。
  这时候是文革后期了,革命不再是滚滚洪流,革命是涓涓细流了。余拔牙不需要再用拔错的好牙来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拔错的好牙摆在桌子上反而影响他的拔牙声誉。余拔牙与时俱进地又将好牙们藏起来了,和他的钞票们藏在一起,余拔牙心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革命的涓涓细流有一天还会变成滚滚洪流,那时候他还得将这些好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李光头盯着桌子看了一会,没有看到好牙,李光头敲敲桌子,大声问躺椅里闭着眼睛的余拔牙:
  “好牙呢?那些好牙呢?”
  “什么好牙?”余拔牙很不高兴地睁开眼睛。
  “就是你拔下的那些好牙,”李光头指指桌子说,“以前就放在这张桌子上。”
  “放屁。”余拔牙支起身体愤怒地说,“我余拔牙从来没有拔过好牙,我余拔牙拔出来的全是坏牙。”
  李光头没想到余拔牙如此生气,立刻陪上笑脸,也像余拔牙那样与时俱进了,李光头拍着自己的脑门说:
  “是,是,你余拔牙从来没有拔过好牙,一定是我记错了。”
  李光头说着将那把凳子拉到余拔牙的躺椅前,坐下来开始奉承余拔牙了,就像刚才奉承童铁匠那样,李光头说:
  “你余拔牙是方圆百里第一拔,你余拔牙就是闭着眼睛拔,拔出来的也一定是坏牙。”
  余拔牙转怒为喜了,他点点头笑着说:“这话说得公道。”
  李光头觉得时机成熟了,他用话去引导余拔牙:“你余拔牙在这里呆上十多二十来年了,刘镇的姑娘全见过了吧?”
  “别说是姑娘,”余拔牙得意地说,“刘镇的老太太我也全见过了,谁家的姑娘出嫁了,谁家的老太太出殡了,我当天就知道。”
  “你说,”李光头继续引导余拔牙,“刘镇的姑娘里面,谁最漂亮?”
  “林红,”余拔牙不加思索地说,“当然是林红。”
  “你说,”李光头嘿嘿笑起来,“刘镇上上下下这么多男人里面,谁见过林红的光屁股?”
  “是你,”余拔牙伸手指着李光头哈哈大笑起来,“就是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当仁不让地点点头,低下头悄悄问余拔牙:“你想不想听听林红的屁股?”
  哈哈大笑的余拔牙立刻一脸严肃起来,从躺椅里支起身体,对着巷子东张西望了一番,等到近处没人了,悄声对李光头说:
  “说!”
  余拔牙眼睛闪闪发亮,张开的嘴巴像是在等着天上掉下来馅饼。李光头的嘴巴这时候老谋深算地闭上了,就像我们刘镇某些男群众所说的,这个十五岁的小王八蛋比五十岁的老王八蛋还要精明世故。余拔牙看到李光头的嘴巴紧闭,连条缝都没有了,焦急地催促起来:
  “说呀!”
  李光头不慌不忙地摸了摸余拔牙的藤条躺椅,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把这躺椅借我用一天,我就把林红屁股的每个毫米都告诉你。”
  余拔牙一听要借用他的躺椅,立刻摇头了:“这不行,没有了这躺椅,我余拔牙怎么给顾客拔牙。”
  李光头耐心地开导他:“没有了躺椅,还有凳子,别说是坐着,顾客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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