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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黑坟-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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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倒在脚下的这条黑水沟里。    
    黑水沟和沟里缓缓流动的黑水救了他的命,骤然掠过的烟火仅仅烧着了他的半边头发,仅仅将他的脊背和肩头烧伤了。他倒地时,脸紧贴在地下,鼻孔和嘴几乎紧挨着地面。他没把致命的烟火吸进肚里,否则,他就完了!他听年长的老窑工说过,如果吸进烟火,整个口腔、食道和胃都会被烧伤,而这种内烧伤是无法医治的。    
    艰难的回忆,使小兔子的神智彻底清醒了,他判断出他置身的这座矿井里发生了一场脏气爆炸!    
    他的大白马会烧死么?


第一部分第13节 他和那女人结了婚

    他扶着身下的那块巨大的矸石慢慢站了起来,不料,腰刚刚直起,他尖削的小脑袋便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他用手摸了摸,发现那是一架塌下来的棚梁。    
    他突然惶恐起来,想到了爆炸会造成严重冒顶!    
    他重新贴着那块矸石躺下了,不敢动。他知道,在包围着他的黑暗中,四处都是危机、四处都是陷阱,只要他稍微不慎,马上就有可能被冒落的矸石或倒塌的煤帮砸死。    
    他想起了自己原先拎在手上的油灯,想起了嵌在灯盏底座旁的那一包洋火。他得立即找到他的灯,找到他的火,找到他的光明!这是他生命的依托,此刻这灯、这火比大白马要宝贵十倍、百倍!    
    他暂且忘掉了大白马,也暂且忘掉了疼痛,忘掉了危险,竟不顾一切地离开那块矸石,手贴着地面到处乱摸。他摸到了一片片木楔子,摸到了一块块矸石,摸到了他的破柳条帽,惟独没摸到他的那盏灯!    
    他累了,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在喘息的时候,他绝望了,觉着在黑暗中找到他的灯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盏灯可能被压在哪一块冒落的矸石下,可能被埋进了哪一堆倒塌的碎煤堆里,也有可能掉到身下的水沟里。    
    水沟。    
    他想起了水沟。他认真回忆了一下他伏卧在水沟旁的位置,开始沿着他上身倒下的方向去摸索,他推测,他的灯一定是顺着上身倒下的方向跌落的。    
    然而,一无所得。    
    他绝望地哭了,像一只落进陷阱的狼一样,哭得十分凄厉。他知道,他是孤身一人,没有人能听见。而他多么希望有人听见啊!只要有人听见了他的哭声,就会赶来救他。他又想起了黑大个和“杀人刀”,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来找他的,他们亲眼看见他跑进东平巷找马的,他们一定会来找的,一定!    
    可是……    
    可是,如果黑大个和“杀人刀”也死了呢?    
    小兔子不敢想下去了,他拼足全身力气,用变了腔的声音大喊:    
    “来人啊!来人啊!”    
    “救命!救命啊!”    
    …………    
    没有任何回声。他的呼喊声没有传出多远,便被撞了回来,像一团团驱赶不走的幽灵,固执地在他身边转悠……    
    力气耗尽了,他不喊了。喊也没有用。这条支巷里不会有人,他的生命现在已不再属于他,而属于万能的窑神爷!窑神爷叫他死,他随时得死;而窑神爷要他活,他必定能活下去!窑神爷或许是想让他活下去的,灾难发生时,他没被烧死,没有被气浪推到煤帮上撞死,便足以说明窑神爷对他的厚爱了。他才十六岁呵!    
    黑暗中,窑神爷的面孔在他眼前出现了。窑神爷满面金光,眯着眼在笑,大大的耳朵几乎坠到肩上。须臾,这面孔似乎变了,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人脑袋硕大,眼睛小小的,鼻子歪到一边,额上嵌着疤痕。他看到了那疤痕在扭动,那歪到一边的鼻子在抽颤,他甚至感到,那老头儿正用鸡爪一般无法伸曲的手在抚摸他的脑袋哩!    
    他打了个激灵,幻影消失了。他将信将疑地把刚才见到的幻影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证实这是确凿的!他确凿地看见了这么一个面容丑陋、他从未见过的老人!    
    他真想和他谈几句什么。    
    他虔诚地闭上了眼睛,但那陌生的丑老人的面孔却没有出现。    
    他有些失望。    
    他又开始进行求生的努力。他认定,有这么一个确凿存在的活窑神的保护,他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这座地狱、回到充满阳光的地面上的。    
    他不再寻找那盏失落的灯,他要尝试着靠自己的摸索,走出这段冒落地带。他大致判定了一下方位,便自信地沿着自己伏卧的方向摸过去。他机灵地穿过两架冒落的棚梁,在顶板上的一块矸石即将跌落下来之前,迅速地越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赤裸的脚板无意中踏到了一个硬硬的、冷冷的、圆乎乎的铁东西上,他弯下腰,用颤抖的手一摸,天哪,他简直不相信,这竟是他的灯!    
    他找到了他的灯!    
    他把灯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生命,他用满是泪水的瘦脸亲它、用尖尖的舌头舔它,当他的舌尖触到油灯时,他嗅到他早已闻惯了的那种生豆油的气味。    
    油灯的提把摔坏了,但整个灯是完好无损的,灯壶里的半壶油还在,卡在灯盏底座旁的洋火还在;而且,这灯躺在一堆干煤渣上,没受到水的浸泡。    
    他的手哆嗦着,将那卡在灯盏底座旁的洋火取了出来,尔后,又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磷纸取出来展开。    
    他擦火了。    
    第一根洋火擦着了,不料,因为灯头上的灯芯缩到了铁皮卷成的灯管里,油灯没点着。    
    他拨了拨灯芯,又擦着了第二根洋火,极顺利地点着了灯。黑暗的地下重现了一星微弱而可怜的光明。    
    小兔子激动得浑身颤抖,呆呆望着那黄豆粒大小的灯光愣了良久、良久!在那微弱的灯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大地上那早晨和傍晚的太阳,看到了母亲凄苦的笑脸。    
    他开始打量他栖身的这个地方。    
    这地方的冒顶是严重的,灯光所及之处,至少有三架棚梁冒落了,有些冒落的棚腿和棚梁的表面已被烧焦了。他头上的两架棚梁还没冒落,架在两架棚梁之间的顶板安全而稳妥地保护着他头上的一方天地。煤帮边上的水沟已被冒落的煤块、矸石堵住,沟里的水溢到了地面上,有一段地方的水淹没了走马车的小铁道。    
    他决定立即离开这里,寻找上窑的道路。他揣摩,只要沿着找马的道路退回到西平巷的大巷口,就可以得救了。他记得他在这条黑暗的支巷里没走多远,充其量不过半里路。这条支巷的一端连着一条装有照明灯的、斜插过来的支巷,他要先走到那里,然后,朝西平巷的大巷口摸。    
    他没有把握,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走。    
    这时,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带箭头标志的小木牌,那小木牌吊在一架歪斜的棚梁上,那个红红的、标志着通向西平巷道路的箭头,坚定地指着他刚刚摸过来的那个方向。    
    他有了一丝疑惑,不是对那木牌,是对自己。他不能怀疑那木牌,尽管他不认识那木牌上的字,可他知道:红色箭头指的是上窑的道路!他下窑的头一天,柜上的工头就向他郑重交代过:下窑不能乱跑,迷了路就看木牌,红箭头指通向井口的路,白箭头指通往各个迎头,各个窝子的路。这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怀疑自己从昏迷中醒来时搞错了,在黑暗中朝大巷的深处摸了几步。    
    他不再犹豫,端着灯,按照红色箭头指示的方向,一步步摸过去。他重新穿过那两架塌落的棚梁,机灵地越过正在往下掉渣的冒顶区,然后,脚蹚着溢满地面的黑水,顺利地向前走了大约十余丈。    
    再往前,道路不通了,横七竖八的支柱、棚梁、冒落的矸石几乎将整个巷道堵死了。    
    他用灯照着堵在面前的障碍物,最终发现,这些障碍物当中有许多空隙。他试着往里钻,没钻进去。于是,他一跃爬上了几乎连着棚顶的废木乱石堆,硬是贴着棚顶的木梁爬了过去。    
    又走了不过丈余,整个巷道完全被冒落下来的矸石渣堵住了,这堆矸石渣堆得严严实实的,像山一样挡在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缝隙。    
    他只好用手去扒。他将灯火拨得更小了一些,把那半截挂在胸前的湿漉漉的褂子脱下了,和灯一起,摆在一根打断了的棚腿上。    
    冒落的矸石很松,他扒得不算太吃力。几块大矸石被掀掉后,他发现了一根圆圆的、光滑的木头柄。他不知道这是一把镐,还是一把锹,他拽了几次没拽动,只好又伏下身去扒。    
    这时,他扒出了一个人的脑袋,一个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脑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往他鼻子里灌,他简直吓坏了,猛然转过脸去,继而,便是一阵痛苦的呕吐……    
    这是他碰到的第一具尸体。    
    二牲口年轻时据说是很英俊的,腰杆决不像如今这么弯驼,脸上也没有这么多的伤疤、皱纹,两只眼睛大而有神,曾使田家铺的很多女人为之倾倒。那时,民国尚未开元,大清皇上还在北京坐着龙廷。皇上热衷洋务,要自强求富,于是乎,便钦命直隶总督李鸿章操办此事。李大人派了一个年轻的候补知县到邻县青泉开办官窑局,二牲口在那时就下了窑,地地道道是个老窑工。那时节,这地方上的风气尚没有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但已世风日下,男女之间的事也已无法防范。二牲口就是在开窑的第四年春上,被一个在野地里挖野菜的年轻女人勾上的。那时节,他刚刚二十出头,在年轻的女人面前,是无论如何不能保持冷静的。    
    他脱了那女人的裤子……    
    他和那女人结了婚。


第一部分第14节 第一根洋火烧完了

    似乎为了报答他,又仿佛是为了惩罚他,那女人开始卖力地替他生孩子,一年一个,十二年中生了八个;其中,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满月便死了,活着的六个孩子像六只狼羔子,一睁眼就要吃。他只得没黑没夜地干,累弯了腰,累驼了背,累得只剩下一张松弛的老皮和一把僵硬的骨头……    
    那六只狼羔子把他从一个英俊的男子汉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干活的牲口。    
    灾难发生的时候,二牲口正往五号柜的窝子里送木料。运木料的马车通过西平巷,通过有灯的西一支巷到达无灯的西三支巷后,脚下没有铁道了,马和车都进不去了,车头子便叫大家扛,一人一次扛两根。他扛了两根木料没走多远,肚子便一阵阵隐隐作痛。他想忍着,想把肩上的料送进窝子后再找个地方去方便。然而,他忍不住。他把木料往大巷边一竖,便猫腰钻进了一个不通风的老塘。    
    车头子在身后看见了,吹胡子瞪眼地骂;一边骂,一边还用赶车的马鞭“叭叭”敲着料车的车帮:    
    “二牲口,我操你娘!你他妈的哪来的这么多屎?这么多尿?能干就干,不能干明儿个就给我滚!”    
    他不答茬,又猫着腰向那不通风的老塘里跑了几步,然后,急急忙忙脱下了裤子。为了怕车头子看见,也为了不招徕那些肮脏的屎苍蝇,他把手中的灯熄掉了火。    
    就在这时,他觉着发生了点什么事!他蹲着的那个地方恍惚颤动起来,继而,他面前的整个巷道也颤动起来,一阵轰隆隆、格啦啦的可怕声音从支巷的一端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在那可怕的声音压过来的同时,一阵强大的、乳白色的、夹杂着火光的气浪,在他面前的老塘口呼啸而过……    
    他当时是吓懵了,竟慌忙提起裤子往老塘外面跑,结果,刚刚跑到老塘边上,一阵带着岩粉、煤尘的气浪便把他掀翻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被碎煤屑、矸石渣埋住了;额头上冒出了血,那腥湿的血已经凝固了,一些像孑孓般细小的屎苍蝇在叮他的脸,他感到一阵阵难忍的奇痒。    
    他抖落压在身上的煤屑、矸子,倚着一根长满绿苔的、潮湿的木柱坐了起来,叮在他脸上的屎苍蝇便在黑暗中四处散开去。    
    依着木柱不知坐了多久,他才木然想起他的破裤子后面的一个小口袋里装着一包洋火,他从那口袋里掏出了洋火。洋火是包在一块黄油布里的,总共只有七根。他知道。他太穷了,连下窑必备的洋火都买不起,只要别人的灯亮着,他决不会浪费自己的洋火。有时候,他能连着三五天不用一根洋火哩!这口袋里装的七根洋火,是他前些日子一根根数着放进去的,下窑后就一直没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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