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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乌泥湖年谱-第39节

小说: 乌泥湖年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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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门诊室,杜大夫笑说:“做医生这行的,从来都不对病人说‘再见’,更不说‘欢迎再来’,我喜欢说‘就此别过’。”
  丁子恒点沣头,算是道谢。出门来,又想,看他人还不错,却怎么那样轻浮呢?
  丁子恒拿了病假条,欲去处长办公室请病假。走到门口,突然站下。下星期,他即将被派去柳山湖农场劳动,时间长达一个月。在处里他一向身体颇好,现在临到劳动,却冒出病来,虽然是真病,可别人会怎么看?上级会怎么看?那些党团员是不是又会说,早就知道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最怕劳动,这不是又在设法逃避劳动锻炼?他们一旦这么认定了,我丁子恒又怎能解释清楚?丁子恒想到此,又一步步退了回来,犹豫再三,还是把病假条悄悄放进了抽屉。他想,身体的问题,总归属于自己个人,就算病得严重了,精神上也能承受得起。而劳动的问题,却是政治任务,倘若不去,被人揪住进行批判,自己又如何能吃得消?两害相权,孰重孰轻,显而易见,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如此想过,丁子恒觉得其实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去柳山湖劳动。“选择”这个词,在他来说,已经是个奢侈品。属于他的除了“服从”,别无其它。
  下午下班,丁子恒正欲收拾桌面回家,忽见有人在他办公室门口张望。丁子恒觉得此人颇为面熟,却又一时想不出到底是谁。来人望见丁子恒,便径直走过来,一直走到丁子恒桌边,说:“丁工,你好。”
  丁子恒微微惊异,忙站起,说:“你好你好,你是… ”
  来人说:“我是航测队的严唯正,住在戊字楼上左舍,跟洪佐沁洪工是邻居。”
  丁子恒便拼命在记忆里搜索,说:“哦——戊字楼上,怪不得我觉得你好眼熟。”
  严唯正说:“很不好意思,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丁子恒说:“道歉?为什么?”
  严唯正说:“我妹妹严唯姝是乌泥湖幼儿园的阿姨,因为她工作失职,令您的小女儿身体受到伤害。”
  丁子恒这才明白其中缘故,他默然未语。嘟嘟浑身红肿可怜兮兮的样子,浮在眼前。他心里的确曾对犯错的阿姨万分恼火,但人家的哥哥专门来道歉,他还能多说什么?严唯正说:“这件事实在是舍妹之错。本想专门到您府上谢罪,可我又怕面对孩子的母亲。出了这样的事,做母亲的一定十分伤心。”
  丁子恒想了想,笑笑说:“那是当然。不过我太太很大度。她也大致跟我说了你妹妹的事,她说你妹妹是个非常好的人,一向对我女儿非常好,这次只是一时失误。我当时在幼儿园是发了火,我只这一个女儿,见她被咬成那样,心里怎能不心疼?现在她也没多大事,身上的红包也在慢慢消褪。没关系,以后小心点就是。”
  严唯正说:“我后来知道你太太还上金园长那儿帮我妹妹说话,心里很感动。
  但这件事的确是她的错,所以我觉得我必须亲自来跟你道歉。另外,这两盒巧克力,想请你替我送给你女儿,这也算是表示我的一点歉意。“
  严唯正说着,从他手上的包里拿出两盒巧克力递给丁子恒。丁子恒手托着巧克力,不知如何是好,连说:“这… 这怎么好意思?”
  严唯正说:“请你无论如何代孩子收下。当然,这点东西是补偿不了她所受的痛苦的。”
  丁子恒推辞了一下,见严唯正极为认真,便只好收下。已经很多年见不到有巧克力卖了,严唯正送的巧克力是英国所产,盒子的包装色彩极为温馨。丁子恒心想,不知道严唯正从哪里得到这两盒巧克力。这一定是别人送给他家孩子的,而他却拿来送给了嘟嘟。想着,不觉对严唯正深怀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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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2年(二)
  五
  丁子恒去柳山湖整整一个月。回来时,人虽晒黑了许多,可精神气倒很不错。
  乡间劳动自然辛苦,但也并非没有乐趣。有一天割麦子,因为暴晒加劳累,丁子恒的血压突然上升,面色变得赤红,把带队的领导吓了一跳,赶紧让他看医生,并休息了两天。两天后,丁子恒被安排扎草把。草把只是用来烧火,故随便扎扎即可。
  这个活比较轻,并且不必晒太阳。
  和他一同扎草把的还有资料室的刘格非。刘格非亦住乌泥湖,原来也在下游局,他的太太秦云岚是嘟嘟幼儿园的阿姨。丁子恒早与刘格非相识,只是往来很少而已。
  刘格非被安排在此,乃因他年过五十,且人长得瘦小不堪。刘格非古文功底尤好,丁子恒过去常在报纸上见他写一些古诗文赏析之类的小文。文字干净漂亮,一读便知出手不俗。丁子恒早先总觉得能写漂亮文字的人一定风流倜傥,是刘格非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
  坐在一起扎草把,手动嘴闲,于是便聊天。两人并无共同话题,除了嘟嘟和三峡大坝可聊上两句外,再无什么可说。无话可说便有些难堪。
  柳山湖的伙食自然不及甲灶食堂,吃杂粮喝稀粥是常事。虽难以下咽,但总比腹中空空要好。有一天早上吃了大麦糊,中午又是玉米粥。丁子恒买了粥,端着碗和刘格非一起往稻场去,脑子里突然跳出两句诗,他不禁脱口而出:“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
  刘格非立即说:“这是苏东坡的《豆粥》诗。苏东坡是个最爱食粥的人,不光这首,还有好几首,都有趣。”
  丁子恒立即记起,这正是苏东坡的诗。刘格非说:“‘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真乃妙不可言之味也。”
  刘格非说时摇头晃脑,眼睛微眯,不知是在享受诗意,还是在享受粥味。
  丁子恒觉得十分有趣,便说:“人生能如苏东坡,十日一遇黄鸡粥,足矣。”
  刘格非眯着的眼睛立即睁大了,说:“何止是足矣,简直是大幸呀。苏东坡是何等人,有几凡人敢说人生如他?我把东坡以前的人看了一遍,又把东坡以后的人看了一遍,发现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才华和风度。所以我晓得了,像苏子这样的大才一万年才出得一个。没能赶上跟苏东坡同代做人,是我一生之大悲哀呀。”
  丁子恒见他如丧考妣,便忍不住失笑出声。刘格非说:“你不要笑。我说没人赶得上苏东坡,是有根有据的。”
  丁子恒便说:“你说说看。”
  刘格非说:“苏东坡词写得好,你无话说吧?苏东坡的诗写得好,你也无话说吧?苏东坡的文写得好,你还是无话说吧?苏东坡的画画得好,字写得好,你也得承认。当然,你会说人家王羲之、米芾、郑板桥一个个也都是画好字也好的,可是他们的诗词文却是给苏子提鞋打扇也不够的,对不对?苏东坡酒喝得好,能‘把酒问青天’,苏东坡菜做得好,在《仇池笔记》之《与兄子安》信中写道‘常亲自煮猪头’,又有《食雉》曰‘百钱得一双,新味食所佳’,还有‘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他真是吃成文章了。你说,除了苏东坡,还有谁能如此?”
  丁子恒不服,便拼命在脑子里搜寻。搜了半天,丁子恒说:“那李白呢?”
  刘格非哈哈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说李白。还就只有他可与苏子一比,可从没听说过李白会画画哩。李白比苏东坡多一份狂傲,却少了苏子的洒脱和宽宏。”
  丁子恒说:“这又怎么讲?”
  刘格非说:“这可是最要紧的呀!苏东坡一辈子生活在小人的谗言之中,动不动就被抓去坐牢呀,贬谪呀,流放呀,一生没有好日子过。一般人,一定是忧愤懑心胸了。忧愤太重,诗气易戾。而诗文这东西,最要紧的是从容大度。一戾便见紧张,一紧张即现小家子气。只有苏东坡这种天下大才,才能身逢逆境绝地,依然故我,依然‘何妨吟啸且徐行’,以他的天生豪迈、地生清朗、人生从容来化解命中之劫。一辈子倒霉如此,倒以诗书画以及行为做派乐观自由潇洒飘逸而彪炳百代。
  你说,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丁子恒大叹,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讲老实话,我也是满喜欢苏东坡的,但却从没有听到过你这样让我耳目一新的见解。听过你这话,真可让人三日不俗呀。”
  刘格非说:“错创创,应该说是熟读苏东坡,一生不落俗。”
  丁子恒说:“言之有来,言之有来。”
  经这番对话,丁子恒方知眼前这个瘦小个子不可轻看。因有刘格非,柳山湖的青山绿水便格外地多出一份诗意。晚饭时,两人沿着湖边漫走,双手不停地拍打飞扑过来的蚊虫,聊着数不尽的历史典故。刘格非从未上过大学,但因其父亲教私塾之故,他也跟着读了不少书,甚至一些旁门左道之书,他也读过不少。在总院,因同事皆是理工科出纱,大多对文学话题无甚兴趣,所以平常很少有听众耐烦听他如此长聊。好容易在柳山湖有了大量时间,偏还有个丁子恒对古典文学饶有兴致,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刘格非怎会没有滔滔不绝之话涌来嘴边?刘格非的记忆力尤其好,一句诗,左可以引出一个人,右可以牵出一段史,令只将文学作品当做消闲读物的丁子恒大长见识,连说悔不该当初没有学文,否则便可学苏子以诗文化去命中的劫数。刘格非大乐,连道:“好好好,有了这个认识,也算学苏子摸到了门径。”
  离别柳山湖,丁子恒竟有不舍之感。心想,如能长居此地,春水投竿,斜阳晒网,得钱沽酒,寻友论诗,与世无争而活,也未尝不是一种人生也。
  六
  夏天已是尾声,天不燥了,树却依然张着浓厚的绿冠。阳光似夏之明媚,又似秋之爽朗,洒落一片在地,令人极其快意。风便在阳光下轻柔地吹拂,轻柔得仿佛怕动作大了会吹掉阳光。丁子恒家的收音机一早便被嘟嘟拧开,里面的音乐便拼命充填房间,意欲将屋里装满快乐。
  嘟嘟在一家人的关注下,穿上崭新的裙子,把新书包挎在肩膀上,然后对着镜子把自己照来照去,两臂还不时做几个舞蹈的动作。三毛喊喊叫叫地说她是“妖精”,嘟嘟并不理睬他。丁子恒和雯颖静观她如此这般,看得饶有兴味。
  丁子恒说:“大毛二毛三毛上学,没一个像嘟嘟这样欣赏自己。女孩子就是可爱。”
  雯颖说:“我看你平常好像更喜欢三毛呀。”
  丁子恒说:“三毛的可爱跟嘟嘟的不同。”
  雯颖笑道:“哪里不同?”
  丁子恒挠挠头,说:“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男孩子长大了可以同父亲做朋友,女孩子却永远都只是父亲的心肝宝贝。”
  背着新书包的嘟嘟照够了镜子,终于说:“爸爸妈妈,我上学去啦。”然后一脸美滋滋的笑容,在爸爸妈妈双双注视下,牵着哥哥三毛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家门。
  丁子恒望着她下了楼,又忍不住到窗口张望她远去的背影。一直到看着她走出甲字楼和丙字楼间的通道,踏上碎石路。丁子恒返身回来,对雯颖说:“这真是个好日子,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也上学念书了。”
  整个乌泥湖宿舍有七个孩子同时进了一年级。三个男孩,四个女孩。另外的三个女孩子都是上的总院幼儿园,嘟嘟同她们并不相识。一直到了学校,大家分到了一个班里,嘟嘟看见她们白裙子上绣有“长院幼儿园”五个字,方知她们也住乌泥湖。
  她们三人一个是癸字楼下右舍的张静文,一个是庚字楼上右舍的姬小萱,一个是辛字楼下左舍的刘雪茹。刘雪茹的妈妈叫秦云岚,曾是嘟嘟幼儿园的阿姨,所以刘雪茹说:“哦,我认识你,你小名叫嘟嘟。”
  嘟嘟便高兴了,说:“是呀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刘雪茹便说:“我听妈妈说过的。我妈妈叫秦云岚。”
  嘟嘟说:“是秦阿姨呀,秦阿姨说话最温和了。”
  姬小萱说:“你怎么没有上我们幼儿园呢?我们都上了。今年我们幼儿园还去还去庐山休养了,庐山凉快得不得了,晚上还要盖厚被子。”
  嘟嘟惊讶道:“真的呀?”然后很后悔地说:“如果我妈妈没有跟那个园长吵架就好了。”
  刘雪茹便说:“是姜园长吧。她就住在我们楼上,特别凶。就连蓓蓓她爸爸都怕她,我也怕她。”
  嘟嘟说:“蓓蓓是谁呀?”
  刘雪茹说:“就是姜园长的女儿呀,她读三年级了。”
  嘟嘟说:“我哥哥也读三年级,他肯定认识她。”
  刘雪茹说:“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嘟嘟说:“他叫三毛。”
  三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说不知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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