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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乌泥湖年谱-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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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何民友身后的一个孩子,以更大的声音放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多多哥哥好可怜呀。呜……挝挝挝我教他算一加一,他还没有学会呢。呜……挝挝…
  他死了,以后怎么学得会呢?呜……挝挝…“
  这个孩子是三毛。
  何多多的死让乌泥湖的人伤感了许多日子。人们感伤完后总是要说到三毛,说时都笑:“这个三毛真有意思。”
  二
  三峡设计一日日紧张起来,但每周五的政治学习却雷打不动,最近的内容便是反右倾。施工室不似总工室,那边老式工程师多,发言讲话相对委婉,内容每每都涉及自己,检讨复检讨。施工室却不,新来大学生和党员甚多,他们颇富激情,一发言便有慷慨激昂之状,批判言词远多于其它。有时点名,有时虽未点名,但谁都知道指向所在。这使丁子恒常感恐惧,不得不在心里分析,哪些是讲他,而另一些又是指谁。分析出来后,联系批判言词一想,浑身大汗即出。在大家眼里,丁子恒是很“右倾”的,可丁子恒自思,怎样才能不“右倾”呢?往左倾一点应该怎么做呢?想后便既觉自己无能,又觉自己无奈,心里便时有悲哀之情。悲哀过后,更有一份是警惕:切不可将此情绪流露出来,否则下场将更可怕。于是只有冷淡着面孔,越来越少地说话。
  丁子恒开始吸烟。初吸时,稍一深吸便被呛得咳嗽,吸过几次,就好了。青烟从唇边冉冉地升起,然后悄无声息地四下散开。望着烟雾由浓变淡,丁子恒仿佛觉得自己压抑的情绪也随之散去,堵在胸口的东西仿佛得到了化解。
  雯颖有些不悦,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抽烟呢?”
  丁子恒说:“心里很闷。抽了烟后,闷气就好像跟着烟一起走了似的。”
  雯颖说:“哪有这样的事?你这是给自己找借口哩。”
  丁子恒说:“是真的。我抽过烟,心里就好过多了。”
  雯颖叹息道:“要这样,你就抽好了。反正我不信你的话。”
  丁子恒苦苦一笑,想,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星期天,丁字楼上来一个陌生人。他带了一封信交给丁子恒,然后说他是魏婉娴的哥哥也是苏非聪的同学魏以,受苏非聪之托,前来拿书。丁子恒和雯颖忙让座沏茶。大毛二毛以及三毛听说是静宜静雅她们的大舅舅来了,便都一起围上来,问声不绝。
  魏以叹说她们可没有你们好。静雅静宜都已经休学了,全靠妈妈在家教她们认认字。二毛问她们休学在家干什么,魏家大舅说采桑养蚕,下地插秧,割谷子看场,要做的事多得很。几个孩子便都很惊异,不信静雅静宜会这么能干。魏以便说:“事情轮到谁头上,谁都会变得能干。”
  信是苏非聪笔迹。其中什么也没谈,只说见信将书交与来人。丁子恒便问苏非聪的情况,魏以说苏非聪情况很不好,主要是情绪不稳定。农活不会干,出门又受人气,一口气咽不下,便在家发脾气,见杯子摔杯子,见碗砸碗,就连扔热水瓶都干过。暴躁起来,老婆孩子都吓得哭。
  丁子恒听罢,心直往下沉,雯颖却是连眼泪都掉了出来。雯颖问婉娴是不是很辛苦,魏以说何止是辛苦?她的苦一言难尽。我们都以为她会撑不住的,可她竟比苏非聪要坚强得多。魏以话到此便不再多说,雯颖眼泪更收不住了。
  魏以拖走一网篮书,说是另一篮以后有便车再来拖。他刚下楼,雯颖想起自己新买了一段裤料,便追在他后面请他带给魏婉娴。
  这天夜里丁子恒和雯颖都辗转着睡不着觉。雯颖不断心有余悸地说着可怕恐怖以及幸而丁子恒侥幸漏网。
  丁子恒说:“苏非聪不该回乡。在这边下到工地,怎么也比在乡下干农活要强呀!而且也不至于耽误了孩子。”
  雯颖亦说:“我真不敢替魏婉娴想,一想就觉得生活好可怕呀。”
  丁子恒说:“这是个教训。我以后必须慎之又慎,每句话每个行动,都得三思而后行。否则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孩子们的一生和你的一生就会坏在我手上。”
  雯颖说:“是呀是呀。你千千万万小心。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有意见,也千万别提。心里若有气,回家找我发都可以。想想咱们四个小孩子,就是有天大的气,你也不能生。”
  丁子恒说:“是呀,你和我,加上四个小孩的命运,就是有天大的意见,我也不敢提了;就是有天大的气,我也不敢生了。”
  开春以后,乌泥湖宿舍东边野地突然人多了起来。许多人都在那里寻找马齿苋。
  二毛放学后,也去过几次。雯颖将马齿苋同青椒炒在一起,里面少少地放上点肉,一家人竟都说想不到野菜也这么好吃。忽然有一天有人在野地平整出一小块地来,种上了菜,这个举动令所有人眼睛一亮。于是,一夜之间,野地全部被瓜分,次日清早竟变成一小块一小块颇有规则的小菜园,令早起上班的人们大吃一惊。
  雯颖原本并不知此事,是放学的二毛见甲字楼上左舍的同学金晓雪在野地里划地盘,便也赶紧为自家划了一块。二毛划好地,又捡了四块砖,摆在四角,且在地中央压了张纸条,上写:“这是丁字楼上右舍丁家的地”,然后才兴冲冲跑回家。
  雯颖听二毛说后,先是惊异,然后想,种一块小菜园,吃上自家种的菜,该多么好。于是便高兴起来。吃过晚饭,雯颖带了大毛二毛去挖地。丁子恒看书到九点多,见他们还未回来,便也过去看。看罢笑道:“人家兄妹开荒,你们是母子开荒呀。”说话间还帮忙着捡了几块石头。
  雯颖从来没有种过地,一方面新奇,一方面又束手无策。驼背他老婆来洗衣时,便跟着雯颖去菜园,手把手地教雯颖应该怎么做。
  驼背他老婆说:“种菜不浇粪,菜怎么能长得好?”
  雯颖说:“我去哪找粪?”
  驼背他老婆说:“你们房后窨井里不全是粪?”
  雯颖说:“那我怎么把它弄到地里来呢?”
  驼背他老婆便嘎嘎地高声笑起来。笑过,说:“算了算了,我回去说给我家驼子听,他又该笑死了,还是等我洗衣时来帮你浇粪吧。你家肯定没有粪桶,我担我家的来。”
  雯颖笑道:“那就太好了。种了菜,就算我们两家的。你家要吃时,也来挖。”
  驼背他老婆说:“我家哪里缺菜?我家只缺米钱。”
  雯颖说:“那……我每个月再给你加五毛,行不行?”
  驼背他老婆脸上立即笑开了,说:“那我就谢你了。我还给你带菜种来。”
  首次种上的菜是小白菜。等待小白菜发芽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大毛二毛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去莱园把眼睛凑到地皮上细看。驼背他老婆见了便笑道:“看地哪能像看书,凑得那样近?小心把鼻子臭脱了。”大毛二毛想想,方觉得地里的确是很臭很臭。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一天早上,大毛二毛终于看见地里冒出一些淡档的绿色。
  惊喜中,两人连奔带跑回到丁字楼下惊声大叫妈妈。雯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跌跌撞撞地从厨房跑到房间窗口,紧张地伸出头。
  二毛叫道:“妈妈快去看啊,小白菜发芽了!”
  大毛亦说:“小绿芽很漂亮。”
  雯颖方松下一口气,说:“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快上学去吧。”
  大毛二毛走后,雯颖想想觉得有趣,禁不住自己也有几分激动,便赶紧到菜园观看。
  果然就看到了菜园里嫩嫩的小苗,菜叶只有绿豆大,菜苗一株挨着一株,密密的,极其可爱。旁边其它菜园里都还只见土色,没一块泛出绿意,于是雯颖心里就很有了几分成就感。吃过早饭,她特地跑到蒲家桑园,兴高采烈地告诉驼背他老婆这个惊人的消息。
  驼背他老婆说:“白菜出苗,这不跟吃饭拉屎一样容易,怎么弄得像过节?”
  说得雯颖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四
  大麦糊越吃越难吃,玉米窝头也难以下咽,红薯饼和红薯藤吃得人直作呕。大毛二毛每天一放学,便进厨房,伸着脖子,想发现点什么可吃的。大毛十四岁,二毛十二岁,两人正发育,馋嘴也是自然。雯颖每见他们如此,便心疼不已,可是她实在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给他们吃。
  一天,雯颖决定去一趟高价商店给孩子们买点吃的。临出门前,幼儿园金妈妈让人来告诉雯颖,说三毛有点咳嗽,是不是带他去医院看看。雯颖从幼儿园接了三毛出来,先去了医院,完后,又去了江汉路高价商店。商店里的东西是凭优待券购买的。上面给高级知识分子都发了优待券,凭券可以买白糖麻油什么的。虽有优待,在此购物,却仍然贵得惊人。原本只要几分钱一个的饼子,在这里全都要几毛钱。
  雯颖站在柜台前,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给每个孩子买了一个发饼。又买了一斤饼干和半斤糖果。三毛盯着柜台里的蛋糕两眼发直,仿佛双脚被钉住,动弹不得。
  雯颖叫了好几声,他都不理不睬。雯颖只好扯他出门。三毛硬硬地挺住自己企图耍赖,但终究力气小,顶不住雯颖的拉扯,被拖出店外。
  店外的阳光很好,照耀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一张张面孔浮肿着,让雯颖看了心惊。三毛委屈地跟在雯颖身后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那个蛋糕很香嘛。我没有想吃,可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很想吃,它们都在肚子里动来动去的。”
  雯颖又好气又好笑,却更有怜惜。便只好折回去,为三毛买了一块蛋糕。
  三毛立即破涕为笑,伸手接过蛋糕。谁料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一只横插而来的小黑手一把将蛋糕夺了过去。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雯颖和三毛全都怔住,待反应过来,那孩子已经将蛋糕啃去了一半。
  雯颖抓住他,呵斥道:“你干什么?怎么抢人家东西?”
  那孩子抬起头,嘴里塞满了蛋糕渣,说:“我好饿。”
  雯颖说:“你饿他不饿吗?他比你还小得多哩。”
  那孩子眼里露出几分胆怯,便将剩下半个蛋糕递给三毛。三毛正欲接,突然发现那只小手黑乎乎的脏极了,伸出一半的手便悬在空中。
  雯颖板着脸,说:“你手这么脏,他还怎么能吃?去热热。”
  那孩子便缩回手,继续把蛋糕往嘴里塞去。雯颖拉走了三毛,三毛一边走一边回头望那孩子。雯颖说:“就是你好吃!害得妈妈白花了好几毛钱。”
  三毛说:“我觉得那个小哥哥好可怜呀。他那么脏,一定是没有妈妈给他洗澡,也没有妈妈给他做饭吃。他比我饿多了。”
  雯颖说:“嗯,你良心还挺好的。”
  吃晚饭时,雯颖给大家讲述今天遇到的事情。她讲完后,三毛说:“妈妈生气了,说‘去热热’,我心里一点没生气。我愿意给那个小哥哥吃,我肚子里的虫子也都愿意。他太可怜了。”
  丁子恒说:“哟,我家三毛不错嘛,挺有同情心的。不过,以后也别乱同情人,知道不?”
  三毛说:“为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有些人是没有必要去同情的。”
  三毛说:“那是什么人呢?”
  丁子恒被问住了。他暗想,是呀,那是什么人呢?跟三毛又如何能说得清呢?
  雯颖笑道:“把自己也考住了是不是?三毛,是什么人跟你一时也讲不清,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三毛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什么事情都要等长大。我长了这么久,还没有长大。真烦人呀。”
  早上,雯颖把家务做完,准备把丁子恒的一件旧毛衣拆掉,她想用这件旧毛线给大毛织一条毛裤。雯颖自小没有学过女红,缝衣绣花织毛线之类,她都不太会。
  以往孩子小,忙忙碌碌的也没时间织,拿了钱上街买就是了。现在一则日子一天天过得紧,二则三毛和嘟嘟都去了幼儿园,雯颖的时间宽松了许多。雯颖便想,反正自己闲在家里,能节约一点,岂不更好?
  对面乙字楼上张雅娟表示可以教她,雯颖便鼓足勇气来学学织毛衣。张雅娟说,可以先从毛裤开始织起,毛裤比较简单,学起来容易。此外,可以将旧毛衣拆了来改织裤子,既省去了买新毛线,又可以练手。比方你把你家丁工的旧毛衣拆了,给大毛或者二毛织条毛裤,然后,再拿钱给丁工买件新的毛衣。这样,丁工不必穿旧毛衣,而小孩子的毛裤无所谓新旧,暖和就行。
  雯颖听罢,对张雅娟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们上海人过日子就是精细,一点一点算得恰到好处。南京虽说离你们那里并不远,可就是缺少这份仔细,真是怪怪的。”
  雯颖受此点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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