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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乌泥湖年谱-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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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素珍说:“对呀。你听我说个事,乡下现在都办了食堂,我们怎么还不办呢?”
  明主任眼睛一亮,说:“我们也可以办食堂,对不对?我们不在家里吃闲饭,要成为于国于民有利的人,就得先把捆我们手脚的绳子解开来。每天三顿饭,可不就是那根捆我们的绳子?”
  许素珍一拍大腿,说:“可不?我家那个老倌子的肠子和胃就是捆我的绳子呀。”
  一句话说得大家大笑。说笑间雯颖看着蹲在一边玩耍的三毛和嘟嘟,心想,可不是,四个孩子加上丁子恒,哪个不是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其中任何一根都可以把我捆在家里动弹不得。倘若有一天,三毛和嘟嘟进了幼儿园,大毛二毛和子恒都能在食堂吃饭,自己岂不就完完全全自由了吗?这么一想,雯颖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
  一阵繁忙的筹办,食堂终于在年底开张。开门大吉,明主任便领着几个人放了挂鞭炮。鞭炮声把冬天的风声压了下去,响得十分悦耳和喜庆。中午时分,放学的中学生和小学生把食堂的空间挤得满满的,一个个都把手中碗筷敲得叮叮当当响,嘈杂声几乎掀掉屋顶。
  食堂是在先前识字班教室基础上改造的。因眼下大办钢铁是首要事情,办食堂是为了腾出人手上高炉,所以也是首要大事,扫盲便只好等到钢铁产量超过英美之后再说。明主任虽也表示这样办并不十分合适,可因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来办食堂,便只能如此。课桌于是成了饭桌。
  食堂共有十个家属参与。楼房这边四个,许素珍、雯颖、荣心怡以及辛字楼谢妈妈。谢妈妈的丈夫谢森宝是南下干部,现在是总院政治处主任。谢妈妈自告奋勇要去食堂,她说她随军时,做过好几年大锅饭。明主任便让她做了食堂的主任。
  简易宿舍那边有六人加入,清洁工尹妈妈也在其中。尹妈妈说她倒垃圾是下午四点以后,那么其它时间便可贡献给食堂。明主任觉得食堂总有些粗活,需得力气人,就同意她的加入。开饭时,十个家属扎着白色围裙,堆着一脸笑容迎接众位食客。午间吃饭的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食堂里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转身。幸而天气寒冷,大家挤挤只觉得更加热闹,并未觉得不便。
  然而要命的还不是空间太小,而是不知有多少人会前来吃饭。尽管已经尽食堂最大能力煮了饭,但去晚的人仍然没有吃着,癸字楼下孙明娥和她六岁的女儿便是其中之二。孙明娥上午出去捡了一背篓废铁,背回家已经累得大汗淋漓。抹了一把脸便赶来食堂吃饭,却不料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于是一股火涌上心头,站在食堂窗口便骂了开来。孙明娥是四川人,年轻时跟着在勘测队做工程师的丈夫毛学仁长年在外奔波,一向风风火火,骂起人来亦毫不留情。于是一口脆脆崩崩的四川脏话便从食堂每一个窗口迸射到屋外。只几分钟,来看热闹的人便围得水泄不通。许素珍和尹妈妈等人原本有些愧疚,叫她这么一骂,恼怒便替代了愧疚。心想辛辛苦苦地做了一上午饭,头回开张,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今后还有什么搞头?想过也就张嘴对骂起来。许素珍的湖南话、尹妈妈的贵州土话同孙明娥的四川话夹杂在一起,响亮干脆,煞是热闹。
  本已吃过饭回了家的明主任闻声赶来,听她们叫骂成这样,气得脸色发紫。她高声劝解也平息不了,直到谢妈妈趁吵架的空儿,急急地赶出一堆面条,又油炸了一碗辣椒。辣椒的香气溢出,孙明娥方停住口舌,生恐面条又没了,便拉了女儿前去盛面。此一刻大家方才发现,吵架其实没有用。
  下午,食堂门前便贴出新规定:但凡要在食堂进餐的人,每天晚上必须预定,否则次日无权在食堂进餐。规定贴出后,不少人觉得如此做法太麻烦,高谈阔论地议论了好一阵子,却因无更好的方法替代,便也认可了。
  十五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夜里,风从屋顶上刮过,隔着砖瓦,似能听到它呼呼的叫声。1958年又走到了尽头。
  总院工会在俱乐部三楼开了一天会。会议结束后,便有消息传到了乌泥湖:乌泥湖家属委员会因在该年度中取得突出成绩,被评为先进,其主任明如玉亦被选为劳动模范。在迎接新年的大会上,乌泥湖宿舍须派一名代表上台,宣讲这一年来她们工作的成就。
  一夜间乌泥湖宿舍几乎沸腾了,家家饭桌上的话题似乎都是这个。明主任兴奋得脸上洋溢着喜色,早起出门,见到她的人都纷纷向她祝贺。明主任反复说:“这都是大家干的,都是大家干的。”
  家属委员会的事迹决定由荣心怡和董玉洁两个文化高的人来写。写完后谁去宣讲呢?明主任开会征求大家意见。许素珍说:“明主任你自己讲好了。”
  明主任说:“不膊膊,我戴了红花坐在台下已经够风光了,不能再上台。”
  许素珍便笑道:“我倒想上去风光一下,可惜不认识纸上那些字。”
  明主任说:“我的意见从董玉洁和荣心怡两人中挑一个。”
  董玉洁说:“千万不要找我。我一口上海话,纵是讲得再美,台下人也听不全懂,这会糟蹋了我们乌泥湖的事迹呀!”
  荣心怡说:“我这口湖南话别个又怎么能听得懂哟!”
  许素珍说:“叫我说让丁妈妈陈雯颖去讲好了。她也是我们家属委员会的积极分子,再说她的南京话又好懂又好听。”说着便叫道:“陈雯颖,你上去讲最好。”
  雯颖吓了一跳,连摇手道:“我可不行,我一看下面黑鸦鸦的全是人,腿就会发软哩。”
  简易宿舍的荷香说:“你们要都不讲,就让我讲好了。”
  许素珍说:“我都认不全上面的字,你认得?”
  荷香说:“我让我家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再把它都背下来还不行吗?”
  明主任说:“那不行。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这是我们整个家属委员会的荣誉,我们不能出一点错。”
  荷香说:“怎么就会出差错呢?我为家属委员会做了不少事情,哪样都有功劳的,未必不能上台去讲讲话?”
  明主任白了她一眼,转向雯颖,说:“只有你去合适,你快答应下来吧。”
  雯颖想,万一真让这个刚在识字班学了几个字的荷香去讲,说不准真会影响乌泥湖的形象,倘若如此,就不如自己去了。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去讲。”
  这样出风头的事情,在雯颖也是平生头一次。一连几天,她都很激动。一想上台的情景,她便不由得腿发软。尽管如此,她还是做了不少准备。她把头发重新烫过,又做了一件新的呢外套。外套是墨绿色的,式样很新颖,也很大方。做好后,她在家里照着镜子试了几次,都很满意。丁子恒见她如此这般,心里暗自发笑,心想女人真有意思,只膊过上台讲个话,倒好像是要去进行总统宣誓似的。
  开大会那天,雯颖希望丁子恒也能去俱乐部听听,丁子恒满口答应。答应归答应,却并没有往心里去。丁子恒从洞庭湖土壤调查回来后,便由总工室调到了施工设计室。这天因为赶着完成三峡初步设计要点,将此事彻底忘记了。及至下班,街上偶尔响起的鞭炮声越过院墙从紧闭的窗缝中传来,他才猛然想起此事,心里连说糟栽栽。没有看到雯颖在台上讲话的场面,他颇有些失悔。
  丁子恒只得赶紧想弥补的办法,决定先去友谊商店买点什么礼物以示祝贺。正出门时,遇到从宜昌回来过元旦的外业队工程师姬宗伟。丁子恒脑子里立刻浮出姬宗伟的太太秦小玫的面孔,总院大夫杜心原的面孔也随之而出。丁子恒心里“扑通”
  了一下,倒觉得自己有几分不自在。
  姬宗伟看见丁子恒,忙迎上前,笑着同他打招呼,说:“丁工,想不到你太太这么有风采呀。”
  丁子恒连忙同他寒暄了几句,方问:“你去参加会了?怎么样?”
  姬宗伟说:“别人我不说了。你太太上台时,谁能想到她只是个家属?叫我说那气度简直像个教授哩。言词又讲得清楚,脸上的笑容又有分寸。台下大家都在问,这是谁的太太?立即有人说是施工室丁子恒的,还有人补充说,就是原来总工室的那个丁工。”
  丁子恒听得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说:“好家伙,你拿我开心了。”
  姬宗伟说:“怎么会?真正是这样的,不信你去问枢纽室的洪佐沁。他坐我旁边,我们俩都说丁工好福气。洪工还笑说别人是郎才女貌,你们是郎才女貌还外加女才。”丁子恒被他说得笑起来,笑完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他工地情况如何。
  姬宗伟说:“用四个字概括:热火朝天。那种气氛是你们坐办公室的人感觉不到的。”
  丁子恒说:“讽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在外业呆过。说说美人沱八号情况,平峒打得怎么样了?”
  姬宗伟说:“平峒是从狮子包山腰打进去的。打了八十多米深,一直伸进山腹中。已经基本完成了,平峒里装上了电灯,岩层情况一清二楚。现在主要是要搞清破碎带的情况,准备在白岩尖山腰里再打一个平峒。三峡是大工程,不把所有的疑点弄清是开不得工的。”
  丁子恒说:“对抖抖。在做下一步的初步设计前,我们要去‘美八’和‘南三’查勘,要知己知彼才是。”
  姬宗伟说:“要我说呀,南津关三号没什么好查头。那里外表不错,但实在是败絮其中。下面溶洞密密麻麻,能在那里修大坝?那里天生就是给白居易他们这些人旅行写诗的!天晓得当初萨凡奇是怎么看中了那地方。”
  丁子恒说:“萨凡奇是个严谨之人,既然看中了那里,必有他的道理。”
  姬宗伟说:“‘美八’和‘南三’两地,哪个角落我都去了。凭着我做工程师的良心说,再也没有比‘美八’更好的坝址了。那真是苍天赐给我们修坝用的地段。”
  丁子恒说:“是吗?”
  两人说着大坝,进宿舍便分了手。丁子恒直到进了丁字楼门洞,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方又想起,原本要为雯颖买礼物的事,也在遇见姬宗伟后又忘记了。丁子恒使劲敲着自己脑袋,骂道:这该死的脑筋!骂完,他不由想到,自己已经进入好忘事的年龄了。他最不喜欢的那个“老”字已一天天向他逼近,它散发出的气息一天天地侵蚀着他的外貌和心灵。他明知被侵犯,却也无力抗拒。丁子恒这么想着,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热热闹闹的1958年便在丁子恒的轻叹之间,悄然从他身后一点一点滑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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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9年(一)
  山河犹带英雄气。
  试上最高闲坐地。
  东,也在图画里;西,也在图画里。
  ——元·张养浩《山坡羊》
  一
  江面上朔风呼叫。风从峡谷中吹来,仿佛挟带着一股豪气,贴着江水直扑开阔的河滩。波浪被风的手卷带而起,发出哗换换的呼应声。泊在江边的小船便在这风与浪的夹击下相互撞击,哐哐作响。
  长江这条美丽的河流,从图片上看,它是那样充满灵秀之气,宛转于峡谷之间,逶迤于平原之上。太阳的光芒照在水面,两岸绿树拥着一带江流静静地流淌,显得明媚绚丽。然而,当你真实地站在它面前领略它时,你却会强烈地感受到它的浩大气派,它的雄壮声势和它劈山闯海、摧枯拉朽的豪放对你的灵魂的撞击。那一刻,风挟着灰沙从你耳边掠过,涛声拍打山岩发出轰然巨响。这声音,足可以把潜伏于你体内所有悲壮情愫逼迫而出,令你情不自禁地满怀沧桑。
  苍茫长江,总能让你对它有一份难以抑制的特别怀想。
  凌晨四点整,风似乎小了。进峡的船长长地拉响一声汽笛。天空一朵灰云仿佛抖了一下,把下弦月从云层背后抖出,冷冷地挂在天边一角。夜色未退,江面上茫茫一片黑灰,只有几盏指路的红灯标和白灯标在水面不疲倦地闪烁,放射着它们永无穷尽的光明。丁子恒从床铺上坐起,他隔着窗子朝外看看,又侧耳静静地倾听舱外的风声涛声。
  这是春节刚过的第四天。三峡水利枢纽初步设计要点报告完成后,总院指示立即做好三峡坝址的初步设计准备。为了确保坝址选择的万无一失,决定组织各处骨干工程师对三斗坪和南津关再进行一次实地查勘,并对两坝区做全面的比较。连续几个月,三斗坪美人沱八号和南津关三号两个坝段在图纸上已被许多手千百遍地抚摸,每天大家见面不是“美八”便是“南三”,仿佛离开这几个字眼,便无话可谈。
  虽然许多人都去过三斗坪和南津关,但这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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