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泰斗周汝昌传-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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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筹备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活动的日子里,张伯驹把一班还能演奏“十番乐”的中国古乐合奏者召集起来,让他们把各种各样吹、弹、拉、敲……等的民族器乐的旧曲恢复起来,希望能贡献给纪念大会。因为《 红楼梦 》里贾母就曾经让戏班子演奏“十番乐”,而到60年代,这已经是濒于绝响,快成广陵散了。
一天,周汝昌和四哥周祜昌应邀到张府欣赏演奏。到了丛碧主人的居处,已经是傍晚时分,一进客厅,就看到满厅都是客人,满地都是钟鼓丝竹乐器。张伯驹一见周家兄弟,立刻高兴地向大家介绍说:“红学大师来了,请你们演奏一曲拿手的,请他们欣赏吧。”客人们立刻各自拿起不同的乐器,众音齐奏,又有错综变化,在余晖晚照中,真让人飘飘然,如聆赏太虚幻境里的“仙乐”。张伯驹拜托周汝昌向筹备会推荐这个“乐班”,说大家都愿意为大会义务表演。
可惜,周汝昌虽然向有关人士推荐了,却没有受到重视,张伯驹的一番美意落空了。那些能演十番的音乐家们,也就带着他们的绝艺逐渐与岁月一起凋零了。
1958年张伯驹八十大寿,晚境败落凄凉,又无子息,只有和老伴潘素在饭店设酒席,招来几个还没有零落尽的故交老友同饮一杯。一张长案,张老打横,来客列坐两边,周汝昌被安排坐在左边第一个座位。酒席间觥筹交错,词赋弦歌,人虽不多,倒也有一番“江南逢李龟年① ”的热闹。
谁知还真出来一位“李龟年”:一个坐在长案那一头的老者,走过来向周汝昌俯身低语:“曹雪芹的事,我知道一点—— 等有机会细谈。”
周汝昌当然迫切关心,过了一些时日,这位老者应邀到周家访谈。老者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我姓尚,名克恭,字养中,是清初封平南王尚可喜的后代。家住西城“六部口”( 北京城内地名 ),人称六街口尚家,是世家望族,京城老辈无人不知。尚可喜生有七个儿子,排行第七的名叫之隆,我就是之隆的后人。之隆是额附,就是俗话说的驸马爷。
之隆本来生得黑,像个铁蛋。有一次宫内开宴会,之隆当差行酒,斟到了公主面前,公主见他那黑样儿,不觉露齿而笑。正好被顺治皇帝看在眼里,以为公主喜欢这个黑小子,就在宴后下旨,把公主许配给之隆了。
我小时候,家里长住着一个客人,他没有家,我家就是他的一个家,好像沾亲带故,可我没弄清是什么亲戚。家里人上下都叫他曹大哥。这位曹大哥性情有点孤僻古怪,独自住一居室,不怎么和别人接触,见了面话也不多。不过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其实心肠挺热乎,说得投机了也挺能说。而且,小孩到他屋里,他也从不嫌烦。
曹大哥爱看书。我们尚家的书也不少,经史子集、诗词野史都有。他的学识丰富渊博,家里有了文墨事,遇上疑难,就去问曹大哥,都能解决。他还爱看小说,口才挺好,遇上高兴,给孩子们讲故事,挺让人入迷。他能讲好多故事,就是从来不谈《 红楼梦 》。
家里人问他为什么对《 红楼梦 》避而不谈,他老是摇头。后来被逼问得急了,他才说,我不谈《 红楼梦 》,因为书里写的是我家里的事,我其实是曹雪芹的后代。我这一支上辈是他与一个丫鬟生的,家族里排挤他,不承认是曹家子孙,就断绝了关系。我没有家,一直在你们府上存身,根子在这儿。
这部书犯忌讳,有人想毁了它,说是淫书邪说。现时世上传的,后半截是别人写的,是假的,把书给糟蹋了。曹雪芹病死,实在和这桩大事相连。这里头故事多了,不好讲——我也不愿讲,讲了没人信,还会惹事。
你们总问大观园是真的吗?到底在哪儿?其实就在“宫门口”。这宫门口地方有一处废园遗址,破败了,就剩下假山的土堆,下边是一个干了的池子的痕迹。我小时候常到那儿去玩,爬到土山顶上。如今盖了新楼,怕是连点痕迹也没了。
周汝昌听了老者的讲述,有点半信半疑。可是后来查证历史典籍,发现尚家的确有之孝、之舜、之杰、之隆等名字;《 清皇室四谱 》中真记载尚之隆是驸马,不过不是顺治皇帝的女儿,是顺治堂兄承泽亲王硕塞的女儿,自幼养在皇宫内,后来加封为和硕公主。而且,后来尚之信参加吴三桂的叛乱,清皇室竟特免了尚之隆的连坐罪,还晋封为太子少保……
而所谓“宫门口”,周汝昌后来也发现真有来历,是明代朝天宫的入口处。这座宫殿原在北京白塔寺、苦水井( 后改“福绥境” )一带,建筑规模和范围都非常宏大雄伟,后来才颓圮毁灭了,但留下的“官园”、“葡萄园”等地名,是原来宫里园圃的一部分。到了清朝,这一带有两三处亲郡王府,其中慎郡王和他的后嗣质郡王府就在其中。
往后又考证出来,慎郡王就是《 红楼梦 》里北静王的原型。
这位尚老人讲述的曹大哥的奇闻轶事,还真有点意思。
后来,周汝昌把这段内容整合到了曹雪芹传记《 文采风流曹雪芹 》中。
3人缘履痕雪泥鸿爪
从1954年返京到1966年“文革”这一段时间,周汝昌的人生行履,前面的章节已经“追踪蹑迹”有所涉及。下面再将某些具有典型意义的“情节”补充叙述。
周汝昌二十岁以后耳疾就日趋严重,四哥祜昌开玩笑说:“你耳朵坏了,但有聂公为你的知音,他的姓氏是三个‘耳’( 未简化前的‘聂’字作‘聶’ ),其中必有妙理。”这“聂公”就是指的聂绀弩。聂绀弩欣赏周汝昌,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本人对《 红楼梦 》也有一定研究,而且和周汝昌的学术观点有相通的地方。
聂绀弩赠给周汝昌一本自己早年写的书《 天亮了 》,当然是“新文学”作品集。不过在书的扉页上题了一首七言律诗:
老至羞谈高与荆,他人串戏我观灯。
封神有传龙须虎,水浒无名天酒星。
死所知乎春水皱,生还遂了泰山轻。
此书十几年前著,不得其平剑尚鸣。
聂绀弩还写过一首赠给周汝昌的诗,则和《 红楼梦 》研究有关:
春日撰红文未竟。偶携《新证》登香山,置酒,对榆叶梅读之,用雪芹郊行韵,寄汝昌诗兄。
客不催租亦败吟,出门始觉早春深。
经旬走笔足红意,半晌坐花心绿阴。
山鸟可呼杯底语,我书恨待卷中寻。
不知榆叶梅谁似,漫拟迎探薛史林。
聂绀弩1957年已经落难,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应该在此之前。他上香山,一边喝酒赏花,一边阅读《〈 红楼梦 〉新证 》,从中吸取养料,激发灵感,思考自己还没有写完的研究《 红楼梦 》的论文,还真有一番做活学问的诗人型学者的气象。所谓“用雪芹郊行韵”,是因为曹雪芹的朋友张宜泉《 春柳堂诗稿 》中,有一首《 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 》诗,其韵脚用的是“吟、深、阴、寻、林”五个字。
周汝昌后来赏评说:“这真是千古第一奇句。奇在何处?你看他字字句句,一心离不开《 红楼梦 》,虽不必说他这是‘奇怀道韵’,也够得上一个‘风流文采’了。大约从乾隆年以来,无人在那样一种情景之下写出过那么一首诗来。诗之奇,还在于他的字法句法,迥异于一般‘诗作’的平庸陈旧,俗套常言;而是摆脱老调,力创新文—— 走的是宋诗一路。只读唐诗的人是不大习惯、‘接受不了’的。例如,‘走笔’与‘坐花’成为妙对。‘走笔’还可见今人犹有会用这种传统汉文的;至于‘坐花’,那就‘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云—— 遑论其味了。说到这儿,不妨多赘几句。汉字语文之妙谛,只读‘白话文’尤其是只读‘翻译文学’的‘洋式中文’的人,几乎已经难以理解领会了,这是堪忧的文化大问题……其实,这就是汉字的‘个性’,不要硬拿外文来‘框’他……若说此皆文人墨客之事也,那么乡下老农就说‘人睡腿,狗睡嘴’。请问这‘睡’又是什么‘动词’?好了。聂老的‘坐花’太有诗趣诗味了。——‘坐花’奇不奇?难道你以为他是‘坐’在榆叶梅之‘枝头’上吗?然后,你再看那一‘足’一‘心’,尤其绝妙诗人字法。这儿有巧用。‘足’本可作‘足成’、‘补足’之动词用;但他故意以‘心’对仗之( 都是人体部位名称 ),而‘心’在这儿就不是‘名’而转为‘动’了。‘心绿阴’,是写心境感受。汉语文的‘活’而不死,多属此例。”(《 天·地·人·我 》之《 聂公邀我进燕都 》)
显然,这仍然是周汝昌既浸淫中华传统诗文又深通英文以后,再比较汉语和西语优劣的一贯“理路”。
不过,周汝昌对这首诗还有更“宏观”的整体观照和体会:“聂老此诗,是全在他表现他的‘红学探佚学’的热情与痴情的……‘探佚’者,是研索《 红楼梦 》原著八十回后已然迷失的‘后半部’的内容情况的学科,已形成一门专学,其来源甚早,清代已有不少传闻记载,但立科命名,是我与梁归智教授的事。聂老那时尚无此名此学的确立,所以他说的‘足红意’,就是指‘要把雪芹《 红 》书的佚书找回来’——‘足’是‘完足’之义。拙著初版《〈 红楼梦 〉新证 》中有一专节申论此义,并从脂批中爬梳出几十条‘佚文’的线索。此是第一次较为全面系统的探佚工作,发生了很大影响。当时杨霁云、聂老诸位甚至逐步从《 水浒 》研究而专门移向了这门新学。这就是他那首诗的背景。听说,他病重住院而逝世之前,心心念念的就还是‘足红意’的未能完成,抱恨而长行了!言念及此,不胜悼惜之情……聂老晚期是三件大事:探佚,写诗,习书法。探佚有少量得以发表的遗迹。诗是一概七律体,严格诗律对仗,精彩时现!记得的有题雪芹小像……他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学者、诗人,可惜志业难酬,‘红意’竟未得‘足’,此乃中国一大文化学术损失。他是我的知音,也受我的治《 红 》、嗜诗、爱字的影响。”(《 聂公邀我进燕都 》)聂绀弩写有《 略谈〈 红楼梦 〉的几个人物 》等论文,的确体现了严格区分曹雪芹原著和程高本“两种《 红楼梦 》”的立论立场,也就是对“足红意”—— 研究原著佚稿的兴趣。
聂绀弩向周汝昌请教过学习书法的门径。周汝昌指点说要先从写欧阳询的楷书打基础。聂绀弩十分下功夫,练了一段,再走访周汝昌,感慨地说:“早先见人伏案练字,觉得有点儿烦,甚至讨厌。如今一‘进去’,才知道有如此广大美妙的天地!”周汝昌听了也不由得心想,聂先生的确具有诗人的本质,才会有这样发自肺腑的深切感受。有一天,周汝昌又收到一封聂绀弩写来的信,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幅五彩小花的信笺,用毛笔楷书写着十首七言律诗,内容是祝贺冯雪峰六十寿辰。诗好,字也好,满目粲然,让周汝昌大为欣喜。
周汝昌还记得一些与聂绀弩的交往。一次是聂绀弩请自己在东安市场吃饭。另一次也是在东安市场,是逛旧书店,周汝昌看到一本宋代诗人陈师道的诗注本,正要拿起来,忽然听见有人说:“这是我选定了的。”周汝昌抬头一看,两个人同时“嗨”了一声,原来正是聂绀弩 —— 那时他已经被整成“右派”。
还有一次,周汝昌和妻子一起上街,又在东安市场碰到了聂绀弩。正好是中午,聂绀弩就跟着周汝昌夫妇一起走。周汝昌看他好像要到自己家里“蹭”饭,但那时儿女众多的周汝昌简直一贫如洗,就回头问妻子家里可有菜肴,妻子回答说什么也没有。聂绀弩听见了,就转身向北走了,口里说:“我去找张友鸾……”周汝昌后来著文回忆到这一段插曲,说:“他走了。我望着那踽踽凉凉的背影和步态,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与愧怍——就是此刻重提此事,也觉脸红。”(《 砚霓小集 》之《 缘深缘浅话难明 》)周汝昌家的经济状态一直十分窘迫,有一次周建临对笔者说,在成都和回京城后,因为人口多,生活老是不宽裕,吃饭时母亲就做一盘菜,放在饭桌当中,结果大家谁也不敢多吃,吃了半天,那盘菜还有很多。
聂绀弩向周汝昌请教书法,曾经从周汝昌处借过三本欧阳询的字帖。后来聂绀弩落难,又过了一些年获得释放,还不忘记托杨霁云把三本字帖还给周汝昌。周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