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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轮下-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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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下



    我还行。
    你一口气跑上九楼,每一步跨两层台阶,共跑了280级楼阶。你好不容易叫开我的家
门,你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还行。
    你与我同年出生,比我小一个半月。就是说,你以为你已经不行。你竟从深夜一点爬楼
这件事情上感动于自己的力量。你兴奋于一个新的开始。
    我还行。你这样自言自语,不顾受惊吓的我的妻子。我已于当天——1980年8月2
3日飞赴广州,将要从那里去香港,从香港去圣佛兰西斯科,开始我的首次美国之旅。算起
来,你是先到达美国的,你是为了告别才深夜爬楼的。第二天清晨你就要阔别你的我的我们
的祖国。
    离开北京的时候你哭得一塌糊涂,哭得周围的旅客都感到尴尬,不知怎样才能帮助你。
哭得空中小姐歉然,不知道在波音747上她做了什么错事。
    而你是一个46岁的男人,饱经沧桑,眼角皱纹细密如网。你的两只眼又小又是三角
形,为什么却配置出一股热情,曾经是那样专注,那样单纯?你的个子不高,肩膀宽,走路
如飞跑,停下总是微劈着腿,那劈腿而立的样子很像有点武功,在美国,叫作“中国功夫”。
    其实我知道,你从来不进行体育锻炼。因为你没有时间。早在50年代,我看到过你的
写着一周日程的纸片,每天早晨从6时到晚上11时半,密密麻麻,我不知道——例如它像
不像国务院总理的工作日程表。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已经去世十年。
    还在50年代,我记得你向我提出了一个我认为相当幼稚的问题。我当时是“老革命”
(比你),是你的“上级”。你问我,周总理有这样大的才能,为什么不去研究学术、著书
立说、传于万国万代呢?我记得我给你解释了革命活动、政治活动的巨大意义。而你仍然摇
头。你似乎深深地为着周恩来总理而惋惜(不知道你后来是否检查交代了这种思想)。你当
时不但迷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也迷着康德、黑格尔、笛卡儿……你崇拜著书立说的人。
    在当时的(还叫)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工作中,对于正在读中学的青年团员,你号召的
——大体上也是我号召的是向科学进军,做历史的创造者,历史的巨人,攀登珠穆朗玛峰,
做全面发展的,大写的人。做大自然的主人,历史的主人,社会的主人。我们学习、宣传和
讲解帕·费·尤金关于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小册子,把历史发展的钢铁规律抓到手里如抓
住舵轮的把手,我们在大海里航行,乘风破浪,胜利前进。
    想起我们主持一个区、一个学校的青年团工作的情景,我恍若隔世而又不寒而栗。我说
的是在“文化革命”期间。
    在讨论总理为什么不去搞学术的那一次,你还一再引用《参考消息》上的一则报道,忘
记了是美联社还是合众社的电讯。那则电讯对正在进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建设的中华人民共和
国评论说,中国像一个发育神速的孩子,脑袋很大,身体还小,大步前进……我却没有理解
这样的报道这样的形容有什么可爱可贵。
    我不知道你的魅力在哪里,但即使对于我,你也是有魅力的。可能是因为我这一生再没
有见过说话对手的这样专注亲切诚挚的目光。可能是由于你的头发,正中间分开,两面自然
下垂翻起如波浪。到80年代,你已经有了许多白发,但头发仍然一样地浓密丰盛自然潇
洒。可能由于你的健壮的精力四溢的四肢。更可能是由于你的谈吐,你的狂热,你的多发多
变多彩多姿的笑容。你的眼睛是会笑的,而且笑得恰到好处。我给你起的绰号是“拚命三
郎”,你记得吗?你上楼梯和下楼梯都是乒乒乓乓地跑。你给团员做报告时口若悬河。你即
使上厕所大便时也从来拿着书、报。后来你住单元楼房时你的卫生间里摆着那么多书。是专
为如厕时准备的。那甚至更像书房而不像厕所。很抱歉,我又在我的作品里写到大便。已经
有不止一个评论家和爱我的读者给我以亲切的批评,批评我没有注意语言的“五讲四美”。
    现在我要说说你的面孔。我不知道现代心理学派会怎样分析一个男人对于另一个男人的
面孔的感受。你的面孔多骨又多肉,既方且圆。当年我就不愿意把目光停留在你的面部的饱
满紧凑而又富于表情的筋肉上。你迷恋理想,又吸引于现实。你渴望苦行和献身,又渴求享
受。你的面部表情里有一种健康的活力,却也有几分肉欲的粗鄙。愿你的在天之灵原谅,我
说的只是我当时的直觉。你的面孔对于女孩子是危险的。当时你刚刚恋爱,我也刚刚恋爱。
我们都沉醉于罗曼蒂克的初恋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老辣的穿透性见解。
    恋爱中你读屠格涅夫的《前夜》,你赞叹《前夜》对于爱情的描写是如何饱满。我当然
同意你的见解。但更适合于当时的我的心境的却不是《前夜》,而是《处女地》,是《贵族
之家》,乃至于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中所诞生的》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提到
爱情的描写我也不会忘记爱伦堡和费定,巴甫连柯。
    你爱上的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16岁女生,后来的被你毁坏了一生的妻子。我们姑且用
J来代表她吧。J是你们学校团总支的组织干事,常常到团区委取送团员登记表和入团申请
书,以及上缴团费。当时批准团员及使用团费的权限不在基层而在区里。你是你校的团总支
的书记,我是团区委的副书记。
    J有一双怎样的圆而大的黑眼睛,不论岁月和风雨怎样吞噬了青春,不论严酷的生活使
J变得怎样丑了,她的圆而大的黑眼睛永远与纯洁激越的50年代同在。我相信就是她的早
熟的眼睛吸引了你。她热情质朴如一头受惊的牛犊。我没有想到你会爱上她,我依稀(极其
“依稀”)觉察到了你的爱情中的一点自负、自信以及残酷。
    20余年后,J来我家诉说:他追我的时候我才16岁!当时爸爸妈妈跟我说,这么小
不许搞对象!我不承认。但是他老是到我们家来找我,我欢迎他,我不能抗拒……
    J太痛苦了。但她并没有来找我。她对我十分客气乃至谦卑。她自制也自尊。每次都说
不愿意打搅我。有史以来她总共来过我这里两次。第一次是1982年我捎话要她来的,我
要把我在美国与你会面的情况告诉她,我有一个残酷的任务,打掉她的幻想而又努力安慰
她。我一生注定了扮演多次类似的角色,不知道是由于我的善良还是我的世故,是由于我的
机敏还是由于我的愚笨自误。
    第二次则是在1984年(1983年?)真是,愈近的事愈记不清楚,我们都老了,
不是吗?是深秋。就假定是深秋吧。
    J说,我一滴眼泪也没掉。他报应了!这是报应!他对我太狠了……
    我立刻给L打电话。我说,报应了。
    我还行。
    我妻子给我形容你深夜来告别时的神色,两目放着熠熠的光。你大汗淋漓,你兴奋地喘
着气,你的样子像是要飞起来,你是飞到九楼上而不是爬到九楼上的。你急需一个人分享你
的兴奋。你想歌,你想唱,你忽然想起寻找你50年代的朋友。到了这种时候,青春时代的
老友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其实后来我们已经谈不上是朋友了,早在70年代中期我们相隔
近20年再见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你对我的态度中包含着虚与委蛇。你对一切的态度都包含
着虚与委蛇。
    70年代,经过了伊犁地区农村的劳动锻炼,经过了两年“五·七”干校里在盐碱地上
开荒的生活,我终于又回到了乌鲁木齐,又似乎毕竟是恢复了一个“干部”的身份。当时妻
活动与旅行比我方便些。在1973年冬,她回到北京探亲的时候我托付她去寻找你。我能
有勇气去寻找50年代你这样的旧友,显然说明“文化大革命”客观上反倒终于使我思想
“解放”些了。这也可能与林彪的覆亡给我的潜在的鼓舞有关。我的妻子费了老大的事,终
于找到了你。可悲的不在于你的遭遇,而在于你经历了如许沧桑以后仍然像一枚钉子一样钉
在当初上学和做团的工作的那所中学里。你就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红”,“黑”,懒散,
衰老或者腐烂下去。
    你没有惊喜,没有热烈的反应。你没有给我写一封热情的回信来回答妻带去的我写给你
的热情的信。
    1963年12月,我离开北京去新疆的时候你已经变得冷静多了。你在家里为我饯
行。你的简陋的平房里放着一个墨绿色天鹅绒面长沙发,还有一串彩色小灯泡。这在60年
代是罕见的。何况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窗外刮着西北风,刮得窗纸簌簌地响。你得意洋洋
地告诉我你怎样在三年困难时期用很“划算”的价格从委托商行买了这些。你问,为什么别
人可以有沙发我就不可以有呢?当然。那天J做的炒藕片非常好吃。此后我一直想再吃一次
那种做法的藕片,在火候上、程序上不断变法试验,始终没有尝到那种味儿。
    你和J患难相依,亲密和谐。我和妻在你那里度过了阔别北京前的一个温暖的夜晚。
    你送给我一幅竹帘山水画,画上有一个老头坐在石头上观山听水。这幅竹画毁于196
4年春乌鲁木齐的大雨中,那次大雨毁坏了绝大多数泥顶平房,我们坐在房间里,泥巴啪啪
地从房顶上往下砸。我们只来得及收拾“细软”,带着两个孩子逃往南门人民剧场。到新疆
三个月后成了“难民”。
    我送给你黑色的铁哑铃与一顶草帽,还有一副案头的书架。我相信你的健壮的背膀需要
哑铃的安抚。而那顶草帽,是一位即将担任驻北欧某国大使的老领导送给我的。我去他那里
告别,说是我要去新疆了。他向我告别,说是他要去某国了。老领导用宜兴陶壶给我倒茶,
茶很香,但茶水已经不热了,大概是剩茶。即将视事到职的大使在北京住得很寒伧,小小的
客厅各种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还放着一张行军床。他说他的侄子要睡在这里。临走的时候发
现天下起了毛毛雨,或者是雪。他把草帽给了我,说,就送给你吧,反正到了×国用不着戴
草帽。
    我又把草帽给了你。因为我认为新疆是个寒冷的地方,只需要皮帽子。我怎么可能在永
远的冰天雪地里戴草帽呢?互赠纪念品的时候我解释说,一个是希望你好好注意身体,锻炼
身体,一个是永远热爱劳动,认真改造。还有学习、读书。
    这时候我发现了你所购到的《辞海》。《辞海》是困难时期印的,用了质量低劣的纸,
那纸一面光滑,一面糙可锉手。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地表现了对《辞海》的兴趣。也许我根本
没有表现对《辞海》有兴趣。你立即建议说,你要把《辞海》“让给”我,由于书首你已用
毛笔写下了你的名字,你的九成九新的《辞海》只收我八成或七成钱。你说,你需要钱,你
正为用钱买了《辞海》而懊悔。而你认为我比你要需要《辞海》。
    你的提议使我不好意思。拒绝你的提议会使我更加不好意思。后来我在新疆学会了一句
维吾尔谚语,说是伸手求援已经是一种灾难,求援而被拒绝则无异于被谋杀。你需要钱当
然。本来你的工资就没有我高。1957年的事情以后你又降了两级,于是当场成交,我买
下了你的《辞海》。
    我觉得你有一点变了。人生就是实实在在的。1963年的年底,你和我谈的都是一些
实实在在的事。你已经回学校做职员了。你正在多方活动,设法谋到一个代课教历史的职
位。我赞成你的活动,还为你出了一些主意,认为当教员更符合你酷爱治学的天性。
    J是1957年的高中毕业生,显然是由于你的原因,政治审查中出了问题,那一年她
未能考取大学。1958年,在学校出具证明,说明你“认罪与改造态度尚好”以后,她考
入了纺织学院。毕业以后分配在远郊的一个工厂里。每天需要在市区与郊区的公共汽车上度
过四个小时的光阴,我也习惯了。J说。我建议她应该活动到一个离家近一些的工作岗位
来。我出了一些基本无用的主意。
    而我们从前,我们在几年以前是什么样的啊?1956年,我把你和另几位学校的团干
部请到西郊我父亲的住宅,我把我的处女作《青春万岁》的修改稿的一些段落朗读给你们
听。你完全沉醉了。只有你会现出这样诚挚的沉醉的表情。你“啊”地长出了一口气,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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