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情人生-乔冠华-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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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由我推车送他去治疗室。医生说室内总会有残存射线,我可以留在外面,由护士推他进去 ,但是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冠华多么希望我亲自推他进去,扶他在治疗床上躺下。吃一点残留的射线算 得了什么?整整半年时间,每次治疗都由我送冠华进去,又推他回病房。下午除了会客外,我总陪他听 音乐、说笑、看书,为他记录信件,为他准备下午的点心。晚饭后我推着车陪他在幽静的院子里散步, 一圈又一圈。我们谈论到高兴处,冠华习惯地昂头哈哈大笑。谁也无法相信这是出自一个癌症晚期病人 的欢笑!也许,死神在118病房门口窥探过,但终于被冠华的坚 强毅力和我们深沉的爱征服了。
7个月后,我们小小的奇迹出现了!经过刘明远大夫的精心治疗,冠华颈部的癌变明显地缩小了,肺部的癌变也被基本控制住。9月底,他竟可以出院回家了。我真是欣喜若狂!出院前买了 鲜花放在他书桌上。冠华回到阔别半年的家里,激动得眼里闪着泪花。我也禁不住哭了,但一边哭却又 一边笑,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当初进院时连医生都以为他再也回不了家了。我说:“我们胜利了! 你又回家了!”他说:“我从未想到过死!我知道我会好的!”我心里想,这一切多么像我对钱主任讲 的故事啊!爱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这种精 神的力量和科学的治疗结合起来,完全可以产生实实在在 的结果。出院时,我才知道当2月份冠华住进医院时,医生们曾担心他的生命最多只能维持3…6个月。许 多冠华的老友在他住院 期间去探望他都带着诀别的哀伤,在听到他出院的消息时也都难以置信。他们 私下告诉我,他们去看望冠华时都听说医院已打了病危报告,没想到他竟出院回家了,而且还和他当年 驰骋在外交战线时一样豪爽、一样乐观、一样欢笑。人们问我冠华是如何克服这可怕的癌症的,我不假 思索地说:“医生精心的治疗、他自己无所畏惧的乐观精神和我对他真挚的爱。”为了庆祝冠华出院,83年的元旦,我们在家里请冠华的一些最老的朋友吃饭。夏老(夏衍)来了,亦代、 安娜来了,苗子、郁风来了,我们特别高兴的是行动不便的凤霞大姐也同祖光一起来了。那天老友相聚 ,冠华特别兴奋,我也破例让他喝了茅台,记得朋友们散去后;我正忙于收拾杯盘,冠华叫我坐在他身 边对我说:“我知道这次住院好多人以为我活不成了 ,可是我偏要活!就是苦了你,我知道你把我的 生命看得重于你自己的生命,医院里这七个多月你熬得多辛苦!白头发多了,也显老了。为了你,我也 要活下去啊!”那个冬日的夜晚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夜深人静,我拉住他的手,眼泪止不住滴在他 身上,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你。”后来人们告诉我,在冠华心脏最终停止跳动之后,我伏在 他身上嚎啕 恸哭时反复呼喊的就是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啊!” 章含之:《风雨情》,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第339~243页。
在此之前的1982年12月22日下午,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委托习仲勋、陈丕显,在中南 海约见乔冠华 和章含之夫妇,会见时气氛十分亲切,谈了许多往事,他们两位详细询问了乔 冠华 的病情,最后习仲 勋代表中央说:“过去的事情一风吹了,一笔勾销。你是党内老同志,受 点委屈要想得开。”陈丕显还讲了自己受过的不公正对待,说道:“我们入党几十年,差不多都经过这样、那样 的挫折, 受过委屈,你也不要计较了。你有那么多丰富的外交工作经验,还要为党的外交事 业多作工作。”
他们两位还征求乔冠华对工作的意见,说:“外交战线需要你发挥作用,十天半月就可以定 了。”乔 冠华听了非常激动,尽管当时他知道自己癌症已经扩散,但他仍然说:“虽然我 病了,我还是渴望投 身工作,最后为党做些贡献。”
后来听说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阻力,最后,乔冠华被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聘为顾问,章含之 任对外友 协常务理事 。
1983年4月24日,清华大学1933年毕业校友举行50周年联欢活动,乔冠华也收到了请柬, 此时他卧病在 床,只得写了封信,让章含之送交清华大学联欢活动主持人尚传道。1983年夏天,乔冠华颈部和肺部转移的病灶再次复发,而且来势凶猛。北京医院的会诊表 明 现代先进 的医疗手段已经无法抑制他体内癌细胞的侵蚀。
1983年的8月已尽,暑热渐退,但乔冠华的身体已日益明显地衰弱下去。他的坚强是难以置 信的。天天 去北京医院接受放射治疗,还坚持天天要散步。病灶发展很快,刘明远主任想尽 办法也难以控制。冠 华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要求医生一点都不要向他隐瞒病情。如果 那时有人在治疗室见到他,亲 耳听他与刘大夫和护士谈笑风生,谁也无法猜到他是个身患绝 症只剩下五十多天生命的人。8月19日, 老朋友杜修贤、唐理奎带了照相机来访,为乔氏夫 妇照了最后一次合影。其中的一张后来制成瓷版, 放在客厅里,没有人相信那是距他逝世34 天前的留影。只有夫人深知乔冠华内心隐藏的痛苦和他与癌症顽强战斗的毅力。他因为肺部的病灶 经常咳嗽,他因 为前列腺的苦恼,夜间睡不好觉。夫人每晚至少起来两次照顾他。而到了白 天,两人都显得轻松,显 得乐观。章含之知道夫妇间在互相“欺骗”,他们都想把最大的痛苦留给自己,把最大的希望留给对 方。但有 时候,他们又难以把自己的真情完全隐藏。有一天深夜,乔冠华咳得厉害。夫人给 他倒温开水,又扶 他坐起来。他喘息稍停,要夫人坐到他身边。他抚摸着夫人的手说:“我觉得对不住你,这样地苦了你。”
章含之心里很酸,却假作镇静说:“不要这样想。我们既然走到一起,就要一起奋斗,把病治好。”乔冠华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自己的还重。我心里都明白,不知如何对 你说。我 有时自责,当初和你结婚是否太自私了。你还那么年轻。现在为了你,我也要 治这病。”
夫人的泪水终于禁不住了,她抽泣着说:“还记得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对着月亮,我说 过我喜欢 教堂的婚礼,因为那是一种最神圣的诺言:要与另一个人终生相伴,‘不论富贵或 贫贱,不论健康或 疾病,我将永远安慰你,照顾你,忠贞不渝。’”乔冠华替章含之抹去泪水,深深地叹息,他说:“没有你,这几年不知是否能过得来。我只是常内疚你为我牺牲太多!”
章含之后来回想,她和丈夫之间,一直到乔冠华临终,他们都从未说过“死”这个字。他们 只想谈“ 生”,谈生的希望,生的欢乐。因此他们也从不谈死前的遗嘱或身后的遗愿。即使到他弥留之际的那个心碎的中秋夜,在他 短暂的清 醒时,他也许想说点嘱咐的话,章含之却阻止了他,仍然想给他以中秋夜的温 馨,让他带着对生的希 冀离开人世。
最终的日子终于来临了!9月2日晚饭后,章含之在院子里忙碌完后,回到书房时,看见乔冠华神色不对。他正在凝 视自己咳在 瓷杯中的痰。见她进来,他马上装着若无其事地拿着瓷杯进了洗手间。夫人意识 到出了什么事,问他 怎么回事。他说:“没事,我上厕所。”夫人听见他把瓷杯倒了,换了 清水出来,回到沙发里坐下。
过了一会儿,乔冠华又咳起来,咳得很猛。他往瓷杯中吐痰,吐一口就捂住盖子,说什么也 不让章含 之看。但最后,他已无力遮掩,夫人接过杯子,杯中都是一口口带鲜血的痰!章含之顿时感到全身血液往头上冲,瘫在他面前的沙发凳上,禁不住全身发抖。乔冠华反而 安慰她说 以前也吐血,大概是肺结核犯了。她知道不是,说马上要去医院。他不肯,一定要 到第二天早上。
这一夜,乔冠华没有怎么睡,咳出了许多血痰。他要夫人到他大床上陪他靠在身后垫着的枕 头上,他 一直握着她的手。她后来一直在想,9月2日那个晚上,自己真是慌乱极了,可是 乔冠华一定是很清醒 的。他一定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一旦进了医院恐怕再也回不到他这个万般 眷恋的家了,所以这一夜他是 无论如何要在家里和夫人相依相伴度过的。
自从乔冠华病重之后,夫人在卧室大床边上搭了一个小床,以便照顾他。但这天夜里,他要 夫人回到 大床上,陪伴他坐了大半夜。乔冠华最后一次在北京医院只住了20天,就再没有能够回家!在他最后异常清醒的一段时间里,许多朋友知道他病危的消息,纷纷赶来看他。9月21日下午,习仲勋代表中央到医院探望乔冠华,章含之凑在丈夫耳边说:“仲勋同志来看你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中央讲,是不是都对仲勋同志说说?”可乔冠华只是笑着对习仲勋说:“谢谢你来看我!”然后侧过头来,轻声对着章含之说:“不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只有章含之明白他的意思,一切已迟,生命已到尽头,何必再说。夫人知道他的心是坦然的 ,他也是 凄凉的。章含之送走习仲勋,见夏衍急匆匆拄着拐杖走来,她赶紧请夏衍进病房。乔冠华见了夏衍, 脸上泛出 一阵喜悦,他拉住夏衍的手,不等夏衍开口,就清楚地说:“两次,1958年我就说过‘留取丹心照汗青’。1968年,你进去了(指进牛棚)。我没有更多 要说,还 是这两句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段完整的话,是乔冠华留在人间的最后遗言。他说的“两次”,一次是1958年,他在外交 部被错误 批判为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另一次就是1976年的冤 屈,使他付出了生 命的代价。
然而,不论这两次的斗争给了他多少磨难,他对党、对人民、对国家却一片丹心,痴心不改 ,始终不 渝!岁月的流逝,不会使乔冠华的赤丹忠心黯然失色,反而会越来越光照人间,弥 久而历新……这天晚上,是乔冠华在人间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这天白天,章含之请司机张凤午从北京饭 店买来两 块月饼,守候在乔冠华的身边。
半夜三点多,当章含之趴在床沿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时,她感觉他无力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发 。她猛醒 过来,抬头看,乔冠华微微地睁开眼睛,张嘴想要说话,章含之为他擦脸,喂他 喝 了几口水,此时他 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举手示意章含之坐在床沿边的椅子上。他握住她的手 ,只见嘴唇在动,竭力想说 话,却只有喉头沙哑的声音,不能成语,听不清说的什么。章含 之把一块月饼切成两半拿到床前,对 他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买了月饼,我们分一块,你 尝尝。”
乔冠华听懂了,他艰难地微微一笑。章含之把半块月饼送到他唇边,他动了一下嘴唇,碰了 碰月饼, 点头表示他尝过了,又示意让章含之吃。章含之咬了一口,却难以下咽。乔冠华用 颤抖的手指指章含 之,又指指自己,嘴唇不断在颤动,章含之把耳朵凑在他唇边,听到喉咙 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你……,我……,10年……”接下去听不清了。乔冠华又用无 力的手比划着,章含之明白了他的意 思:“你和我,10年了,苦了你。我要说的话,你都明 白。”章含之见他如此吃力,心都碎了。她用手巾为乔冠华擦汗,猛然发现他眼角滚动着两粒清莹 的泪珠, 正悄悄地滴落枕上。乔冠华是个坚强的人,一生很少流泪。此时此刻,他知道诀别即在眼前,他难舍夫妇10年的 患难情意 。夫人知道他有千言万语,此时却无法说出来。夫人强忍泪水,伏在他耳边说;“ 我一切都知道。你 会好起来的。不要说了,你想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乔冠华宽慰地点点头 ,不久又陷入昏迷。9月22日清晨,天气特别晴朗。上午9点多钟,乔冠华突然异常清醒,也许这就是所谓 的“回光反照” 吧。他睁开眼睛,竟同平时无大差异,只是讲话吃力。他指指窗外的阳光, 微笑着轻轻对夫人说:“ 好!”夫人一时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章含之真以为奇迹又出现了,慌慌张张地说:“你今天真好!你要好了!”他也笑了。
这时,何英夫妇进来看望乔冠华。他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