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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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弟弟安国病亡和儿子王雱逝去的悲哀,仍在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成了他迟暮生命中难以愈合的伤口。他不是惋惜弟弟安国和儿子王雱的短命,而是追悔“十年官场”的糊涂。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弟弟和儿子的墓地凭吊,抚摸着坟头上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的青草,咀嚼着“种瓜得豆”的悲哀,追悔着“轻信”和“不善识人”的血泪代价……
病体恹恹的老妻,现时已常年卧床不起了,思念儿子的哀声音泪,日日不绝于耳。
现时,王安石正在“每怜今日长垂翅,却悔当年误剪翎”的心境中,撰写着他最后的一部著作《字说》,籍以寄托“眼中唯见北山云”的忧心、苦心、恋心和折翼难飞的伤心。
谁知苏轼被捕入狱的消息,如雷霆轰顶,一下子撼动了他凄苦欲死之心、是非分明之心和友谊相怜之心。他敏锐地意识到:文字狱兴,国家衰败之兆!朝政已步入歧途,朝廷将失去生机,“变法”即将最后毁灭啊!
他坐不住了。诗赋原是时代神韵之音,既非街头“贴示”,亦非棘署讼词,乃诗人、词家遇事触物之感,随兴而发,随思而鸣。若采其韵音,足以聪耳明目,以成盛世;若深文周纳,系之以狱,则箝塞天下之口。
苏子瞻口无遮拦,恃才傲物,长于以诗词论世,颂山川之美者有之,哀生民之苦者有之,狂想奇思者有之,愤懑怨恨者有之。做为诗人,无愧于时代;做为朝臣,却易见疑于君王。时代之不幸,命运之不幸,苏子瞻恰恰落在御史台执权者的手里,这些执权者恰恰又是一群精于刑律而疏于诗赋的人……
李定、舒亶等人,都是自己提拔而上的,而且早想择苏轼诗词歌赋中的“哀怨愤懑”之作诉于刑律,不意今天果然炼罪成狱!
王安石一颗冷却了两年的心骤然沸动起来,他愤尸高呼:
“不能这样搞啊!不能堵塞天下人之口啊!为了积贫积弱的国家,为了一时糊涂的皇上,为了危在旦夕的子瞻,不能再沉默不语!”
王安石提笔展纸,为营救苏轼,写下了他贬居江宁两年来第一份奏表。并请“书场浪子”飞马送往京都……
“乌台诗案”引起的京都震动、朝臣纷争和后宫沉默,两个多月来已使三十一岁的皇帝赵顼陷于慌乱和一筹莫展。十月二十二日深夜,这种震动和纷争,似乎都一齐涌进福宁殿御堂,等待着他最后的裁决。
赵顼坐在御案前,望着御案上堆积的各样“奏表”发呆。两年来,朝廷“强化皇权”的声势,使得皇后也依据朝制不再敢随意进入御堂陪伴他了,红莲宫烛烛光之下,只有他孤独无依的身影。
京都瓦肆歌伎们以救济义演为名营救苏轼的活动又掀起了新的高潮,特别是宫廷“教坊使”丁仙现和京都著名杖子头李奴哥、董姐哥、陈伴奴、凤眼奴的参与演出,使全城黎庶都在唱着苏轼的诗词。歌声是高大的宫墙挡不住的。听到这越来越多的歌声,赵顼感到刺耳、厌恶,但又不能堵人人的嘴巴。皇城司虽然已作了相应的防范准备,但今天勾当皇城司公事在上呈的“奏表”中却有“民心在苏轼一边”、“举措当慎之又慎”的谏言。看来皇城司的官员也染有这些歌声的影响了。民心真的在苏轼一边吗?
朝廷宰执大臣和二府、三司官员对此案的分歧和对立日益尖锐。副宰相同平章事王珪和知谏院张璪今天午后来到御堂,神情激昂,声称“苏轼所怀如此,顾可置之不诛乎?”主张对苏轼处之以极刑,以张刑律之威严,杀一儆百,威慑那些目无君王的臣子;可宰相吴充、枢密使冯京、三司使章惇今天午后也来到御堂,神情更为激昂,都在为苏轼辩解,认为“以诗赋文字成狱难服天下之心”。朝廷百官同情苏轼者居多,一些致仕老臣似乎都站在苏轼一边。两相对立,难以调和!章惇与苏轼交谊深厚,为朋友解脱,情理可知;吴充、冯京,为巩固权位,借苏轼一案谋私自卫,理亦可解;可朝廷百官为了什么呢?致仕老臣为了什么呢?难道也是为了私谊私利吗?两年来,朝廷所为,旨在“强化皇权”,到头来,连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员的心也难以统一了。唉。朝政大事,依赖群臣,朕不能因一个苏轼而使群臣离心啊……
御史台对苏轼一案的审讯已经结束,李定、舒鲁、何正臣今日黄昏来到御堂,上呈了勘治苏轼一案的“疏奏”,主张严惩苏轼而开杀戒,并主张对王诜、王巩、司马光、范镇、张方平等人刑以贬逐或流放。这个“疏奏”,读之惊心,思之胆寒。贬逐司马光,于心不忍;流放工洗,于情不能;而且一举严惩如此众多的臣子,朕真的要成为后世诅咒的暴君吗?
庆寿宫大皇太后病情转重的消息也是入夜时分传进御堂的。太皇太后这次病倒,缘于御史台狱卒抄查驸马府公主寝居,姐姐贤惠公主哭诉于庆寿宫是直接的导因。皇室王公和朝廷百官借“抄查公主寝居”一事对御史中丞李定的弹劾曾折腾了半个月之久,但太皇太后沉默着,皇太后沉默着、岐王颢、嘉王(君页)沉默着,连皇后也沉默不语。这沉默是对此案的依从?是对此案的不满?是一场皇室纷争的酝酿?还是众叛亲离的冷漠?
御堂的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同修起居注王安礼轻步走入,跪倒在御案前,叩头轻声禀奏:
“臣同修起居注王安礼叩奏陛下,苏轼一案,勘治入狱已逾两月,朝野震动,后宫惊傈,臣奏请陛下格外开恩,宽宥苏轼、王诜,以恩市天下人心,以孝奉两宫皇太后……”
“以孝奉两宫皇太后”,皇帝赵顼喃喃作声自语,抬头望着王安礼,目光黯然。
王安礼从怀中取出“书场浪子”千里送来的“奏表”,恭呈于皇上:
“陛下,一个北望京都之老臣,托臣转呈‘奏表’于陛下……”
皇帝赵顼猛有所感:
“是介甫先生吗……”
“陛下明察。臣之家兄王安石,远居江宁,闻苏轼入狱而惊骇,特上书陛下陈述所见。因其对苏轼一案茫然无知,且生性执拗,所奏之言,恐多偏颇,乞陛下明断而赐教。”
赵顼急忙离开御案,从王安礼手中接过“奏表”,坐于软榻,移来烛台,凝目阅览起来……
史料和宋人笔记有载:“乌台诗案”,上以公(王安石)王方为决。十分可惜的是,史料所记载的这封信的原文未能留下来,使今人无从一睹那为了崇高的友谊而披肝沥胆的精彩文字。
王安石的人格力量深深触动了皇帝赵顼,他的神态极肃穆凝重起来。三年前,王安国遭吕惠卿诬陷而放归江宁,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两年前,王雱因“弄权蒙混”而获罪,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默默承受了“失弟丧子”之哀。今天,苏轼获罪入狱,其罪为讥讽新法,讥讽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可王安石忘私为公,以负罪遭贬之躯,冒死为苏轼求情!这仅仅是友谊的相怜相助吗?
皇帝赵顼的眉头渐渐舒展了。文字成狱,天下箝口,表面上人心归一,实际上背非阴行,江山虚假的稳固终不可待!唐太宗优容文人才士之策,让文人说话,让才士牢骚,为天下不满的怨言怒情开设了一条发泄排解的渠道,并借这个“渠道”揣摸和掌握世情人心,遂成千古之业。唐太宗之后的几个皇帝,沿守此策,遂有了李白、杜甫……把盛唐推向了辉煌。后来唐代诗人白居易写过一篇《长恨歌》,揭露唐玄宗李隆基的荒淫无道,玄宗的子孙也不曾因此而文字成狱啊!
皇帝赵顼从软榻站起,朗声而道:
“介甫先生析事明澈,析理精深,朕受教矣!苏、王之政见,形若水火;苏、王之交谊,心犀相通。净友之谊,决非私情,乃人间至高至美的情谊!”
王安礼放下了一颗惶恐的心,叩头告辞。皇帝赵顼挽王安礼之手而戒之:
“卿会,幸勿泄言。朕将从速了结苏轼一案!”王安礼再次重重叩首。
篇十九
汴京·御史台监狱
泪渍纸笔,诗魂在炼狱中升腾着·苏轼超越痛苦的灵魂,在寻觅着另一种人生的境界·
御史台监狱,坐落在内城东城街北面的尽头。高耸敦实的灰砖墙垣,圈围着人间一团暴戾之气。监狱门前担任警戒狱卒的顾盼狞恶,又为这团暴戾之气染上了一层沉重的恐怖。监牢屋檐下风动“叮当”的铜铃声,哀哀怨怨地飞出高墙,使这条街巷充塞了阴沉疒参人之感。
苏轼被关押在墙垣中央一座隔绝四邻的牢房里。这间牢房,坚壁如井,阴暗潮湿,铁窗尺许,牢门两重。清晨,阳光从洞窗射入,在昏暗的牢房上空,斜拉起一束亮光,如利剑,如白素,如飘入的一片白幡,它显示着昼夜的更迭,也给人以死亡临近的联想。牢房一角,是一片无床草榻,供苏轼席地而卧。因床高三尺,可借以悬梁自尽,故撤而不设。铁窗之下,特为苏轼增添了两件“奢侈”之物——一盏油灯,昼夜不熄;一张矮几,可供写字。苏轼以诗赋文字犯罪,自然要以文字招供。
看守苏轼牢房的狱卒名叫梁成,年约四十岁,性情和善,木讷寡言,没有一般狱卒那种刁怪和凶狠。也许苏轼案情的特殊引起了他的同情,也许苏轼文人的随和引起了他的好感,也许他负有特殊的使命,每天定时地为苏轼送水解渴。端水洗漱,并取送苏迈进来的饭食竹篮。在面对苏轼的时候,他总是唉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便不再开口。
“幽幽百尺井”的狭窄监牢,用隔绝狱外一切讯息的寂寞,折磨着才华横溢、恃才傲物的苏轼。他不知道京都瓦肆艺伎们为营救他而掀起的演唱浪潮,正在震动着朝廷;他不知道弟弟苏辙为营救他已上表皇上,乞以自身官职,为他赎罪,并已把他的家眷由湖州接到应天府;他不知道吴充、冯京、章惇、王安礼、范镇、张方平等人为营救他而上疏抗争;他更不知道王安石已从千里之外的江宁,把营救他的“奏表”送进了福宁殿。儿子苏迈是每天三次送膳进狱,但都被狱吏禁步于牢房之外,既看不见儿子的形影,又听不到儿子的声音,自然更不会有狱外的消息传入。他惦念着狱外被此案累及的朋友们,他惦念着京都西冈父亲留下的老屋和留守老屋的老仆,他惦念着十年离别、十年挂牵的歌伎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人,他惦念着京都熟悉的一切。可他如今能够得到的,只是竹篮里无言的菜蔬饭食。四壁无言,草榻无言,油灯、矮几无言。寂寞凝滞着他天马行空的才思,冰冻着他豪爽奔放的热情,在累日累夜的孤独中,咀嚼着离开人群、失去自由的苦涩,他憋得快要发疯了。
“举止触死壁”的阴森监牢,熬煞人类尊严的狱俗狱规,已使苏轼须发疯长而散乱、衣裳褴褛而污浊。御史台大人们的顺蔓摸瓜、诗文株连,三十九个朋友的文字成党,已使他精神溃散,心力大亏。勒令他“自注《钱塘集》罪思”的用心阴毒,更使他心慌意乱、手脚无措。天日昭昭啊!这一切也许都是命定的,诗词原本就是引人联想、引人猜度的任意物,仁者可以见仁,智者可以见智,强人可以寻得杀人放火,执权者自然可以觅得“讥讽谩上”。诗赋往还,原是诗人、词家之间的常事、趣事,但在御史台大人们的眼睛里,却成了鬼事妖行。苏轼顿足叫苦、仰首而叹,对生的欲念似乎已经淡漠,对死的恐惧似乎已经消失,对仕宦人生的向往已经完全泯灭,在咨嗟怨愤的躯壳里,似乎只留有一颗钟情于诗的灵魂,寻求着超越痛苦的另一种人生境界……
“苦泪渍纸笔”,他跪地屈身于矮几前,守着一盏如豆的灯光,面对《钱塘集》,“剖心露胆”地“自注”着“罪思”,并在这种文字中完成着灵魂新的飞跃。
他知道,御史台大人们这“自注”的招数,是一个居心毒恶的阴谋,是一个陷阱。自注《钱塘集》的一笔一墨、深浅正误,都是逃不出御史台大人们设置的罗网的:白纸黑字的辩解抗争,可以构成“抗拒”之罪;“诚恐诚惶”,可以构成“慢上”之罪;一时不慎,可以构成“死而不悔”之罪;遗忘疏漏,可以构成“避重就轻”之罪;如实招供,也可以构成“借机反攻”之罪。唉,仕宦人生原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会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业,却被官场上的诡诈、残忍、利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