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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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情振奋,众僧欢呼,酒缸高举,银着飞舞。离散的鸟儿飞回松林,五色蜻蜓飞出竹丛,成群的蜜蜂光临碧草,流泉中的鱼儿在水面跳跃欢腾。
惠勒大师嚼着肥肉参禅:
“凡俗有凡俗的情味,佛门有佛门的戒律,原没有什么高下,何必要分什么是‘茶’,什么是‘酒’,什么是‘斋’,什么是‘肉’!过眼烟云,万事皆空,这些原本都是无名之物,只不过是僧人、俗人、男人、女人胃肠之所需。”
格守清规甚苛的义诠大师捧着酒缸论道,嗓眼里蹦出几个妙字:
“妙啊,妙!‘茶’与‘酒’原是同根而生。没有水,哪有它们的身分和名头?‘斋’和‘肉’原出自一个家族。没有五谷,哪有‘斋’的清淡,‘肉’的淳香?禅机原是探索事物的本源,‘酒’就是‘茶’,‘肉’就是‘斋’啊!”
佛印大师原本就是靠酒肉度日的,他知道,现时的这“清茶素斋松下宴”,是参寥大师为自己洗尘而设,也是为消解苏子瞻心中的忧愁而设。该向苏子瞻指点迷津了。他醉眼朦胧,手捧酒缸,唱着唐代李白的诗句,提袍而舞。惠勒大师、清顺大师、参寥大师、义诠大师拊掌击节唱和。清风起了,斜阳暗淡了,竹林低吟,流泉弹奏,松涛滚动了:
问子何事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佛印舞向苏轼,举缸相邀:
“苏子瞻,大宋的李太白!何沉默而无诗。”
苏轼神情激越,不能自己,猛地从巨石上站起,端起酒缸狂饮。他感念大师们的盛情,亦欲与朋友们一起起舞唱和,但一种无措、无奈、无言的心绪在他胸中猛烈地滚绞着,使他气噎哽嗓,他双手一抖,酒坛脱落于巨石之上,他忽然跪仆于青石,怆然地望着朋友们,双手抱头。
佛印大师骤然停舞,凄然地坐在苏轼的身旁。朋友们都歌住声歇、沉默无语。清风停拂,竹丛停吟,流泉停奏,松涛停歇,只有依山的斜阳依恋着这沉静的灵隐寺。
苏轼泪水滴落着,他明白,今日的诸友聚会,是为迎迓佛印大师举办的,更是为自己的多舛的命运举办的,自己由衷的感谢啊!朋友们诙谐雅趣的参禅论道,是在启迪自己的顿悟,盼望自己能在“禅机悟道”中疗治心头的创伤,摆脱凡尘的一切纷扰。
他询问自己,真的能摆脱凡尘的牵念吗?介甫要成为替罪羊了,自己难安于心;驸马王诜处境如何?自己难辞其咎;皇帝今后何为?自己难断其念;朝廷就这样混乱下去吗?自己于心不忍;连眼前琴操、郑容、高莹三个可怜弱女的命运,自己也抛弃不下啊……
超越与凡俗、天堂与地狱,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佛门既然不能使其销声匿形、亲切融合,既然不能实现一个慈悲、平等、无常、无我的世界,那又何必贪恋山门之内的空灵淡远、禅机悟境呢?跨过高高的山门门槛,去选择通向凡俗与地狱的道路吧……
琴操哀伤地宽慰苏轼:
“先生,我们弹唱一曲,为你消愁吧。”
苏轼点头。
琴操、郑容弹起怀中的琵琶、月琴,高莹唱起秦观的《满庭芳·山抹微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琴声突然停了。
官妓高莹掩面咽泣:
“先生,高莹有罪,误举韵脚,错秦少游的‘谯门’为‘斜阳’了……”
苏轼黯然:
“高莹啊高莹,我知你此刻的心神乱矣!秦少游伤感于‘谯门’,你在伤感眼前的‘斜阳’,足见其心意真切了。你伤感的‘斜阳’也许比秦郎的‘谯门’更加动人情怀!琴操,你能以‘阳’字韵而借秦郎原意,完成高莹‘斜阳’之感吗?”
琴操含泪点头,理弦而歌: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掉,
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
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
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
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琴声、歌声在松林缭绕,在竹丛飘荡。
参寥大师颔首称赞;
“阿弥陀佛。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可成佛。凡俗中通悟音律诗意的才女,你有着佛的禅机啊!几作颠倒,几易数字,不伤高邮才子秦郎原词之意,更添了几分凄楚。才思敏捷啊!”
佛印大师合掌叫绝:
“诸法皆空,业果不空。凡尘中通晓禅机悟境的才女啊,出语滚珠,着字成玉,折煞山门之内迂腐食斋者,可以进入我们的菩萨行了。”
苏轼喟然叹息,诗从口出:
若言琴上有琴声,
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
何不于君指上听?
“琴操,女菩萨,你在借秦郎之词作为我送行!‘斜阳’、‘离觞’、‘烟霭茫茫’、‘薄幸名狂’。‘斜阳’惨于‘谯门’,该偿还欠下你的债务了。”
琴操纳头拜倒:
“恳乞通判大人遂我心愿,准我削发为尼吧!”
苏轼打开文具布囊,取出笔墨度牒,提笔落字,付予琴操:
“十年一觉杭州梦。我了却一桩心愿了。”
郑容、高莹借机纳头拜倒:
“通判大人,你忘了我们的数度哀求吗?”
“没有忘记,苏轼不敢忘记。三年来,宦海徘徊,瞻前顾后,羞愧于心啊!我卑怯,怕再罗罪网!我懦弱,怕累及亲朋!我有私念,怕回不了京都!我委曲求全,向权势者弯腰打恭!我愧对杭州黎庶,也荒芜了你们的年华啊!该离开杭州了,该偿还你们的企盼债了!”苏轼提笔展纸,书《减字木兰花》一首作为判词:
郑庄好客,
容我楼前先堕惊。
落笔生花,
藉藉声名不负公。
高山白早,
莹骨球肌那解老。
从此南徐,
良夜清风月满湖。
郑容、高莹接过“判词”一看,“郑容落藉、高莹从良”八字嵌于词中,急忙叩头谢恩。
苏轼凄然站起,向朋友拱手告别:
“谢诸位大师‘禅机悟境’之约和‘清茶素斋’之请,苏轼要走出山门了……”
参寥大师的神情亦为之凄然:
“子瞻此去何往?”
“舍弟子由已贬居齐州,但愿朝廷能赐予兄弟相聚之方便。”
佛印大师含怒作吼:
“苏子瞻,混沌而愚如笨伯,只怕是红烧肉吃得太多了!”
苏轼笑了。
众人笑了。
佛印也摇头笑了。
笑声,都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篇十三
汴京
“种瓜得豆”——一种常见的现象,一个时代的奇特产物,一项事业的悲惨转折·
熙宁七年(1074年)四月十九日,王安石被罢去中书门下平章事,带着多病的妻子吴氏、“以病告假”的儿子王雱和徒有虚名的“经义局”离开京都,出知江宁府。
六年湖海老侵寻,
千里归来一寸心。
回望国门搔短发,
九天宫阙五云深。
王安石的心仍在京都!
在王安石离开京都的同一天,皇帝赵顼按照王安石的奏言,重新组成了他的“变法”班子:以韩绛为中书门下平章事,以翰林学士吕惠卿为参知政事,继续实行没有王安石的“王安石法度”,以期重振“变法”雄风。时人进称韩绛为“传法沙门”,称吕惠卿为“护法善神”。
王安石的推荐,有力地抬高了吕惠卿的威望,励精图强的皇帝赵顼和忠于“变法”的朝臣,立即把希望寄托在吕惠卿的身上,盼望这个见识慧辨、城府深沉的“福建子”,能够完成他的恩师王安石的“变法”设想,使大宋走向真正的富强。
“护法善神”吕惠卿上台伊始,就根据皇上“恢复新法十八事”的需要,以自己特有的凶狠和无情,掀起了一场“荡涤世俗邪见”的飓风,捍卫着王安石创立的新法,在半年内演出了一幕又一幕轰轰烈烈的活剧。
他首先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影响“变法”声誉的“曾布沮害市易案”和“吕嘉问市易违法案”。
是年五月,中书检正官章惇经制西南归来,吕惠卿借重章惇功在“梅山之役”的声威和“敢决敢断”的才智,委派章惇主持这两个案情的勘查,以处理王安石留下的这笔牵扯皇帝赵顼在内的混乱“遗产”。经过两个月的勘审查证,终以“坐不觉察吏人教令行户添饰词理,不应奏而奏”、“所陈治平年间财钱内有内藏库钱九十六万绍当于收数内除豁,曾布于支数除之”、“意欲明朝廷支费多于前日,致财用缺乏、收入之数不足为出。当奏事诈不实”等为罪名,罢曾布权三司使之职,贬知饶州。同时,以“不觉察杂买务多纳月息钱”为罪名,罢吕嘉问市易司提举之职而贬知常州。
吕惠卿左右开弓,毫不留情地处置了“沮害市易”的曾布和“市易违法”的吕嘉问,在群臣中树立了一个公正无私的形象,既维护了新法的威信,又给了人们一种新的希望和刺激。不仅赢得了皇帝赵顼的赞扬和百官的称颂,而且赢得了市民、商贾的欢呼,为恢复新法十八事打开了局面。
是年六月,随着变法派主要人物曾布、吕嘉问的离开京都,“预言家”郑侠又以他的独特方式杀了出来,向吕惠卿弹劾问罪。
郑侠凭借自己在“天意赌博”中赢得的威信和朝臣们对“天人感应”偶而巧合的迷信敬畏,在连续几个夜晚躺于画室门前,睁大眼睛仰望紫微垣星辰变化之后,气势堂皇地通过中书门下向皇帝上呈了《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画图。图中取唐代魏征、姚崇、宋璟等贤相和李林甫、卢杞等奸相的事迹,把当朝宰执大臣拉入画图之中,对号入座:冯京对魏征,吴充对姚崇、韩绛对宋璟,吕惠卿对李林甫、章惇对卢杞……变法派的人物,几乎都被“预言家”郑侠对上了唐代的奸佞小人。
郑侠唯恐皇上不明彻自己的用心,随图又附上了一份“奏表”,弹劾吕惠卿“朋奸壅蔽”:
……安石为惠卿所误至此,今复相扳援以道前非,
不复为宗社计。昔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
人以为贼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
这不仅是要吕惠卿下台,而且是反对恢复新法十八事。不仅以王安石为杨国忠,而且以皇帝赵顼为唐玄宗。皇帝赵顼观图览表之后,不禁怒火中烧。
六月八日深夜,赵顼召吕惠卿进入福宁殿御堂,不动声色地把郑侠上呈的画图、奏表推向吕惠卿:
“监安上门郑侠,精于‘阴阳五行’之说,谙悉‘天人感应’之学,今再次献图进言于朕,卿可观图览表,抒其所思。”
吕惠卿展开画图一看,切齿欲碎。再览表文,怒恨填膺。但他不似王安石心无所藏,一触即跳。他有着极强的自制能力,不仅能够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而且能够在极大的刺激下冷静思索。并借着观图览表的掩护,迅速对皇上此时的举止、心境进行了分析判断。他认为:皇上如果完全赞同郑侠所奏,断不会召自己进宫,更不会把郑侠抛给自己;皇上此刻的声色俱厉,显然含有考察自己之意。不能让皇帝猜疑于心,不可放过可杀的郑侠!他迅速确定了对策、用异于王安石的举措,冷静地对付这位“预言家”的挑战。他向皇帝赵顼呈还赵侠的画图、奏表,拱手禀奏:
“圣上明鉴,郑侠上呈画图、奏表,均针对臣下而来,臣听从圣上明断区处。”
皇帝赵顼十分欣赏吕惠卿这沉着知礼的回答:
“区处之策,卿可进言。”
“谢圣上。为明断是非,使臣明了其‘奸’在何处,臣奏请圣上:一,张示郑侠所呈画图、奏表于延和殿群臣之前,使群臣知晓,以辨正误。二,请监安上门郑侠亲临延和殿,尽揭臣下罪过缺失;臣愿与其理论真象,澄清事实。三,恭请圣驾御殿明断。”
皇帝赵顼被吕惠卿的气度、胆略感动了,他竭力控制着心头的喜悦,微微摇头:
“卿当细思,郑侠画图以辱卿,奏表以诬卿,若张扬散布于朝,众口如川,难堵难塞啊。”
吕惠卿昂首挺胸,话语铿锵:
“谢圣上九天之恩。臣已将身心所有献于圣上,岂畏众口如川,只求不辱圣上知遇之恩。”
皇帝赵顼拍案而定:
“善!依卿所奏。卿传朕谕,明日午朝,延和殿召对群臣。”
六月九日午时,一幕谁是“正直君子”,谁是“邪曲小人”短兵相接的“肉搏”在延和殿开始了。
皇帝赵顼坐在高台的御椅上,摆着一副公正、森严的面孔。群臣惶恐不安地跪伏在地。宰执大臣韩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