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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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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四起。
  他首先想到吕惠卿这个“福建子”的宽额、大眼、阔嘴的模样,那不就是唐代奸相李林甫的再版吗?接着他想到参知政事冯京,那质朴敦厚的形容,不就是唐代明相魏征再世吗?他想到现时活跃在大宋朝廷的一群人物,曾布、章惇、吕嘉问、陈升之、吴充、韩维、韩绛、李定、舒亶、邓绾等人,一群各具特点的形象送次在他的心头闪过,似乎都在经受他的犀利目光的历史判决。
  郑侠猛地喝尽杯中酒,扔掉酒杯,抓起画笔,开始了他以古人褒奖杀伐今人的空前杰作。并决定在四月八日隆重举办的“浴佛节”庆典中,呈现给他的英明的皇上。
  此时的吕惠卿、曾布、吕嘉问,仍然处在这场“赌博”带来的慌乱中。十天内束手无策或有策而不敢轻动的焦虑,随着两天两夜雨霖的收场,使他们感觉到厄运的临头。十大禅寺的噪耳钟声,更加重了他们心头的悲哀:“天意”毁灭了王安石,毁灭了轰轰烈烈的“变法”,也毁灭了自己的前程。
  他们怆然地躲进各自的寝室,面对着妻儿老小无欢无笑的面容,暗暗怨恨着该死的郑侠,怨恨着背后操纵者皇太后和太皇太后,怨恨着在“变法”上有始无终的皇上,也怨恨自己对形势估计的错误。
  曾布在这厄运临头之时,痛苦地自省着“变法”六年来的所作所为,一种揪心的委屈憋在胸口,说不清道不明。在追随介甫大刀阔斧的“变法”中,自己确实做过错事、蠢事和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糊涂事,结怨于同僚,遗害于黎庶,除了自疚自愧外,说不得了。但忠于“变法”之心,可指天日。追随介甫之志,不曾有须臾动摇。奉诏查究吕嘉问“市易务违法案”一事,结怨于吕嘉问,遭陷于吕惠卿,见弃于王公介甫,落了个“沮害市易法”的罪名,心里不服又向谁诉说呢?官衙霸市、官吏贪读、商贾叫苦、货流不通,危害的不正是新法吗?亲亲为奸,官官相护,以非为是,美言遮丑,是变法者自掘坟墓啊!现时,介甫倒台,新法受挫,形势逆转,人心散离,大宋轰轰烈烈的岁月又将陷于清冷的谷底。看来只有与介市结伴走向漫漫贬途了。曾布决意听天由命,居家待罚。
  吕嘉问仍然保持着他特有的机敏,在绝望中寻找生路,而且神速地发现了生路的所在:曾布现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查究市易务那些收支钱物的流水帐;皇上正在为雨后的事情忙碌着,朝廷人事的更换就够他操心的了,哪里还有精力去听商人们乱哄哄地呼喊?况且市易法已暂停十天,商人们早就自由买卖。至于吕惠卿,这个城府深沉的“福建子”,在奉诏与曾布共同核查“市易务违法”一事中,其态度与曾布截然不同,阳唱皇上之谕,阴行介甫之意,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法保全新法,袒护官吏,也有思于自己,可算是保全新法的护法神啊!再说,介甫的离职,对吕惠卿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若吕惠卿能接替介甫为宰相,一个“换人不换法”的局面不也是保存了“变法”宗旨吗?
  吕嘉问的思绪活跃起来,决心和吕惠卿靠得更紧。他拔腿走出卧室,往亲朋故友的府邸、住宅探听消息去了。
  此时的吕惠卿在这厄运临头之时,仍然保持着超人的冷静和精明。他同情王安石不幸的遭遇:六年来王安石所有的“失误”和这“失误”引起的天怒人怨,几乎都源于变化莫测的君心,王安石不过是遵旨具体行事而已。但这是不可说出口的,古之贤人创造了“君愁臣忧”之词,那是因为贤人们看透了人世间事物的奥秘。
  他在同情王安石不幸遭遇的同时,一个强烈的“取而代之”的念头在心中腾起。六年来翻腾不歇的“变法”风暴,促进了他才智、信心的增长和权力欲念的膨胀。他佩服王安石的见识高远,但不赞赏王安石的文人柔寡。他卑视吴充、冯京、陈升之这些宰执大臣,认为这些人充其量不过是一群照葫芦画瓢的庸吏。他蔑视韩绛、韩维之辈,认为这些人只是一群借着祖宗余荫拱手称是的蠢物。他自信:岁月、是非、命运已淘走了一代人杰,司马光离开京都了,苏轼离开京都了,王安石也即将离开,将相无种,自己著居于相位,比那些庸吏、蠢物强得多。
  他冷静地捉摸着皇帝的心思。色厉内茬的皇上虽然“遇难而退”已成瘤疾,但“励精图强”之志仍然未混,“变法”还是要搞的。眼前这次以“天意”作赌的退缩,只是迫于天灾的折磨和后宫的压力而采取的一种妥协,两天两夜的雨霖谤沦,已使这种“妥协”走到尽头。王安石替罪离职,将背走六年来“变法”中一切失误的债务,皇上还会重新敲响锣鼓爬山的。这是皇上心中闪烁的一线光明,也是引导自己走出困境、登上高峰的神火。现在应激励皇上打起精神,重新再干。
  吕惠卿凝神聚意、长时间地沉思着。渐渐地,他目光闪亮,神采飞扬,激情难按地霍地站起,大步走出府宅,向皇宫福宁殿走去。
  福宁殿里的皇帝赵顼,在这场“赌博”中有赢有输。“隆重举办浴佛节”谕旨的冒雨发出,既是他赢得“天意”的欢歌,也是他输掉“变法”的哀歌。在雨霖收场后的一个时辰里,他向皇太后、太皇太后祝贺和请安。他厉声撵走了禀奏“浴佛节”筹备情况的吴充、冯京、陈升之,并下旨“加速筹备,不得马虎”。他低声地劝走了意切情柔的皇后,免得皇后再为自己的焦虑担忧操心。他六神无主地徘徊于御堂之内,品味着这场雨霖带来的酸甜苦辣。
  这场救灾救难的雨,消解了“十月不雨”的旱情,给濒于死亡的流民带来了生机,给今年的秋收带来了希望,也给暂停新法十八事的复活开辟了生路。“天”回应了朕“自罚敬天”的心愿——一片爱民之心总算感动了上苍,成全了朕的决断——纳谏于一个看门小吏的《流民图》,重振了朕的声威——“天人感应”,朕毕竟是“上天”之“子”。也避免了朕几乎铸成的九州大错——用十万精锐之师,对付赤手空拳的黎庶。“天意”在朕一边啊!
  这场铺天盖地的雨,也置朕于艰难的境地:百废俱兴的“变法”就这样停歇了吗?朕励精图治、中兴祖业的心愿就这样沉沦了吗?朝政今后的出路在哪?又要回到那因循苟且、坐吃山空的老路上去吗?
  赵顼心境茫然地走向御案,再次拿起两天前王安石上呈的《乞解机务札子》,凝眸阅览着,思索着:
  “群疑并兴,众怨总至”。王安石的担心成了现实。两天两夜的雨中,群臣上呈的几十道参奏,无一不是怨恨“变法”;无一不是企图推翻六年来“变法”中发生过的案件。
  “罪恶之衅,将无以免”。王安石的判断是准确的。谏院、御史台那些臭嘴乌鸦们不都在把“变法”中的一切失误归咎于王安石吗?不是都在影射朕的用人失当吗?
  “意气昏惰,体力衰疲”,“虽欲强勉以从事须臾,势所不能”。王安石这些切肤刺目的字句,使朕心境凄凉啊!一场雨霖毁了王安石一生的英名,毁了王安石的壮志雄心,使这个见识高远的臣子已无颜立足于朝廷。现时,舆论漫天,群臣蜂嗡,民心沸怨,非难王安石之势已成,就是朕心存宽宥,后宫能谅解吗?群臣能心服吗?黎庶能转过这个弯子吗?“天意”真地要遗弃王安石了,朕今后倚重谁呢?
  皇帝赵顼手捧着王安石上呈的《乞解机务札子》发着呆。
  宦值推开御堂的门走入,轻声禀报:
  “翰林学士吕惠卿深夜请见圣上。”
  皇帝赵顼猛地抬头,凝神思索:吕惠卿,王安石的门生,王安石的密友,王安石“变法”的得力助手!深夜请见,难道是为王安石辩证而来?他微微点头,心里更为怆楚:
  “介甫先生,朕终当尊重‘天意’,爱莫能助啊……”
  吕惠卿在宦值带领下,走进御堂,“扑咚”一声跪倒在皇帝赵顼面前,直截了当地禀奏:
  “圣上,壮心不可移,变法不可废,王安石非得离开京都不可吗?”
  皇帝赵顼在吕惠卿如此突然的直言净奏面前有些发懵……
  王安石无疑是这场“赌博”中最惨的输家。
  人生在世,当理想和希望泯灭之后,心便会静若死水。王安石闭目坐在书房里,一切思索似乎都离开了朝廷,进入了一个宁静、淡泊的境界,留下的只有坦然地等待着皇上对辞职奏表的恩准,对《三经新义》书稿的谕示和对这个即将离散的家室的依恋。
  儿子王雱两天来已不再愤懑、焦躁,这个年轻人似乎变得沉默寡言,去掉些焦躁和轻狂终究是可喜的。儿子已决定以“病”告假,扔掉那“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的衔头,陪着自己退居林泉。这样也好,多用一点时间读书,也许是一个好机缘,官位终究不能给人以智慧。儿子已有两天没有回家,埋头在书局里,清理着需要带走的书卷、资料,为日后的治学研究做准备,现在大概正在翻拣、收集《三经新义》的草稿残页、只字片纸吧?
  弟弟安国、安礼,两天来也变得亲昵了。公务之余,总是陪着自己弈棋论艺、饮酒赋诗,故作轻松地宽慰自己。和甫、平甫,你们心中的苦楚我何尝不察,株连之灾,势所难免,你们留住京都的日子也不会太长。这个兄弟共巢的家庭,很快便会离散零落,我愧对祖先、愧对全家老小啊!其实,“离散”也是一种解脱,兄弟各分东西,今后都不必为彼此的痛苦、烦恼和看不见、说不清的奇灾异祸操心了。“零落”也是一种归宿,今后不会再有愧于皇恩浩荡的憾事了。
  十大禅寺的钟声仍在响着。他在笺纸上写下了偶得的诗句:
  独山梅花何所似?
  半开半谢荆棘中。
  美人零落依草木,
  志士憔悴守蒿蓬。
  妻子吴氏送茶走进书房,把茶放在王安石的面前,双手轻轻地放在丈夫的肩头,“柔声说道:“雨后吟诗,别有情趣,比在官场轻松多了吧?”
  王安石吟写完毕,掷笔于案,回头一笑,拿起诗稿,递给妻子:
  “政后而工诗,圣人之所教!今夜偶得一首,恭请夫人评说。”
  吴氏接过诗稿,吟诵之后,真的评说起来:
  “‘独山梅花何所似?半开半谢荆棘中。’好一枝清香愁苦的梅花,何似苏子瞻的奇语!
  “‘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淬守蒿蓬。’好一层郁结不散的《离骚》神韵,近于司马君实的愤情……”
  王安石恍然而悟:
  “妙极!出我意外的评说。一针见血的评说。我已谓心若死水,谁知还是微波荡漾,未脱凡尘。我与子瞻、君实官场厮斗数载,今夜却殊途同归。这是文心相通所致,还是命运相同所使?”
  “也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吴氏漫应了一声,借机谈起离京前的准备:
  “今后要过清静日子了,十二名歌伎今日已重金遣散,她们离开时哭作一团。相处数载,零落而去,心酸难舍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王安石凄然点头,心里一阵酸楚:这个家的离散开始了。
  “我已吩咐女仆,正在清理衣食用物,需要带走的,打包装箱;带不了的,今后用不着的衣被箱柜、锅碗瓢盆、日用杂物,分送街巷里的穷苦百姓……”
  王安石点头:“执政数年,留给穷苦百姓的,也只有这些衣食用物。”
  “家里的一切家具和厅堂里的桌椅几案,都是沉重之物,今后也用不着排场了。我已吩咐管家全部酌价变卖,筹作贬途费用。你知道,我是个不会理财之人,没有这些钱,只怕贬途上要饿肚子了。”
  王安石默然。
  “这书房里的一切,书卷、书橱、桌椅全部带走,只是尚不知贬往何处,车船难定。六年前我们进京,书籍装了两船,现时离京,大约需要三条书船相随了。如若贬往不通水路的地方,可真需要十辆车子装书了。书车浩浩荡荡,胜过古时孔夫子周游列国。”
  王安石喟然叹息:
  “安石败落了,一无所有,只有这几车书了,可真是输(书)得风光啊!”
  这时,管家急步走入书房禀报:
  “老爷,翰林学士吕惠卿深夜来访。”
  十天不曾露面的吕惠卿突然出现,使王安石刚刚平静的心境又沸动起来。他不是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而是为朋友吕惠卿的前程操心了:吉甫,此时你不该来到这是非之地啊!
  吴氏预感到有重要的事情发生,面色苍白,低声提醒丈夫:“吉甫,知心的朋友,能拒之于门外吗……”
  王安石微微点头。
  管家离去了,吴氏回避了。王安石茫然地坐落在竹榻上,等候着吕惠卿的到来。
  吕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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