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5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修善人事”的思索中,王安石想到了远在西南梅山的章惇,又想到了俊彦之士邓绾、舒亶、李定等人,一个“修善人事”的谋划在他的心中逐渐显形了。
吕嘉问随即谈起市易司“南粮北调”、“川米东移”正在进行的情况。他先是向曾布瞥了一眼,扔出了几句带刺的抢白:
“做买卖有赚有赔,这是常理,不叫‘违法’。就是替官家做买卖,也得思谋着赚钱,如果为了赔钱,干嘛不提一筐银子到大街上撒去!”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册帐本,翻开用眼睛一溜,拱手向王安石禀报:
“去年冬天无雪,今年开春无雨,我就瞄准了粮食买卖。二十天前从司农寺、市易司拿出的那二百二十万斛常平粮,就是为这笔粮食买卖筹集资金。现在市易司的人马均被派往各地购买粮米。江南东路的购粮官约摸十天之内可返回京都,可漕运粮米五十万斛;荆湖北路的购粮官半个月内即可返回京都,亦可购得粮米五十万斛;夔州路购粮官现时尚无消息,那里粮价便宜,不及京都一半,原打算购买一百万斛,若船运顺便,估计两个月内即可返回京都。执政大人可以放心,这两个月内,市易司将有二百四十万斛粮米陆续上市,京都断不会有缺粮之虑。当然,这二百四十万斛粮米若以现行市价出售,这车马舟揖的费用,怕是要全搭进去了。”
王安石聚精会神地听着,吕嘉问侃侃凿凿的话语,恰似几股清凉的泉水,汩汩地流入他的心头,消解着他的焦渴,使他兴奋而宽慰。但他没有细算。这二百多万斛粮米至今还在几百里外的江南东路、荆湖北路和几千里外的夔州路和荆湖南路,如果水陆受阻、天时变化或者市易司派出的购粮官员不能按时回到京都,这一切岂不都是纸上画饼吗?王安石仍然在沿用学者的思维方式,对吕惠卿的精辟议论和吕嘉问的纸上计划进行扬弃和综合,终于在胸中形成了一个根本不符合皇帝意愿的“顺应上天示警”的对策。
鸡啼声隐约传来,一缕黎明曙光透进了客厅的窗纸。
新的一轮祸福莫测的君臣会见,在等待着王安石。
篇四
洛阳·独乐园
司马光“独乐”于“独乐园”·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奉诏而来,司马光阅览着皇帝赵顼的《广求直言诏》痛哭失声·
翰林学士承旨韩维,乘坐着双马车辇,带着皇帝殷切的希望,怀着故友重逢的急切心境,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跑完了汴京至洛阳的路程。途经六个驿站,他顾不得歇息,顾不得用餐,饿了,买几张煎饼在车上干嚼;渴了,喝几口路边的泉水,换马不歇人地日夜兼程。真是“板荡诚臣”!连赶车的老马夫也堆着满脸苦笑叹服了。
夕阳傍山,韩维到达司马光的住处“独乐园”门前。他拖着因颠簸而将散架的身子,艰难地移下马车。为了掩饰狼狈,他没有马上去叩“独乐园”的柴门,而是手扶车架,伸腿活脚、捶胸挺背地调整着。在夕阳的辉映下,他望着久违的洛阳城,思索着与司马光的会见。
洛阳,形胜之地,“挟崤、渑之险阻,控秦、陇之襟喉,通赵、魏之枢纽”,周王朝之所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武周、后唐之都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衙通四方,文化兴盛,城周长六十余里,跨洛河而南北,枕囗河而东西,隋、唐,四方文士云集,文苑生辉,唐代诗人白居易晚年居此,曾演出过“九老会”宴游吟诗的佳话。汉魏,高僧荟萃,寺院达一千三百余座。洛阳有着胜于汴京的辉煌历史。入宋百年,繁华有增,糜费无减。
洛阳,世间安危之表,“天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兴废。”如今这依石傍水的园圃,怎么显得荒芜了?这各尽精巧的建筑,怎么显得昏暗了?满街满圃、结蓓顶蕾、名冠天下的“洛阳牡丹”,怎么也显得凄凉了?“上天示警”的灵验,果真要从这“治乱之候”、“安危之表”的洛阳开始吗?
洛阳,藏龙卧虎之城,这里是汴京的陪都,从太祖皇帝赵匡胤开国起,就在这里设置了一整套品位极高的朝制机构,安排着致仕的老臣和蓄而待用的谋士。这遍布四周的园林别墅,不就是过去和未来权力的象征吗?这陌生而别具神采的“独乐园”,不就是昨日巨大权力的印记,也是明日巨大权力的胎床吗?这不,皇上已差遣自己悄悄地来向司马光求教了。
韩维吩咐老马夫卸车遛马,他独自走近柴门,望见园内苗圃中有一位老仆着黑裤短衫,正在提水浇菜,做歌而唱。他细听之,歌声是:
草软波清沙路微,
手携筇竹著深衣。
白鸥不信忘机久,
见我犹穿岸柳飞。
韩维听完,欣喜自语:此必司马君实之作。遂叩门而呼。老仆闻声张望,稍有迟疑,缓步行来,惊诧地打量着柴门外韩维的装束和华丽的马车,拱手询问:
“大人有何训示?”
韩维虽不认识这位老仆,但他猜想此人必是司马光身边那个忠顺的吕直了,使微笑而语:
“老兄莫非是敢于管束司马大先生的吕直?”
“大人是……”
“请老兄传禀,在下韩维特来拜见司马大先生。”
吕直惶然,急忙拉开柴门,弯腰恭迎:
“是翰林学士承旨大人光临,恕老仆怠慢之罪。”
吕直引路前行几步,忽然转过身来对韩维说:
“秀才现在正在‘读书堂’著书,请大人缓步慢行,老仆这就急去传禀,以便秀才恭迎大人。”说完,转身急步而去。
韩维知道,这是老仆迎客之责,也是一般人家的家规,便缓下步子,借机将京都传闻中的“独乐园”与这眼前实有的“独乐园”相互映照地观赏起来。
这实是一座卑小的、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园林。听说熙宁四年四月十八日,司马君实初至洛阳,寓居于留守御史台附近的一座宅院,因其院小屋少,书局事务无法展开,遂于去年在国子监尊贤坊北侧购得一块荒地,辟此“独乐园”。此园规模若与洛阳其他致仕老臣的屋宅相比,仅农家园圃而已,何其传闻之浩浩!大约是司马君实的名声太高太大了,传闻者添油加醋想当然耳。
韩维举目观赏着“独乐园”的布局:小溪短桥,竹亭茅屋,翠竹青藤,花卉药草,精巧而自然、质朴而典雅,确似司马君实之为人,确有司马君实之风采。
那是司马君实读书著书的“读书堂”吧?瓦房七间,一色青蓝,窗扉敞开,竹帘低垂。居中三间,也许是司马君实著书之所?两端四间,也许是五千卷书籍的藏室?“读书堂”之南那一区房屋,跨五条小溪而建,精巧雅致,有短桥通向屋前,清静爽人,这就是司马君实会友、饮宴、赋诗的“弄水轩”吧?“弄水轩”,名副其实,在此似已闻得潺潺流水之声了!“弄水”而会友,其情当欢;“弄水”而饮宴,其情当醉;“弄水”而赋诗,其情当真、当美、当出自肺腑!“读书堂”之北,是一江湖水,碧绿见底,有鱼浅翔,方圆约三亩。湖中有岛,周长约五丈,状若玉块,遍种竹藤。结竹梢蔓草为庐,似渔人之舍。此必是司马君实歇息垂钓的“钓鱼庵”。竹梢蔓草之庐,偏命名曰“庵”,可窥得司马君实心境之凄凉了。碧湖之北,有茅屋六间,厚其塘次,以避暑热,茅屋四周,皆高节翠竹,清爽怡心,此必是司马君实避暑之“种竹斋”了。谁说司马君实孤性寡和?只是其性格之洁、情趣之高,非俗人所难理解。碧湖之东是一片苗圃,面积约三亩,种蔬一百多畦,莳弄精细,遍地葱绿,仔细观看,多植药材。无疑,此乃传闻中的“采药圃”。司马君实读写疲劳时,常来此把锄劳作,以解脑思,以健身体。“采药圃”之命名,足见司马君实用心之精细,神态之豁达。“采药圃”之南,有花坛数处,多种芍药、牡丹,这就是传闻中的“花园”吗?不叹十里传闻之无信,只叹司马君实愧对花神、枉居洛阳。“花园”北有凉亭一座,以青竹建造,自然是“浇花亭”了。“浇花亭”东侧远处,有一高台,拔地而起,高约五丈,台上筑三层楼阁一座,青砖绿瓦,颇为辉煌,为“独乐园”内最高建筑,这就是传闻中的“见山台”上的“见山楼”啊!凝视良久,心神恍惚,似见司马君实登临楼阁之上,北望滚滚黄河波涛,南望巍巍嵩山瑞霭,西望漫漫长安烟雨,东望繁华汴京风云,抒其胸中忠耿、追求、愤怨、悲哀、依恋、失望和无尽的情思。司马君实啊,汴京没有忘记你,皇上正在思念你,但愿你的忠耿,能使汴京的桃李梨杏重放芳华;但愿你的追求,能使汴京的飞桥灯火再呈绚丽;但愿你的依恋,能使汴京的画舫藕荷再荡欢歌笑语,我也就不负圣托、不虚此行了。可是,你的愤怨太深,悲哀太重,失望太大。三年来遭贬而冷清的生活,能激起你昔日的热情吗?皇帝的有所企求,你若佯作不知呢?皇帝的“广求直言”,你若不置一词呢?我又何以返回汴京交差啊!
韩维忧心忡忡,不由自主地向“读书堂”望去,蓦地发现司马光带着范祖禹和司马康正急步向他走来。他疾步迎上,宾主相逢于碧湖之畔。司马光高高拱手,热情欢迎:
“鄙园迂叟司马光,恭迎翰林学士承旨大人大驾光临……”
韩维望着年已五十七岁的司马光,发现其发须更为稀疏,面容更加消瘦,便跨步向前,一把抓住司马光的双手,对视而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退后三步,深深一揖:
“韩维恭候司马大先生大安!”
司马光忙挽住韩维动情地说:”
“持国公,三年苦别,思念至深。今晨喜鹊闹枝,历久不歇,今夕果然喜从天降,故友临门。看来,上天有意施恩于‘独乐园’啊!”
范祖禹和司马康也向韩维执晚辈之礼以恭迎,并殷切地表达了久别仰慕之意,便拥着携手相语的司马光和韩维向“弄水轩”走去。
韩维听到司马光动情的话语,欣喜于心,默然思忖:“喜从天降”之语从司马君实口中说出,是一个吉利的征兆!
现时的司马光,似乎已摆脱了三年前激烈政事落下的悲哀和痛苦,成了一位乐于林泉的隐者。他脱朝服,着深衣,冠竹簪幅巾,踏软草细沙;伴白鸥湖边漫步,看紫燕穿柳而飞。“拜表归来抵寺居,解鞍纵马罢传呼。紫花金带尽脱去,便是林间一野夫。”这四句自侃诗,似乎道出了他的心境。“独乐园”的建成和命名,似乎就是他这种心境化出的实影。
他似乎已完全丢弃了谋臣不甘寂寞、不甘冷清的积习,成了一位安于清茶浊酒的迁叟。他与老仆吕直耕耘于“采药圃”,沉醉于泥土的芳香;他与老妻张氏品茶于“种竹斋”,缅怀着昔日的种种情趣;他从故乡谏水接来年迈体弱的哥哥司马旦,晨昏请安,踞“钓鱼庵”垂钓,卧“种竹斋”避暑,坐“弄水轩”浅饮,乐在自然,乐在天伦!他似乎在效仿晚年的白居易。
他远离纷乱嘈杂的现实,从事着品评古人(古人已无足畏了),无涉今人(今人是惹不起的)的劳作。这鄙小宁静的“独乐园”,似乎成了他自划为牢的禁地,篱笆墙外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独乐园”内这精巧玲珑的江湖岛屿、苗圃花坛、翠竹蔓藤、茅屋亭台,就是他的万里江山。“读书堂”里的五千卷籍册,就是他邀游宏宇的扁舟,载着他在历史的长河中,采撷着晶莹的珠王,准备留给历史的未来。籍册中的千古人物,都已是他神交的挚友,不论为帝,为王,为相,为将,为圣,为贤,为盗,为匪,为娼,为妓,都一律平等地卸下戏装彩服,赤条条地袒露着肉身和五脏六腑。三年来,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对待着从他的眼皮下走过的各样人物和无数恢宏的、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历史画面,删定了《晋纪》四十卷、《宋纪》十六卷、《齐纪》十卷,此时,正在为删定《梁纪》忙碌着。
他毕竟是从几十年的风雨官场上走出来的,有着“饱经沧桑难为水”的阅历和耐力。他毕竟是儒家学说造就的学者,有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深厚修养。他独立支撑着《资治通鉴》书局艰危欲倾的局面:三年前的一场政见纷争,刘攽贡父被贬往泰州,离开了书局,他失去了左臂;刘恕道原被贬往南康军监酒税去了,他失去了右臂。现时只有范祖禹一人在《唐史长编》六七百卷浩瀚简犊中耕耘着。儿子司马康只能充任文读书案之役。简续盈积,浩如烟海,只靠一支笔删定,何日可竟其功啊!他埋头书案,形若负重之牛。他日以继夜,状若燃烧之烛。他累年累月,不知春秋之更迭。他无悔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