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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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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花胜去年红。”王安石的心被触动了:今年的花真的胜过去年吗?文过饰非,难以弄清真相,难以听到真话啊!君实要走了,子瞻也要走了,只怕今后连反对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如果今年的花不如去年红呢?他也有些醉了。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苏轼想着他的恩师欧阳修,想着欧阳修的诗论“直寻”,想着王安石的赠言,想着友中之师的司马光,想着弟弟子由,想着朋友王诜、陈慥、文同,想到明年此夜的杭州……“知与谁同”?不知啊!只有天知道!他全然醉了。
  司马光醉了,王安石醉了,苏轼醉了。
  歌伎们没有醉,她们仍在弹唱着《浪淘沙》,用清雅的曲音,把主人和客人送入醉乡深处。

  篇二十五
  十里长亭
  苏轼无逐无恋地要离开京都了·歌伎们送给他一座人间仙境——杭州城·
  熙宁四年(1071年)七月十三日,是苏轼及其家人离开京都的日子。
  四更时分,月色朦胧,苏轼和家人聚集在寂静的庭院里。妻子王闰之,怀抱着出生八个月的苏迨。十二岁的大儿子苏迈,搀扶着满头白发、泪珠莹莹的任妈。十岁的侄儿苏迟,照料着六个弟弟、妹妹。两个中年仆役,挑着沉重的书箱。沉默不语的老老少少,一片黯然。
  苏轼的心境可想而知。这就是贬离,没有朋友送行,朋友们都早于自己离开了京都。现时只有驸马王诜在京,可自己不愿意把酒告别,怕伤情更浓。九名歌伎已于前几天遣散了。只留下年老的门丁看守此屋,可怜的老人此刻正在忙碌着把箱笼包裹装在雇来的马车上。
  苏轼抬头打量着月色中的翠竹、花坛、梨树、假山、鱼池,一种瑟瑟索索的声响似乎是花、木、竹、石在低声话别。他鼻子一阵酸楚,泪水潸然而下。
  老门丁悄悄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
  “大郎,车装好了。”
  是啊,该早点上路了,该在这不为人知的夜里离开京都了。他默默地把任妈扶上马车,把怀抱迨儿的夫人王闰之扶上马车,把子由的几个年幼子女抱上马车,挽起儿子苏迈和侄儿苏迟的手,向月色中的老屋告别,向瑟瑟作响、频频摇曳的花、木、竹、石告别。然后,随着“吱吱”转动的马车车轮,向门外走去。
  在走出大门的时候,老门丁突然哭出声来,抱着苏轼硬咽而语:
  “大郎,我等着你们回来啊……”
  苏轼抚着痛哭的老人,泪水滂沱,无言答对。回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京都?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这难舍难离的窝巢啊!他咬紧牙关,不愿放出哭声,可马车上的任妈、妻子和孩子却大声哭了出来。告别窝巢的哭,告别先人灵牌的哭啊!
  哭声飘荡在夜空……
  马车“吱吱”地驶下西冈。苏轼回头张望,林木森森,已隔断了曲折的归路。四周一片宁静,路旁林中栖居的鸟儿,因马车作响而乍起惊飞,惊啼凄鸣地从头顶掠过。
  “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父亲购建的老屋已留人看守,纵然是毁于风雨、雷电,毁于流水无情的岁月,也对得起父亲的亡灵了。七个侄男、侄女,将在陈州亲自交给子由,他们在接连不断的厄运中,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年,增长了一岁,总算无负于子由夫妇之所托。九名歌伎已重金遣散,几个月内当无生计之忧,自己也可以聊以自慰了。
  想到遣散的歌伎,她们离开时那种悲痛欲绝的情景,苏轼的心又一次缩紧:那泪水滂沱的哀求,那心碎肠断的哭泣,那弦断声咽的最后一曲,那一步一回首的悲切恋心,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落泪。琵琶、胡琴、倩楚,你们的容颜,也许不能美倾京城,可你们的才智、琴艺、歌吟,你们那一点即通的悟性和聪慧在这莺歌燕舞的京都艺坛,却是卓越超群的。苏轼命苦,不愿累及你们;苏轼软弱,不能保护你们;苏轼无力,不敢让这无尽贬途上的无尽风尘,埋没艺苑中的艳丽奇葩啊!再说,你们都已年近二十,也该有个幸福的小家了……
  马车“吱吱”地行在御街上。道路两侧的桃、李、梨、杏树下,横卧着一堆堆、一团团席被全无的黎庶细民,有的破布掩肚,有的草帽遮头,有的蜷缩一团,有的抚儿抱女……是京都人?是外乡人?是为乘凉而来享受夜露之福?是因无屋而遭受夜风之苦?说不得了,问不得了,看不得了。
  “眼看世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两年多来的京都生活,如雷、如电、如雾、如梦。有欢、有乐、有悲、有怨。欢乐是自己理想的颂歌,悲怨是自己理想的哀叹。现时,欢乐失落了,悲怨平息了,随着这“吱吱”转动的车轮和这蹒跚的脚步,一切期冀都将远远地留在身后。
  黎明到来,朝阳升起,马车行在京都郊外坎坷的官道上。苏轼的心境豁然开朗:朝阳中的田野是如此迷人!秋苗茁壮,一片葱绿;阡陌相连,一派生机;露珠在葱绿中闪烁,如遍野珍珠滚动。天籁成趣,美不胜收。连这湿漉漉的空气,也醉人心神啊!朝阳中的村落也是如此美丽:炊烟袅袅,扶摇而上,在彩霞辉映下升腾,终与白云融合。炊烟起处,农人将重新开始一天的生计,劳作、谈笑、争吵、亲昵、男婚女嫁、生老病死,迎接着未来的明天。朝阳中的打麦场更是壮观:高积的麦秸堆,若城堡、若山丘、若疆场上的营帐。这是丰收的证明啊!“营帐”之间,枪在飞舞,刀在闪光,青壮男子在跳跃、呐喊,这是村中义勇在操练习武吧?
  农户丰收了,介甫的“青苗法”出现了实效;义勇习武了,介甫的“保甲法”显出了眉毛。介甫胜利了,自己的缺失之说看来是有些偏颇……
  忽地一座长亭跃入眼帘,四角飞檐在阳光中闪烁,长亭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苏轼的名字。随着呼唤,萧萧马嘶声也迎面传来。苏轼凝神望去,三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长亭的阶下,他心头一喜,兴奋出声:是晋卿!
  驸马王诜昨日黄昏时分与贤惠公主散步于驸马府花园,家臣入园禀报说,有一个名叫琵琶的歌伎请见。王诜以为是苏轼派遣而来,便与公主在客厅里接见了琵琶。
  琵琶离开苏府后,与倩楚一起,暂居胡琴家里。一位达官以每月二十两银子作聘,她们因惦念苏轼的离京,正筹划着送别,便拖而未允。昨天傍晚,琵琶独自一人去苏府看望,在大门之外,见看门老人与一位陌生人正在修理一辆光板马车,询问其故,看门老人告知,苏轼已决定今夜三更离开京都,前往杭州,并诉说了千里贬途无车无马之忧。看门老人连声哀叹,琵琶见状忧心如焚。她居苏府三年,深知苏轼的为人:乐于助人而不愿求人,有甜大伙尝,有苦自个儿吞。特别是在遭贬离京的逆境中,更不愿累及朋友。她想到苏轼的密友章惇,听说章惇已离京外出。她想到驸马王诜,由王诜而想到贤惠公主,这对尊贵而有侠肠义胆的夫妇,一定会为苏轼消解贬途之忧的。她顾不上进门看望苏轼、王闰之和任妈,便直奔驸马王诜府邸,通报了苏轼将于今夜三更离开京都的消息,并详尽地禀知苏轼近日来凄苦、焦虑的心境和苏府老小面临的艰难。
  驸马王诜与贤惠公主相视而叹:
  偌大的大宋京都,容不下一位当代奇才,可悲啊!奢靡的大宋朝廷,拿不出一套车马为奇才代步,可叹啊!可怕的政见之争,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连同人情、道义、衣食、住行都在一夜之间改变,可气啊!子瞻,遭贬之臣,这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长途跋涉,原本就是为了惩罚你那恃才傲物的身心啊!
  太皇太后的关怀,只能为子瞻求得一个舒心的去处,却无力解脱子瞻的厄运。皇太后的关心,只能减轻对子瞻的惩罚,却无法消除子瞻心底的苦痛。子瞻,“通判杭州”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况且,你今年才三十六岁,以后的岁月还长着呢,谁知道京都的风云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该尽心尽意地为苏子瞻送行,宽慰苏子瞻那颗凄苦而脆弱的心。”贤惠公主思忖着。她吩咐家臣、侍女连夜备酒、备肴、备马、备车。她要与驸马三更出发,奔向城外的十里长亭,为子瞻送行。
  长亭送别,是古代遗风,在文人中尤为流行,唐宋之际已成为时尚。官府在官道旁建筑亭舍,供官府衙门、民间亲朋作饯别、迎迓之用。且有十里长亭、五里短亭之别。朋友送别,礼仪简单,或折柳祝福,或举酒致意,或赠诗为念,或盟誓相约,或赠花以壮行色,或赠金以作程仪。
  今日驸马、公主长亭送别苏轼,全是贤惠公主亲自筹划的。也许为了表达驸马王诜的深情厚谊,也许出于对苏子瞻的鼓励,也许为了表现对某种势力的抗争,贤惠公主竟违制破例地陪着丈夫来到了长亭。
  亭舍中,以食盒为桌的酒宴,是专为苏轼和王诜摆设的,以便朋友倾诉衷肠。
  亭舍外三丈处的一片树荫下,席地为桌的酒宴,是专为王闰之、任妈及孩子们摆设的。
  大道旁,以马车前板为桌的酒宴,是专为车夫和苏府仆役摆设的,便于他们畅饮饱食。
  为了消解苏轼家人贬途费用之需和徒步跋涉之累,她将赠送苏轼马车一套。这套马车,是驸马王诜自用的,车厢里绒毯作垫,锦缎作壁,十分豪华。驾车的两匹高头大马,是贤惠公主的车辇使用的,每匹马的辔头,均为白银制做,外涂一层红粉以掩其实,价值均近白银千两。她已吩咐随车马夫,子瞻若中途遇有难处,可卖马卖车以解其需。
  苏轼、任妈、王闰之与王诜、贤惠公主相会了。离愁别苦,笼罩长亭。
  苏轼挽着王诜的手只是苦笑。任妈、王闰之欲向贤惠公主行朝制大礼,被贤惠公主一把拦住,相抱落泪……
  王诜为扭转这悲凄气氛,抚着苏轼放出笑声,打趣地说:
  “长亭饯别,古之遗风。子瞻不告而别,也太小看我王诜了。”
  苏轼一拱到地:
  “贬臣苏轼告罪。谢驸马都尉深情关切,谢贤惠公主恩外施恩!”
  贤惠公主借机说道:
  “子瞻的诗文感天动地,词赋惊鬼泣神,不愧是当代奇才。可这举家远行之安排,我实在是不敢恭维。”
  苏轼拱手:
  “请公主指教。”
  贤惠公主打趣:
  “听说子瞻三个月来,为远行之事围床徘徊,搓手叹息,辛苦异常。眼前这一辆破车、两副挑担,就是子瞻徘徊搓手之所得吗?真是其笨如牛、其拙如熊啊。”
  苏轼尴尬地苦笑:
  “这,这不是很好吗?”
  贤惠公主嗔怪道:
  “自然,子瞻春秋鼎盛,脚板硬朗,步行千里,脚下打不了几个血泡。可任妈年高,孩子幼小,季璋产后虚弱,迨儿尚在襁袍之中,也要与子瞻一起步量天下吗?今天,我和驸马至此,不是来为你送行,而是给任妈、季璋送车来了。”
  苏轼感激,一时不知所措。
  王诜指着长亭外那辆双马车辇笑着说:
  “任妈、季璋,那辆双马车辇归你俩乘坐了,让大郎赶车步行吧!”
  任妈笑了。
  王闰之慌忙向贤惠公主和王诜拜谢推辞:
  “谢驸马、公主大恩。可是,遭贬之臣是不配享用……”
  贤惠公主拉起王闰之的手,笑着说:
  “你若是心疼子瞻,就让他站在车辕上扶拭望路吧。”
  苏轼顿悟击掌,大笑而语:
  “‘扶轼望路’?妙极!谢公主安排,苏轼字子瞻,今日名副其实了。”
  贤惠公主开心,笑曰:
  “苏子瞻毕竟是苏子瞻啊!任妈、季璋,快叫孩子们下车,我们该去树荫下席地话别了。”说着,扶着任妈,挽着王闰之向亭舍外的树荫处走去。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长亭话别,两情依依。
  马车傍,驸马府的车夫和苏府的仆役也在把酒话别。他们虽不熟识,但有着人之常情,更有着主人深交相厚的纽带,很快便亲热起来。他们高声赞扬着公主、驸马,同情着贬臣、流人……
  树荫下,三个不同年岁的女人低声诉说着,相对泣咽着,举杯祝福着。她们诉说的是女人永恒的话题:丈夫是女人的魂,孩子是女人的心。愿孩子平平安安,愿夫妻花好月圆。贤惠公主拿出闪光的金锁、珠链,一一挂在孩子们的颈间。孩子们亲昵地依偎在任妈、王闰之、贤惠公主的身边……
  长亭上的话别已经是肝肠寸断。王诜把满斟的一杯酒放在苏轼面前,道出发自肺腑的最后叮咛:
  “子瞻此去杭州,当时时警惕言语之累。”
  苏轼点头。
  王诜语重心长:
  “夫言语之累,不只出于口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于赋颂、托于碑铭、著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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