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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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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觉在苏府与苏轼、苏辙交谈终日,得到的“参奏”、“圣语”只有十六个字:“山南海北,海阔天空,品茶论道,议论古人”。因为苏轼在会见孙觉之前,就得到苏辙的再度忠告,早就把他说给皇帝的三句谏言:“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入太锐”压在心底,没有说出。孙觉大为失望,傍晚时分,回到家里,当着朋友的面长叹一声:
  “苏子瞻也学会耍滑了!”
  但也怪,就是这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竟引起朋友们更大的兴趣,“苏子瞻耍滑”,不正说明内中有不好言明的秘密吗?他们请求吕公著亲自出马去司马光府邸再探。
  吕公著,字晦叔,安徽凤台人,时年五十岁,是仁宗朝宰相吕夷筒的儿子。此人沉静老成,与司马光相敬相重,交谊极深。他深知司马光和皇帝不寻常的君臣关系,也深知这位“朝臣典范”决不会像苏轼那样的品茶胡扯,更深知这位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的品德:从来不在背后议论人短,从来不在妻儿面前议论朝政,从来不在迩英殿外议论皇帝的言谈笑貌、悲欢苦乐。吕公著之所以应了众人之请来到司马府邸,完全是一种侥幸心理的驱使,人在极愁极乐时,都愿意和朋友谈谈心,以发泄其心中块垒。但愿司马君实也和常人一样,在极愁极乐的发泄中,能流露出几句重要的消息。
  吕公著在与司马光将近两个时辰的交谈中,这位白须黄脸的“陕西子”连“琼林苑”三字也没有提及,自己几次提到“变法”两字,都被这位“朝政典范”用话岔开了。吕公著深夜垂头而归,面对朋友,苦笑而已。
  事情愈发神秘。“猜疑”原是在各自疑虑的轨道上寻找谜底,琼林苑君臣会见本身就是一个共同的轨道。眼前朝野风狂浪卷,君臣会谈不可能不涉及。忧国忧民的苏轼和司马光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不申述自己的主张。越是不透露风声,越说明天机不泄。众人进而推断:“变法”大约要煞车了!于是,他们在品茶、饮酒中等待着“变法”煞车的惊雷传来。并把这殷切的希望通过酒气的挥发和茶香的飘散,传给了各自的亲朋故友,又通过亲朋故友的酒气、茶香,传出府邸、衙门,传向京都喜欢小道消息的人群……
  第二日晚上,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吕惠卿、曾布、章惇、谢景温等人,也聚集在他的书房里。
  书房的烛光亮着,窗外无数夏蚊,黑蒙蒙一片,嗡嗡不息地呐喊着。
  王安石身着黑绸短衣,斜倚在一张长形竹榻上,一只手支在耳沿上,机敏的眼睛炯炯有神,眉宇间的肌肉无规律地搐动,显示他心底正飞速寻觅一个新的决断。人间若确实存在传说中的那种“耳眼心手,同时并用,以耳知事、以目明事、以心决事,以手行事”的奇人,那就是王安石这样的人了。
  曾布神情忧郁地说着自己的看法:
  “……圣上召见苏轼和司马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移进琼林苑,分明有避开执政之意。更为奇怪的是,今天已是第二天,皇上既不视朝,又无谕示,会不会有突变可能?今天一整日,朝廷沉寂得出奇啊……”
  曾布所谓的“突变”,就是暗传于二府、三司的“变法”可能煞车。他听到了,吕惠卿、章惇、谢景温等也听到了,他们都神情紧张地等待着王安石开口。
  王安石不移不动,眉宇间肌肉渐渐隆起,形成一个下宽上尖的三角形。
  谢景温一直注视着王安石的反应,当他看到王安石眉宇间的三角即将形成时,立即从怀里拿出一叠材料献策说:
  “可以断言,三个月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轼和司马光,在昨天琼林苑的君臣会见中,决不会再作哑巴的。皇上今天的沉默和朝臣们暗地的雀跃,就是一个可怕的预兆。要粉碎这股暗流邪风,必须向几个有声望的人物开刀……”
  王安石抬起头来,注视着杀气腾腾的谢景温,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谢景温接着说:
  “我半个月来查访得知,判尚书都省张方平曾散布流言,攻击‘变法’,说‘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这个张方平,原是苏轼、苏辙的恩师……”
  室内沉寂无声。
  “知通进银台司范镇,竟然污蔑‘变法’是‘残民之术’。这个范镇,原是苏轼、苏辙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引荐人之一。且范、苏两家又有世交。更为有趣的是,范镇的重孙范祖禹,现时又被司马光借到书局供职。而司马光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忠于皇上,他有一首写王昭君的古风诗不无深意:‘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自嗟不着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借古人而舒发心志,这不是对皇上的怨恨吗?”
  王安石一惊,霍地站起,瞥了谢景温一眼,若有所思地踱步徘徊。
  曾布被谢景温的手段吓懵了,茫然不知所措。
  吕惠卿不动声色,他注视王安石。
  章惇也被谢景温弄得心惊肉跳:这是冲着苏轼、司马光放暗箭啊!
  谢景温继续陈述他的战术:
  “擒贼擒王,只要拿下这些头面人物,才能制止‘突变’的发生。而拿下这些头面人物的有效手段,就是向皇上弹劾他们貌似忠诚而反对‘变法’的罪行。我已写成了一份奏表,不知是否可用?”
  王安石面色阴沉,眉宇间的三角形似乎已呈紫色。章惇看得出,王安石心里正有一场风暴,片刻便要雷声大作了。他的心“怦怦”跳动,一时喘不过气来。然而,王安石忽然缓缓摇头,随即把紧皱的眉头一展,停止踱步,又坐在竹榻上。
  王安石的心绪在经历一段激烈的煎熬之后变得从容坦然了。他看得清楚,谢景温要以范镇和张方平为筏,向苏轼、司马光大开杀戒,以回击昨天琼林苑的君臣会见。这完全是“猜疑”产生的报复,是荒唐无据的!
  他盯住谢景温,疾言厉色:
  “师直,你知道司马光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吗?那是十六年前在群牧司时,司马君实和我深夜饮酒后的一首唱和之作。如果说这首诗里藏匿了司马君实对皇上的怨恨,能有人相信吗?我不也成了司马君实的同谋者吗?王昭君就是王昭君,诗就是诗!‘咱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两句,我看倒是司马君实的神来之笔,深刻精妙地剖白了昭君心灵。司马君实是脚踏实地之人,决非阴谋行事之徒!苏子瞻虽然口无遮拦,决非无中生有之人!我们‘变法’者心胸要刚正,决不可望风捉影、深文周纳,妄织人罪啊!”
  谢景温面红耳赤,把手中的奏表悄悄塞进怀里。
  王安石转头询问吕惠卿:
  “吉甫,‘均输法’、‘青苗法’的条款和实施方案敲定了吗?”
  吕惠卿一直注视着王安石神情的变化,从王安石对谢景温“杀伐”建议的训诲中,他发现王安石的心是软弱的。他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莫名的微笑。但从王安石平静的询问中,他猜到这位软心肠执政的心头,定然又萌生了新的方略,立即取出“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呈上:
  “‘青苗法’因为子由有不同见解,诸多条款尚在争议。‘均输法’已经成文,请执政最后敲定。”
  王安石立即接过“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拉近几案,移来烛台,对吕惠卿说:
  “吉甫,谈谈你对当前朝廷动荡的看法,越详尽越好!”
  吕惠卿应了一声,谈了起来……
  王安石端坐在案前烛光下,展开《均输法》,目视、手批、耳听、心决,忙忙碌碌。
  吕惠卿毕竟是一个才智出众,辩才极佳的人物,对当前政局的分析,充分显示了他观察力的深透和敏锐。他说:
  “三个月来,我们实际上只是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震动死气沉沉的朝廷,震动因循苟且的官吏,震动惧怕‘变法’的重臣,震动沉迷不醒的黎民。这个目的达到了,但我们自己却因此而害怕了……”
  王安石目不旁视、手不停笔,大声称赞说:
  “好!‘变法’伊始,就是要雷滚九天,惊动鬼神!”
  吕惠卿受到王安石豪气感染,提高声音继续说:
  “现时,‘均输法’还没有出台,‘青苗法’还在难产之中,其它新法正在研究拟定,‘变法’尚未真正开始,我们何罪之有?‘议行变更科举考试’一事,针对的是培育书呆子的教育旧制,与天下英才何碍?与黎民百姓何干?范镇说‘变法’是‘残民之术’,分明是无的放矢!张方平预言‘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实在是杞人忧天……”
  王安石边阅文本,边随口吟出几句诗来:
  众人纷纷何足竟,
  是非吾喜非吾病。
  颂声交作莽岂贤,
  四国流言旦犹圣。
  唯圣人能轻重人,
  不能铢两为千钧。
  ……
  王安石突然笔停手歇,中止吟诗,低头仔细看着《均输法》,挥笔修改,同时头也不抬地催促吕惠卿:
  “吉甫,接着谈你的高论吧!”
  吕惠卿听了王安石即兴吟出的诗句,心境觉得坦然了。既然王安石觉得不必浪费精力与反对者去争辩,自己何必找气生呢?况且,王安石把反对“变法”的头面人物看作王莽,把自己比作圣人周公旦,可见已经是胸有成竹了。他觉得再说些什么都是多余的,便概括几句,作为自己议论的结语:
  “至于御史台、谏院一些官员的反对,恐怕只是一种本性罢了!”
  王安石正在挥笔勾划着,闻吕惠卿之语而大声询问:
  “吉甫,你说他们的本性是什么?”
  吕惠卿回答:
  “维护旧法。”
  王安石扔笔抬头,纵声大笑,以掌拍案,连声称赞:
  “一语抓住要害!他们立足‘维护’,不想‘开拓’,恋旧而拒新,守死而畏生。此种官员,能有出息吗?”遂即又吟出两句诗来,完成了他那首未竟之作:
  “乃知轻重不在彼,
  要之美恶由吾身。”
  曾布这时凑趣说:
  “妙,全诗居境高阔,立意鲜明。最后这两句,铮铮铁骨,毫无畏惧。一个人是好是坏,并不在人们如何议论,而是由自己行为的好坏决定的。”
  王安石点头:
  “千古皆然。我们变法者,只要本身刚正、清廉、光明、磊落,断不会被人骂倒,一定会赢得千古胜负。子宣,这份《均输法》,劳你尽快工整抄写,我要连夜进宫,呈奏皇上。”
  曾布应诺接过。
  吕惠卿看得出,王安石要抓紧时机反击了,便试探地提醒:
  “现时已将近亥时了。”
  王安石笑着立起:
  “我子时进宫,一日之始,必定吉利。你们都安歇吧。”
  王雱此时已将王安石的即兴诗背诵抄写于笺纸上,呈王安石过目:
  “阿爸,这首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可以留集的。”
  王安石接过,目光一扫,笑着说:
  “理太直而诗意少,若为苏子瞻所知,又要说味若嚼蜡了。”说着,一撕一团。
  谢景温急喊:
  “可惜,可惜啊……”
  吕惠卿一笑,说:
  “王公子已牢记于心,会流传于世的。”
  窗外亥时的梆鼓声敲响了。
  亥时梆鼓,传进大内,传进福宁殿,拂动了内寝外厅里的烛光,惊扰了两天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深夜徘徊、俯首焦思的皇帝赵顼,提醒了恭侍一旁的皇后。她轻步走到皇上身边,低声劝说:
  “官家,已是亥时了,入内安歇吧。”
  赵顼闻声站住,抬头望着皇后,吁叹一声,微微摇头,又在室内徘徊起来。皇后望着赵顼,暗暗垂泪。
  皇后,河南沁阳人,时年二十三岁,是真宗赵恒朝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其父向经曾任定国军留后。她贤淑聪颖、容颜秀丽,性情谦和;头上绾簪的粉红珠花,衬托着一双晶莹深情的眼睛,更显庄重秀美。她不似仁宗皇后(时为太皇太后)那样胆略超人,也不似英宗皇后(时为皇太后)那样的聪颖过人,却有着女人罕见的雍容大度、柔静平和。三年前,她以曾祖父的余荫和当时女子的德、才、容、工走进颖王府邸,与当时只有十八岁还不是皇帝的赵顼成了亲。她长赵顼两岁,以秀丽的容颜、温柔的性格与大姐一般的关切,赢得了赵顼的欢心和情爱。一年多颖府内如胶如蜜的生活,连结了两颗相恋相爱的心。在甜蜜的沉醉中,总嫌时光易逝、岁月短促。可现时,当皇帝了,当皇后了,朝廷“变法”了,忙碌代替了安闲,愁容代替了笑脸,昔日的欢乐已经逝去,忧郁、沉默、紧张、泪滴占据了这华丽的宫宇。白天没有尽头,这夜晚也没有个头啊!
  赵顼昨日傍晚从琼林苑回到福宁殿后,就废寝忘食反复琢磨着苏轼、司马光晋见中的一言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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