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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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政殿说书程颐主持丧事,置灵柩祭堂于董太师巷司马光的府邸,也许出于对司马光的尊敬,也许出于展示“理学”的风采,也许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程颐竟以古礼始终丧葬。以古礼敛体,用锦囊裹司马光之身;以古礼制棺椁,依诸侯制,棺厚五寸,榔为三重,皆用松木;以古礼殡葬,依诸侯制,殡为五日,葬为五月;以古礼行哀,祭曲招魂,葬曲挽歌;以古礼服丧,哀子著斩丧之服,居三年之孝。
朝臣闻知,议论纷起,善者赞其复以古礼符合司马光的初衷,恶者斥其复以古礼糟践司马光的心志。
九月六日,一场纷争在司马府邸的门前发生了。
是日,是司马光病逝的第六天,是开祭的日子,也是神宗皇帝赵顼的灵牌放进宗室明堂的日子。
早朝之后,群臣明堂祭把,在庄穆隆重的礼典中,和着礼乐,完成了先帝赵顼灵牌的定位,朝廷颁布大赦天下之诏,算是先帝赵顼最后赐给人间的恩典。群臣欢呼,以吉礼完成了“明堂祭祀”。
“明堂”礼毕,时已巳时,苏轼、苏辙与同辈官员二十多人,急忙奔向司马光府邸祭吊,欲凭棺哀思,忆昔日之谊,叙难舍之情。
他们行至司马光府邸门前,见程颐、朱光庭、贾易立于阶上,神情森穆,默然无语。
苏轼等正欲拾阶而进,程颐举手阻之曰:
“《论语》有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公等方歌朝廷大赦吉礼,非‘哭则不歌’之义,不可入!”
这也是“古礼”吗?群臣驻足懵了。程颐拱手为礼:
“请公等返回,明日斋戒来祭。”
苏轼心愤而戏谑:
“古人但云‘哭而不歌’,并没有说‘歌而不哭’啊!正叔熟记古人之言,只可惜闹颠倒了。先古礼而后吊唁,于礼何害?”
程颐语塞,张臂拦阻,怒吼道:
“子瞻强词狡辩,猥亵古礼!”
苏轼亦怒吼:
“燠糟鄙俚,你那是枉死市叔孙通所制之礼,糟践君实之心志、辱没君实之人品道德啊!”说罢,推开程颐的手臂登阶欲入,在旁的朱光庭、贾易援程颐出,苏辙、吕陶等人亦援苏轼而上,口舌相讥,争吵声起,此时,司马康率领家人披麻带孝而出迎,程颐见状,把满腔愤怒撒向司马康:
“孤哀子若真行孝,当依古礼悲恸哀绝,居室思父母劬劳之恩,不可因受吊而废哀!”
司马康惘然,进退不得。
苏轼亦怒,正欲出语抗争,大内宦侍尖利的唱引喝道传来:
“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驾临祭吊!”
苏轼、程颐和群臣们抬头望去,太皇太后的飞凤轿辇、皇帝的雕龙轿辇,在一队禁卫士卒的蜂拥下向前涌来。群臣急忙跪倒迎驾。
司马康跪倒在最前面,他的左边是苏轼,右边是程颐,他低头左右顾盼而心底惊悸:
“这就是朝臣们议论的‘洛党’、‘蜀党’吗?朋党之争开始了。”
篇二十一
常州
苏轼豁达镇定地走着他坎坷人生中最后一段路程·病榻留别,他清清爽爽地离开了人间·《荔枝叹》——一首凄怆雄浑的史诗·
一晃,王安石、司马光病逝十四年了。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二十三岁的皇帝赵煦病亡,庙号哲宗,因其无嗣,他十九岁的弟弟端王赵佶继承了皇位,与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起用韩忠彦(韩琦之子)为左相、曾布为右相、李清臣为门下侍郎、蒋之奇知枢密院事,大赦“绍圣”、“元符”七年间被贬被罚的“元祐”朝臣文彦傅、王珪、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韩维、范纯仁、苏轼、苏辙、范祖禹、刘挚、程颐等三十三人。贬逐宰相章惇为武昌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复贬雷州;贬翰林学士承旨蔡京出知永兴军,复贬提举杭州洞霄宫;贬尚书左丞蔡卞(王安石之婿)于池州。帝王更换,党争依然,大宋王朝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折腾。翌年改元为“建中靖国”。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六月十五日西时日落时分,江南运河河面,从润州码头漂出一条客船,逆流荡波,缓缓而行。在晚霞映红的粼粼水波中,向常州驶来。
船头上坐着一位风尘染衣的老人,十四年不息不离的苦雨寒风,已染白了他的须发,折弯了他的身骨,吹凉了他的心怀。他病恙初愈,神情憔停,望着);D流不息的红波白浪,似乎凝住了神思,沉浸于这十四年来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回忆之中。他闭目凄然,口中喃喃地吟出一首告别以往的哀诗: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这位老人就是“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从儋州大赦归来的苏轼。
苏轼去年(元符三年)五月接到朝廷“以琼州别驾,安置廉州,不得签书公事”的诏令,六月十七日即与儿子苏过乘船离开儋州北返,七月四日到达廉州。居屋未定,又接到朝廷“改任舒州团练副使”的诏令离开廉州而行,九月下旬途经广州,儿子苏迈、苏迨率妻室儿女至广州迎聚。劫后的天伦之乐,使苏轼悲喜交加,特别是几个孙子苏箪、苏符、苏箕、苏笛、苏筌、苏筹的萦绕膝前,更使他感到喜从天降的满足。可秦观少游卒于藤州、范祖禹卒于永州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至,残酷地粉碎了苏轼宽释的心境,他连日沉默,“同贬者死去大半,最惜淳甫、少游啊!”十一月初,他带着家人二十多口,前往舒州赴任。行至英州,再得朝廷“复朝奉郎、提举成都府工局观,在外州军任便居住”的诏令。“任便居住”,标志着朝廷将不再起用了,他心境坦荡而茫然:居住何处啊?常州?舒州?真州?江南风光,山青水秀,足颐余年。但弟弟子由从颖昌来信邀居,信中并有“桑榆未影,复忍离别”之语,他的心又移向颖昌了。可颖昌地近京都,可居宜住吗?他一时难以决定,便吟着“剑关西望七千里,乘兴真为玉局游”的诗句,带着家人过大庾岭,经南安,逗留虔州,重游庐山,过九江、湖口,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四月至润州。常州老友、冰华居士钱济明专程至润州迓迎,同居金山寺,登临妙高台,叹常州一别十有五年之思念,论今日朝廷政局变化之微妙,苏轼终于明白:皇帝赵佶继位一年来的所作所施,似乎已与“政见”无关,而是在追求皇权的“为所欲为”。贬逐“绍圣”中枢重臣章惇、蔡京、蔡卞等人,并非因其“坚守变法”或“专图报复,屡兴大狱”,而是因其曾议“端王轻桃,不可立”,反对他继承皇位。起用“元祐”旧臣亦非因其“革故鼎新”或“蒙受冤情”,而是为了巩固新居的皇权。如此人主大权独握,今后的朝政走向不可测啊!苏轼决计远离京都,定居常州,并造儿子苏迈、苏迨随钱济明早去常州,购屋置舍,以便安顿全家老小。
突然一阵喧闹欢呼声从岸边飞来,惊扰了苏轼心在海南儋州的深情回忆,他蓦地睁开朦胧的眼睛望去:岸边人群踊跃,摇臂挥巾,呼唤“苏公归来”的声浪起伏雷动,他茫然失神,以为是心境幽思中儋州“千山动鳞甲”幻影的闪现和“万谷酣笙钟”幻声的轰鸣,动止虚实一时难以分辨。儿子苏过急忙跑到苏轼身边,搀扶起父亲,高兴地说:
“常州到了!父亲,常州父老欢迎父亲归来!你看,那是钱伯济明,那是大哥伯达,那是二哥仲豫……”
苏轼骤然明白了:朋友钱济明向常州父老吐露了自己定居常州的意愿,这隆重的欢迎,担待不起啊!他推开苏过的手,跪倒在船头上,向岸边欢呼的人群拱手致礼。
六月十五日夜晚,钱济明在其府邸宴请归来的苏轼一家,为其接风洗尘,常州故知十数人亦应邀参加。主人热情,故知欢愉,苏轼虽觉周身乏力,头脑沉昏,精气不舒,有旧病复发之状,仍勉力诗酒以欢,酬谢故朋挚友。席间,在诉其离情话其相思之后,钱济明以已购得“裴氏宅”一事相告,并详细讲述了“斐氏宅”的环境幽静、庭院典雅、屋宇宽敞。故知中经手购买“裴氏宅”的邵民瞻,极赞庭院中翠竹葱茏、流溪清澈、假山奇绝、怪石天造。苏轼大喜;举酒作谢,并许以搬入新居之日,置酒庭院,欢愉亲朋,诗酒以歌,不醉不散。人们欢笑畅饮相约:来日必隆重祝贺苏公迁乔之喜。
酒宴欢散,故知离去,苏轼却毫无倦意,倚椅而坐,凝目注视着桌案上跳动的烛光,静听着常州城内鼓楼上二更梆鼓的敲响。也许因为已走尽了贬途,落脚于“任便居住”之地,心境十分坦然。也许因为儿孙归膝,全家团聚,再无恶梦扰魂,心绪亦十分清爽。也许因为已经购得了住屋,居之有巢,不再忧风忧雨,他又在默默地思念着安寝于故乡祖坟里的父亲、母亲和亡妻王弗,茔葬在黄州东坡的任妈,遗骨于江宁旷野的遁儿,寄灵柩于京都西郊佛寺的妻子季璋,掩埋在惠州白鹤峰下、丰湖之滨的爱妾子霞,还有远居颖昌、“桑榆未影”的弟弟子由,他感到安闲中的空虚,便悄悄走出钱府,走进宁静洁白的月色之中。
时已三更,月光如洗,星光点点,夜风清凉。仰望星空,他感到宇宙的浩茫深邃,不禁吁出悠长的叹息。忽然,他听到一丝轻微的脚步声响在身后,回头一看,原是长子苏迈远远地跟随着。他知道儿子不放心自己夜半独行,便漫问一声:
“你怎么还没有睡?”
苏迈见父亲没有责怪,便快步上前,把一件单衫披在父亲的身上:
“夜风凉了……”
苏轼用手理着披上的单衫,漫步走着:
“你安歇去吧,明天找人捎信去颖昌,告诉你二叔,我们已安抵常州了。”
苏迈应诺,但不肯离去,借禀报购屋之事伴父亲漫步:
“‘裴氏宅’今天看过了,主人已经搬出。其庭院、屋宇、环境确如钱伯和邵民瞻所语,庭院里的那片翠竹极好……”
“契约和手续都办妥了吗?”
“契约已签字画押,卖方是屋主的儿子裴人俊,买方签的是父亲的名字,盖的是父亲印章,中人是钱伯和邵民瞻。昨日去官府备案,官府初有刁难之意,由于钱伯亲自出面并暗送官府衙吏纹银二两,一切手续也就顺利办妥了。”
“价钱公平吗?”
“房主的儿子知是父亲购屋,以为遇到了富家翁,张口就要价五百缗。钱伯怕讨价还价累及父亲名望,便一口应诺。这样一来,我们的全部积蓄也就囊空翻底了。”
苏轼苦笑喟叹:
“名声累人,活该受穷啊!这二十多口之家,只怕又要挨饿了……”
苏迈急忙为父亲消愁:
“父亲勿忧,你的两个儿媳,已拿出了所有的首饰镯佩,仲豫(苏追)今日已去银铺变卖,得钱数百,两月生计,不会有困难的。再说,我家有阿婆(任妈)所制按日分俸度日之规,量入而出,节俭持家,自种菜蔬,劳作自强,总会填饱肚子的。何日搬入‘裴氏宅’,请父亲择日早定,宴请宾朋之事,总须做一些准备。”
苏轼稍作沉吟,作出决定:
“用两天时间准备,七月十八日搬入,了却这桩心事吧。”
蓦然一阵哭泣声传来,打断了苏轼的话语,他停步倾听,举目四寻,哭声乃由不远处一所词堂传出,其声甚哀。苏轼吁叹:
“何悲切如此!此哭声有割爱触心之沉痛,伯达,我不能听而不闻啊。”
苏迈知父亲闻民哀已不能自己,急忙扶着父亲走向祠堂,叩门而入,果见祠堂前廊里有一老妪坐于一盏油灯下掩面哭泣。其妪七十多岁,衣着颇整洁,发丝稍呈散乱,神情憔悴,形影孤零,四周堆着杂乱的桌椅、床榻、箱柜,身边堆着杂乱的被褥、纱帐、包裹,其状颇为凄凉。苏迈上前揖礼询问:
“老婆婆何哀伤如此?”
老妪一惊,双手移落,满面泪水,突见两个陌生人站在面前,神态慈和而执礼甚恭,心头一热,竟大放悲声,痛哭起来,苏轼移步向前,出语宽慰:
“哀声凄绝,闻者泪下,你我虽不相识,人心同理,老妪莫非有碎心断肠之悲痛耶?”
老妪咽泣而诉:
“老妇年已七十三岁,家道衰微,生莫如死。家有一屋,相传百年,生子不肖,举屋售人,我已是无家可归了……”
苏轼心头一震:我购得之屋,莫非此姬之屋耶?天下有这样蹊跷之事吗?他转眸向苏迈望去。
苏迈脸上亦呈狐疑之色,急忙踞就于老姐面前:
“请老婆婆详述其事。”
老娘止泣谈起:
“老妇四十岁始得一子,十分钟爱。件子三岁,其父病亡,我寡居而娇养,谁知娇养成患,子长成人,嗜赌成性,赌掉田亩,赌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