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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节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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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光仍沉默不语。
  中书侍郎张璪立即响应,悲声而号:
  “司马光,外附忠贞之名,内怀莫测之心,执政伊始,即变更大行皇帝之法度。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左相蔡确亦响应跪奏于御案前:
  “禀奏太皇太后陛下,国丧以来,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收技当世之耆老以陪辅王室,蠲省有司之烦碎以慰安民心,严边备以杜强邻之窥觎,走轺传以察远方之疲瘵,明法令之美意以扬先帝之惠泽,厉公平之大道以合众志之异同,天下归心,黎庶欢愉,清平之治,即将显现。今司马大先生无端又启衅端,名为匡正新法之缺失,实则讪谤先帝以抱怨。臣为左相,忧朝廷纷争之再起……”
  太皇太后已不知所措。
  司马光仍沉默不语。
  张璪形同骂街的呐喊和蔡确的煽动,果然使一部分居于中间的臣子向章惇靠了靠,开封府推官张商英发出了貌似调解的悲叹声: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古之常礼,孝之必然,今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奈何匆促而轻议变更法度。”
  章惇十分机敏,立即抓住有利于自己的形势,直接抨击司马光的核心论点:
  “司马大先生方才滔滔大论的根本,是罢废保甲法、募役法和将兵法。这三项新法,事关京外州、道军政大权,使司马大先生极感堵心,欲先行罢废而后快,操刀之准、之狠、之快,令人佩服。保甲法、将兵法功过如何?我也心中无数,姑依司马大先生之说。可募役法的利害究竟如何?司马大先生的高论未”必全然正确,你可以概括为‘其害有五’,别人也可以概括为‘其利有十’,天下任何法度均有利害,利多害少即为善法。募役法乃大行皇帝与王安石思虑两年而创制,其意深焉……”
  近日刚刚召回京都的刘挚怒吼出列,打断了章惇的奏言,戟指章惇而吼:
  “章惇挑薄险悍,渔事王安石,以边事欺罔朝廷,遂得进用;及王安石补外,又倾附吕惠卿,夤缘而至执政;复为蔡确所引,以至今日。自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进用司马光以来,章惇怀恨在心,便与蔡确结为朋党,放肆强悍,凌侮沮害群臣。章惇不罢,朝廷不宁!”
  王岩叟亦出列奏言:
  “章惇攀王安石而出,谗欺狼戾,承袭王安石桀骛不臣之恶习,竟于殿前质问太皇太后陛下批除谏官事,语涉轻侮,是以不欲威在人主也。乞行黜去。”
  延和殿乱了,罢废新法的争论变成了罢废章惇的声讨。章惇则毫无惊慌,一切似在意料之中,面对着越来越激烈地攻击和弹劾昂首大笑:
  “这就是司马大先生倡导的‘广开言路’吗?章惇势孤,但决不屈服于势之压迫。”
  司马光不再沉默,应着章惇的笑声转过身来,神情从容,话语坚定:
  “司马光从不倚势压人,也从不因薄慢侮辱而自屈。章惇大人所论,光愿以理回答。”
  延和殿乱哄哄的骚动终止了,支持者和反对者都静了下来,望着这位齿发无几的老人。
  司马光的声音仍是平和的:
  “募役法的功过利害,光以民心为倚是从,章惇大人以为此法利大于害,可详加议论,今日不必匆忙结论而定其取舍。
  “‘三年无改于父道’之论自然是正确的,先帝之法,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也。若王安石、吕惠卿等所建、为天下害、非先帝本意者,改之当如救焚拯溺,犹恐不及。昔汉文帝除向刑,斩右趾者弃市,答五百者多死,景帝元年即改之。武帝作盐铁、榷酤、均输算法,昭帝罢之。唐代宗纵宦官求赂遗,置客省,拘滞四方之人,德宗立末三月罢之。德宗晚年为宫市,五坊小儿暴横,盐铁月进羡馀,顺帝即位罢之。当时悦愉,后世称颂,未有或非之者也,朝廷当此解兆民倒悬、救国家累卵之际,岂能俟三年然后改之?况令军国大事,太皇太后权同处分,是乃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也。
  “奏举谏官之事,当遵朝制、祖宗法度而行,司马光决不例外。范纯仁临事明敏,不畏强御;范祖禹温良端厚,修身无缺。此二人职作台谏,诚协众望,不可因司马光一人之故而妨碍贤者进路。司马光愿辞门下侍郎之位致仕闲居……”
  司马光在“募役法’上心迹坦荡的退让,显示了司马光长者之风,出乎于群臣之意料,连章惇的支持者也瞠目结舌。
  司马光在“三年无改于父道”的关键争论上,承认了传统伦理道德的权威,却大胆地冲破了传统伦理道德的藩篱。他和王安石一样,不为圣人之言所羁绊,只是比王安石温和婉转,显示了异于王安石的恭顺。
  司马光在“奏举谏官”一事上的知错必改,又与王安石不同。谁都知道,此时的朝廷离不了司马光,但谁都感觉到,司马光已承认了自己言论上的疏漏和过失。柔克刚啊!
  章惇惊讶于司马光的平静和回答质问的坦直,突然对这位“赢老抱疾”、棉里藏针的“陕西子”产生了敬畏。在蔡确、韩缜、张璪和一群支持者的沉默不语中,章惇品味着这场水火争论的结果:谁也没有胜利,可谁也没有失败……
  章惇的思索未了,太皇太后的谕旨响起:
  “诏:唐淑间为左司谏,朱光庭为左正言,苏辙为右司谏,范纯仁为天章阁待制,范祖禹为著作佐郎。保甲法、将兵法从B阳起罢废。”
  群臣伏地欢呼。
  章惇也仆伏于地,心里滚动着一股绞心的酸楚:还是司马光胜了,新法终于毁在这位骸骨癯瘁的老人手里!

  篇十六
  登州·汴京
  苏轼危迹粗安,惊魂未返·“登州海市”的瑰丽奇观,飨他以青云直上之兆·“梅花棚”的枯草掩墟,使他心神颤栗·
  元丰八年二月中旬,年已五十岁的苏轼,拖家带口,踏着漫漫贬途,经由泅州北上汝州,行至南都商丘,接到了皇帝赵顼“准苏轼所请,常州居住”的诏令,他退隐之心稍定,不胜喜悦,吟着“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的诗句返身南下。归舟行至清江,听到皇帝赵顼驾崩的噩耗,他心境至颓,遗制成服,遥望北天,潸然泪下。十五年的贬逐流离,虽然是“轻舟短棹任横斜”,但对“励精图治”的皇帝赵顼,还是有感情的。“无状罪废,众人之死,而先帝独哀之。而今而后,谁复出我于沟壑者?归耕没齿而已矣!”王闰之、王朝云自然知道今后生活的险恶,理解苏轼心中之所忧,失去皇帝的庇佑,“乌台诗案”的阴影又蒙上了心头。儿子苏追年已十五岁,苏过年已十三岁,都到了懂事的年龄,对“放归常州”以后的生活,已不再议论。忧满归舟啊!
  舟船过灵璧、越扬州,苏轼一直在关切着朝廷的变化,但山高云远,讯音缈无,朝廷宰执大臣王珪、蔡确、张璪等人的身影却时时闪现在他的心头,这些昔日的冤家对头如果继续执政掌权,常州就难以久住,只怕又要飘泊流离。十五年颠沛流离中所企盼的“买田阳羡,誓毕此生”的闲适生活,原是孤独哀绝中的避世需要。佛门的宁静,道观的疏阔,儒家的“舍之则藏”,似乎都蓦然消失,随流而去。
  五月二十七日,苏轼拖家带口行至常州,在朋友钱济明的帮助下,房舍刚刚觅得,“谢上表”刚刚发出,常州府衙信使急促的马蹄声驱散了苏轼两个月来“心系阙门”的焦虑迷惘。六月五日,他接到朝廷“复朝奉郎起知登州军州事”的诏令,并得知十岁的皇子赵煦即了皇位,太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大事,司马光已至京都。他高兴,他欣慰,他感念,他热泪滂沱:“乌台诗案”后的六年间,被贬逐、闲置、管束,顶着“讪讽朝廷”的罪名,失去了人的尊严和自由,现时,“收召魂魄,复为平人。洗濯瑕疵,尽还旧物”,总算恢复了知州的职务,还了自己一个清白。王闰之欣喜泪流,忙着烹鱼宰鸭;王朝云愁容尽消,弄琴吟歌以贺。苏迨打来清酒。苏过采来野花,连屋檐下的雀儿也叫个不停。“野花啼鸟亦欣然”的欢乐,真的腾起在这草舍茅屋了。苏轼被一个新时期的曙光朝霞照映得惶恐涕零,他举酒面北而祝祷:
  “先帝全臣于众怒必死之中,陛下起臣于散宫永弃之地。没身难报,碎首为期啊……”
  六月中旬,苏轼怀着“自惊缧绁之余,忽有民社之寄”的喜悦,告别常州,取道扬州、楚州、海州、密州而北上登州。过海州占山亭,他吟出了“尚父提封海岱间,南征惟到穆陵关。谁知海上诗狂客,占得胶西一半山”的诗句,舒发着内心的欢悦。过密州超然台,他停车瞩仰,泪洒杞菊荒圃,亲自操琴,弹唱出“十年不赴竹马约,扁舟独与渔蓑间。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的诗句,抒发着故地重游的感慨。十月十五日,他到了登州府治地蓬莱城。
  登州虽属小郡,但蓬莱却是一座名城,北临大海,烟波浩渺,古代传说的“蓬莱神山”为这座小城涂上了神秘的色彩;唐代置县,使这座神秘的小城成了现实中的仙境;宋代治平年间修建的蓬莱阁,以其富丽堂皇的灿烂,为远古的神话增添祭祖的香火;城西的海神庙,城南的亚父(范增)家和千佛山,点缀了这座小城久远的历史;特别是天下奇观“登州海市”,以其海空特有的。“群仙出没”、“浮世万象”、“贝阙珠宫”、“车水马龙”、“重楼翠阜”使这座小城令万人神往。
  十月十六日,苏轼微服骑马而出,走访渔村,问农草舍,谒识府治民风,体察城乡民情。青春可追,他要补偿六年散官无为的损失。余晖当惜,他要为登州黎庶做几件实事。四天走访使他激烈于怀,哀黎庶之贫困,感习俗之淳朴。十月二十日,他回到家里,进门急呼:
  “季璋展纸,子霞磨墨!”
  王闰之惊诧:
  “几日不见,子瞻何青春焕发……”
  苏轼捋须而语:
  “几日走访,感慨良多!民在水火,我不能无动于衷于民言珠玉,我当上达于朝廷。”
  王朝云以苏轼在密州所作诗句戏趣:
  “此乃‘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伴余晖’啊!”
  苏轼大笑,在妻妾展纸磨墨的侍奉下,挽袖提笔,疾书《登州谢上表》。
  ……宠命过优,训词尤厚,非臣愚蠢,所克承当。臣所领州,下临涨
  海,人淳事简,地瘠民贫。入境问农,首见父老。载白扶杖,争来马前,
  皆云:“枯朽之余,死亡无日,虽在田野,亦有识知。恭闻圣母至明而慈,
  嗣皇至仁而孝,每下号令,人皆涕流,愿忍垂死之年,以待维新之政”。
  言虽甚拙,意则可知……伏惟太皇太后陛下,以任姒之位,行尧舜之仁,
  勤邦俭家,永为百王之令典;时使薄敛,故得万国之欢心。岂烦爝火之微,
  更助日月之照。但知奉法,不敢求名……
  苏轼写的“谢上表”尚不及发出,朝廷的又一道诏令到了登州,他打开一看,“诏知登州苏轼,以礼部郎中召回京都”几个字映入眼帘。青云节节,诏令频频,恩宠有加,他一时愣住了。道路有闻,司马君实至京,遭宰执大臣蔡确、韩缜、张璪、章惇等人的排挤,步步荆棘,处境艰危,已有离去之意。此“诏令”吉耶?凶耶?朝廷宰执大臣蔡确、张璪的身影立即浮于心头,他一颗耗血于多难的心骤然茫然生疑,传“诏令”而示妻妾,一时默然。
  王闰之看完“诏令”,亦生疑惑:好事难多,乐极生悲!她的猜度与丈夫的疑虑相同:
  “子瞻,现时朝廷纷争又起,左相是蔡确,右相是韩缜,韩缜为人虽不知,蔡确我们却是领教过的。如此思宠有加,颇为离奇。我们来登州方五日,论政绩,尚无丝毫建树……”
  王朝云看过“诏令”,默然不语,她也在暗暗地猜度着:司马君实现任门下侍郎,势孤力单,此诏或出于司马君实援引之意,亦未可知。果其如此,则朝廷此时的纷争,已是鏖战正激。她不敢说出口来。
  苏轼怆然说道:
  “十五年来,我们居无定处,形若飞蓬。今日方出九死之地,始有再生之心,危迹粗安,惊魂未返,今骤然膺此非分之宠,恐有意外之忧,纵无天灾,必有鬼责啊!世情难料,人心难料,十五年的坎坷流离,我确实已是惊弓之鸟,连祸福之音也拙于分辨了。”
  王朝云在久久地沉默中发出一声叹息:
  “天下祸福之事,唯神知之,我等凡俗之人,不必为此事熬费心血,听天由命而已。久闻‘登州海市’神奇瑰丽,壮观至绝,今不睹其景而离去,颇为憾恨啊!”
  王朝云的“神论”,触动了王闰之“疑而求卜”的心弦。让“神”决定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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