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24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司马光的瘦马布车驰至长亭台下时,一串清朗的声音从长亭腾起。随着声音的传来,八名大内禁卫跃上官道,一字排开,堵住了去路,一位身着朝服朝冠的中年官吏,一把挽住了奔驰的瘦马:
“司马公休,当代子路,为夫子御车而驰啊!”
司马康大惊,跳下马车,凝目打量,原是邢恕:
“和叔,这,这是何为?”
邢恕压低声音,以问作答:
“司马大先生可在车内?”
司马康不解地点头。
邢恕一笑,移步车侧,深深一揖:
“晚生邢恕,恭候司马大先生。内臣张茂则大人奉太皇太后陛下诏令,在此恭候大先生已有三个时辰了。”
司马光听到内臣张茂则奉太皇太后诏令而来,惊诧不已,急忙推幔下车。内臣张茂则在两个禁卫跟随下,捧着诏书从长亭缓步走出,神情极为肃穆:
“司马光接诏。”
司马光急忙提袍跪倒。
张茂则高声宣读诏文:
“诏资政殿学士知陈州司马光过阙入见。”
司马光神情恍惚,叩头接过诏令。
张茂则放松了脸皮,泛出了笑容,急步向前,双手搀扶起司马光:
“司马公,十五年不见,世情沧桑啊!今日得晤,感慨系之,公虽发齿有衰,但精锐磅礴之气,仍似当年。在下专程候驾迎接,请公登车入京吧。”
司马光挽着张茂则的双手不知所措……
日映未时三刻,张茂则的驷马华车和司马光的瘦马布车,在邢恕和十名大内禁卒的护卫下,车粼粼、马萧萧地走进“春官居”,直抵“翠月楼”门前。
今天的“春官居”,因神宗皇帝国丧已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早已恢复了昔日辉煌繁华的气派。加之,今天清晨礼部来人转告了右相蔡确的谕示,有一位高贵客人今天可能抵达,务必热情接待,不得出任何差错。“春官居”司宾吏郑磊便卖力地准备起来。他命宫妓中的舞妓赶排《采莲舞》,要给客人一个轻柔生情、举止恣意、啊娜多姿的惬意享受。他命官妓中的歌伎练习柳永的词作《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要给客人一个情深意浓的相思联想。他命“翠月楼”的厨师拿出最好的手艺,以最高的规格烹制佳肴,并亲自制定菜单。他命“翠月楼”的仆役用各种鲜花布置厅堂、门径,要用芬芳和艳丽满足客人的观感。此时的“翠月楼”,已是花簇盈目,人艳似花,酒肴飘香,丝竹待奏,楼内楼外,沸腾着发烫的热情。
张茂则和司马光的车辇刚刚停歇,司宾吏郑磊急忙走出迎接,官妓们也蝴蝶般地飘舞而出,用笑声和笑脸围住了车辇。郑磊不等邢恕踩镫下马,便抢先走到华丽的车辇前,举止利落地揭开车幔,恭请客人下车。内臣张茂则移出车厢,郑磊一愣,旋即行大礼请安,急忙搀扶张茂则。官妓们也一声声“张大人驾安”地叫个不停。此时,司马光已移出车厢,郑磊端着笑脸,伸出双手搀扶,抬头一看,骤然间发愣发呆了,官妓们在刹那间也哑了笑声,僵了笑脸。司马光屈身于车辕上,望着“翠月楼”和眼前的情景也愣住了,惘然的心绪又多了一块疑团:“过阙入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春官居”,“过阙”之“官”难居啊!他打量着眼前发呆的郑磊微微一笑,打趣地说:
“郑司宾,你怎么忘了,我们是老朋友啊。”
郑磊反应极快,伸手搀扶司马光下车,热情地恭维:
“司马相公驾临,‘春官居’得福了!”
官妓们也急忙向司马光敛枉请安。
张茂则向司马光拱手:
“司马公,来则安之,‘翠月楼’虽不及独乐园清雅宁静,但别有一番情趣!在下这就回宫向太皇太后复命,公在此的起居需要,就劳邢右司员外郎照应了。”
张茂则原是崇庆宫的供奉官,司马光当年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时,与张茂则常有来往,有着不浅的交情。但今日“榆园长亭”的会见,张茂则的热情亲切神态中似乎有着一种隔隐,对“过阙入见”的原委守口如瓶,未作丝毫暗示,连各乘其车也含有一种戒备。但此时的最后一句嘱托,似乎暗示着邢恕身分的特殊。司马光拱手向张茂则致谢,恭送这位年老的内臣带领大内禁卒离去,把释解“过阙入见”疑团的希望,寄托在邢恕身上。他心里默默地叨念着:
“邢郎和叔,何许人耶?”
邢恕是半个月前由右相蔡确提名奏请晋升为右司员外郎的。按“元丰改制”的体制,右司属尚书省,分管六部中的兵部、刑部、工部,并与左司同管开拆、制敕、御史、催驱、封椿、印房等事宜,已成为直接参与朝政处理的重要官员。太皇太后几天前看到司马光由登闻鼓院上呈的《乞开言路状》后,十分欣赏司马光在这份《表状》中把皇帝赵顼在“变法”上与王安石区分开来的提法。这意味着司马光肯定的,是皇帝赵顼的“励精图治”、“以致太平”;司马光要否定的,是王安石的“专威福”、“行私意”。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便急令右相蔡确按照司马光上呈的《乞开言路状》草拟“求谏诏书”,以匡正十七年来的“变法”缺失。蔡确不敢公开反对司马光“广开言路”的主张,更不敢公开对抗太皇太后速拟“求谏诏书”的谕旨,但在草拟求谏诏书中以“防止混乱”、“杜塞激烈之议”为由,设置了重重障碍。草诏拟定后,呈太皇太后审批,而且得到了恩准,遂于昨日清晨早朝中宣示于群臣,榜于延和殿。太皇太后也许要以“广开言路”已付诸实施的行动安慰司马光两个月来二奏其事的忠心,也许另有所谋,便发出要司马光“过阙入见”的诏令。蔡确看到这道“诏令”后十分慌恐,怕司马光察觉他在《求谏诏书》中塞进的私货,怕司马光又有新的动作,更怕司马光的出现又在京都黎庶中惹起“欢呼踊跃”的风暴,便把心腹邢恕派到司马光身边。
邢恕对司马光的关照侍奉十分殷勤周到,亲自安置住室,亲自扫床理帐,亲自捧水斟茶,甚为恭谦。在司马光宽衣松履的歇息闲谈中,向司马光热情地说:
“晚生祝贺大先生数年积志已展。”
司马光愕然。
“大先生‘广开言路’之奏,已被太皇太后采纳了。”
司马康急忙询问:
“和叔何以得知?”
邢恕借机恭维:
“大先生高瞻远瞩,两次奏言,但宰执大臣持见不一,太皇太后亦似有‘投鼠忌器’之虑。右相蔡确敬仰大先生为人,钦佩大先生之深虑,四处奔走,阐述大先生‘广开言路’之奏乃当务之急,颇费心力。然曲高必和寡,好事须多磨,五天前太皇太后得大先生《乞开言路状》,英明决断,依大先生之所奏而行。昨日早朝,右相蔡确奉太皇太后谕旨,已宣示《求谏诏书》于群臣并榜于朝堂。”
司马光神情专注地问:
“群臣有何反应?”
“群臣情绪激昂,议论纷起,盛赞太皇太后的英明决断,争相揭露‘变法’十七年来的缺失弊端,若江河决堤,沸沸滔滔。当然,人心尚难一致。默而不语者有之,颓丧低头者有之,摇头浪语者亦有之。右相蔡确颇为一些人一时转不过弯而忧虑。”
司马光似乎相信了邢恕这些合情合理的谈论,心里暗自思忖:“过阙入见”之诏,也许就是为此事而发。他也对右相蔡确产生了好感,感谢蔡确在“广开言路”上所作的支持和努力,遂捋须而赞:
“右相蔡确,乃有胆有识之士。”
邢恕知道该收场了,便恭顺地请示:
“大先生,‘春官居’要为大先生洗尘小酌,恳请大先生赏光。”
司马光点头同意了。于是,邢恕引导司马父子向膳厅走去。
司马光走下楼梯,司宾吏郑磊带着两名艳丽的女子急忙迎上搀扶,司马光虽觉唐突,但还是入乡随俗地顺受了。司马光走近膳厅门口,丝竹之音在膳厅乍起,司马光虽觉刺耳,但还是体谅了邢恕、郑磊的热情。他举步踏进膳厅,官妓们靡靡柔柔的歌声迎面扑来,眼前的情景着实使他目瞪口呆,举步难移: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华灯灿烂,鲜花盈室,花丛中歌妓轻吟,华灯下,舞妓舒袖,司马光的心茫然了:“春官居”是礼部接待外任官员之所,也成了这般样子,与酒楼妓院何异?靡萎之风至此,真是闻所未闻!他转眸向鲜花围绕的大型四方楠木餐桌望去,人间少有的珍馐佳肴,造型精奇,色味美仑,见所未见!仔细观看,是鲍鱼、海参、燕窝、熊掌、乳鸭、飞龙、醉蟹、龙虾,是一坛皇室御用佳酿蔷蔽露。他的心愤怒至极:昔日仁宗皇帝,英宗皇帝接待诸国使者的国宴,也不敢如此奢侈啊!近几年来,闲居洛阳独乐园,久闻官吏吃喝之风猖獗,不意已至此排山倒海之势,真的要吃掉万里江山吗?他倾耳听辨官妓们靡靡柔柔的琴音歌声,原是柳永的词作《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他的心怆楚颤栗:轻薄的理解,已使“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的纯情忧伤,变成了粗俗的欲念;淫荡的联想,已使“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的痴情悔恨,变成了丑态的猥亵;颠狂的灵魂,已使“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凄凉情恋,变成了“东施效颦”的虚假。这是在糟蹋诗词的灵魂,这是在糟蹋一代词人柳屯田,更是在为这每况愈下的世风世情添丑添臭!司马光的老泪扑簌簌滚落。
邢恕对此靡费的豪华已习以为常,猜不透司马光的泪水因何而流,便殷勤关切地询问:
“大先生偶感不适吗?”
司马光望着邢恕,悲声而呼:
“邢郎和叔,这就是你从学于程颢伯淳先生门下多年之所得吗?”
琴音停歇。
歌声灭绝。
司马光悲愤地喊着:
“奢靡绝奇,暴珍天物,你端出的这桌‘洗尘小酌’需要多少银两!真的要吃光万里江山你们才甘心吗?声色为乐,害人害己。”
膳厅里一片寂静,邢恕、郑磊和官妓们呆呆地望着这位齿发衰落、腰身弯曲、气度不凡的老人。这种敢于犯众怒、贬时弊、不留情面的老人已有多年看不见了。他们心头泛起的,似乎不全是怨,且有尊敬。
司马光摇头叹息:
“我老了,目视近昏,看不出这里的一切美在何处?我老了,耳聋重听,辨不出这里的一切善在哪里;我老了,齿牙无几,吃不了那样的珍馐佳肴。邢右司,还是你自己享用吧。”
司马康急忙为邢恕解窘:
“父亲,世风如此,已非一日,眼前之事,是不能全怪和叔的……”
司马光神情颓然:
“不怪邢郎和叔,该怪谁呢?司宾吏郑磊,奉命而为,若不如此靡费,官职能保得住吗?歌伎、舞伎、乐伎原是生活无着的苦命人,谁愿意以粗俗和庸俗自贬人格?权之压迫,利之诱惑啊!可他,邢郎和叔是新任的右司员外郎,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正欲革故鼎新,若新任朝廷重臣仍如此奢侈靡费,朝政还有更化之望吗?!”说罢,转身欲走出膳厅。
邢恕从一时的懵懵中转过神来,心里即刻浮起对司马光的厌恶和鄙夷:一桌酒席,用得着如丧考妣般的叹息嚎叫吗?真是老而愚的讨人嫌啊!但他十分乖觉。他知道若司马光此时拔腿一走,自己今生的前程就全然了结了,对右相蔡确也无法交待!他急中生智,忍着难堪,故作悔改之态,“扑咚”一声跪倒在司马光的面前:
“大先生,晚生知错了,有负于太皇太后的思典,有负于恩师伯淳先生的教诲。大先生刚才的训海,晚生受益了。”说着站起,大声吩咐司宾吏郑磊:
“熄灭靡费华灯,搬走奢侈花卉,撤下珍馐佳肴,停奏靡靡之音。从今以后,‘春官居’将倡清正廉洁之风,行朴实无华之习。”
司马光转过身来,双眼噙着泪花,望着膳厅里的郑磊和官妓,声音哽咽:
“革故鼎新,当从我们自身作起。我感谢你们的心意和操劳。我扫了你们的兴致,我向你们致歉了。”司马光向郑磊和官妓们深深鞠躬。
郑磊忍不住跪倒在司马光的面前:
“司马相公,让我做几个小菜,取一碗清酒来,你还饿着肚子呢。”
官妓班头也跪倒在司马光的面前:
“司马相公,我们也是人,也有人的良心,也会唱一个让人清清爽爽的歌。”
司马光急忙扶起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