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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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司马君实啊!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回来了……”
这声呼喊如同春雷,惊动了天汉桥上的人群,“司马相公来了”的呼喊声卷地而起,人们一齐向司马光拥来。范祖禹、司马康慌神了,急忙拥着司马光快马前行,人们追逐着,呼喊着,十里御街似乎一下子沸腾了。司马光行至都亭驿街口,已被欢呼的人群包围,马不能行,只能在人群呼喊“司马相公来了”的声浪中团团旋转,宣德门前哀悼神宗皇帝的浓重气氛,一下子变成了对司马光的热烈欢迎。人群越聚越多,黎庶塞巷,妇孺充咽,少年健勇者登树骑屋,嘈杂的呼喊声变成了有节奏的请求:
“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司马光呆在马背上全然懵了。他害怕显山露水,招惹是非,谁知一阵清风却引起了这场始料不及的大祸,掀起了这场震动京都的大波。他望着四周叠足聚观,招手相亲,声浪暖心的黎庶,拱手泪落,终于掩面伏鞍、泣咽出声。范祖禹、司马康高高拱手,高声请求人们让路,但在人群雷动般的呼喊声中,他俩的请求声压根儿就没有飞过马头。直至皇城司巡街的几十匹铁骑路经此地,司马光一行才借便走出人群,来到哀乐梵音低吟的景灵东宫。
今天是皇帝赵顼驾崩的第十四天,谓之“二七忌日”。景灵东宫门前,灵幡悬挂,白茫茫一片,一队守丧乐班七八十人,披挂黑纱,排列在宫门两侧,吹奏着哀乐,哀乐已显得疲惫失魂。景灵东宫门内殿前宽阔的丹墀上,整齐摆着黍秸扎制的銮驾卤簿,两队守灵禁卫分左右排列,由丹墀而下,似乎仍在展现着皇帝赵顼昔日的威风。丹墀下是二十位身披袈裟的佛僧焚香设坛,敲打法器,口诵佛经,超度着亡灵。殿内停放着皇帝赵顼的灵柩,灵柩上空悬挂着一盏青铜油灯,光焰跳跃着,似乎是皇帝赵顼壮心未泯的英灵。灵柜前设漆黑祭案,宽约五尺,长约两支,祭案中间是一座巨大的钢炉,香烟缭绕。香炉两侧几十支白色粗大蜡烛整齐排列,烛光闪动,照映着祭堂四壁排列有序的挽联挽幛,有王珪写的,有蔡确写的,有章惇写的,有张璪写的,这些白绢上的黑字,似乎散发着宰执大臣和朝廷百官各式各样、亦真亦假的哀思。
司马光来到景灵东宫门前,已是午后申时三刻,宰执大臣和宗室王公早已哀悼完毕回家去了。现时排列成队、低头前行的,都是六监、九寺的年轻官员,对司马光的到来根本未予理睬。有理睬者几人,或以为是王府的老仆,或以为是致仕的老朽,眼皮一抹,就转过头去。司马光甚觉宽慰,便由范祖禹和司马康搀扶下马。由于两天两夜的鞍马颠簸,他的两腿发麻,站立不稳,由于刚才的人群欢呼,他的心惶惶无依,不敢抬头,只能由范祖禹和司马康两边架扶,默默地跟随在吊唁的官员之后,听从主祭官的指挥,挪着脚步向前。白茫茫的灵幡使他泪眼朦胧,凄凉的哀乐使他心灵颤抖,佛僧的超度声使他哀痛难忍。昏沉沉、凄惨惨的祭堂使他的神志失控,他猛力推开范祖禹、司马康架扶的手,向皇帝赵顼的灵柩扑去,踉跄几步,便重重地摔倒在祭案前。他挣扎爬起,恭敬跪倒,连叩三头,放声而泣:
“圣上,一代明主,壮心未酬,奄弃天下,世之大哀。罪臣司马光哀荒摧绝,有话谁诉?有心谁鉴?无地自处啊……”他的哀悼之语未尽,便昏厥在皇帝赵顼的祭案前。
六监、九寺在场的官员们,蓦地得知这位布衣老人原是司马光,都瞠目结舌。
范祖禹和司马康跪倒在司马光的身边,向着皇帝赵顼的灵柩叩头致哀,泪水流出。
司马光吊丧完毕,走出景灵东宫,都亭驿街口黎庶热烈欢呼的情景仍使他心悸不安,本想立即返回洛阳,避免在京都再惹是非,但身体确已不支,范祖禹和司马康坚持歇息一夜,以免途中病体出险,他点头答应了。他们三人在一家食馆草草就餐之后,便向界月院街深巷一座名叫“春官居”的驿馆走去。
“春官居”驿馆,是礼部为接待京外五品以上官员进京奏事、领旨而开设的,平时也接纳富商大贾。“春官居”门高墙厚,院深屋多,树木葱茏,环境幽雅,且有皇城司禁卒门前守护,比市面酒楼安全宁静。这座宫办驿馆,表面虽森然庄穆,但门墙之内,却与市面酒楼无异,既蓄有官妓数十,又设有赌场数处,且因所住京外官吏多为公款挥霍,极奢极乐之状,高出市面酒楼多倍,只是高墙之外人们鲜知而已。现时处在国丧期间,管弦歌舞、豪赌豪博是不敢搞了,但呷妓醉酒照样进行,而且成了官员们排解郁闷的主要方式,官妓们的忙碌和劳累更甚于往日。
司马光一行三人走进“春官居”驿馆,出面迎接的是身着官服的司宾吏郑磊。郑磊时年三十岁,汴京人,属礼部官员,专管“春官居”事务,为人巧于交际,善于言词,熟悉势利官场情状。他既不认识司马光,更不认识范祖禹和司马康,但神情极为热情,接待司马光三人于厅堂,一边吩咐“挡头”设坐奉茶,一边吩咐“仆役”为客人的马匹喂水添料。寒暄中郑磊笑脸盈盈地询问范祖禹:
“大人来自何处?”
“洛阳。”
“大人名讳?”
范祖禹害怕为司马光招惹麻烦,便以司马光自嘲诗中“近日蒙呼作隐人”一句中的三字作答:
“作隐人。”
司宾吏郑磊不作思索,提笔以“洛阳卓仁人”作记挂牌,引司马光三人出厅堂,往南一拐,至绿树翠竹丛中的一座玲珑楼阁前。此楼阁二层建筑,十分精巧,红砖绿瓦,雕梁画栋,地铺绿毯,窗垂竹帘。更为妙者,一座亭台飞出,直伸竹林,青藤缠绕,红花点缀。三个艳丽的女子出现于亭台,嫣然一笑,返身入内,随着一串笑声,出门迎接。郑磊夸耀地说:
“这座楼阁名曰‘翠月楼’。月出东山,月光透过碧树翠竹筛落亭台而成碧翠之色,清凉带香,其妙无比。此楼阁五年前建成,左相王珪大人曾于此盘桓三月,题此‘翠月楼’三字而依依离去。七天前,原尚书左丞蒲宗孟大人从毫州进京吊丧致哀,亦居此楼三日,赞不绝口,前天才怏怏离去。”
司马光停步于台阶之下不敢走了,仰望着青藤红花的亭台,双眉紧锁,郑磊见司马光忧愁之状,以为因其举止不便而发愁,便吩咐门前敛衽恭迎的年轻女子说:
“快扶老大人登楼入室。”
三个艳丽的女子急忙走到司马光的身边,却被司马光伸手挡住:
“请问司宾吏大人,住此一夜,需要银两多少?”
郑磊笑着回答:
“房金是便宜的,每张床位白银二十两,此楼三位大人独居,总价是白银一百两。另外,姑娘们的陪侍费用,就看大人出手的多少了。”
司马光脸色发白,苦笑着说:
“司宾吏大人,这一次你怕是看走眼了,我这副老骨头,也不值一百两白银啊。”
郑磊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
范祖禹急忙插话:
“司宾吏大人,实在对不起,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京,行色匆匆,没有带那么多的银两。况且,我家老人……”
郑磊瞥了一眼司马光温怒肃穆的面孔,觉得一股凛然的冷气逼人,急忙又变过了神色笑着说:
“好,好,老年人吗,一辈子俭朴惯了,舍不得花钱,和我爷爷一样,一个小钱能拨出一把汗来,这也是好习惯、高品德,实堪敬仰!这样吧,现时天色已抹黑,老人家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路不便,就是能拐到别的驿馆,也不一定有一两银子住一宿的房间,况且你们还有三匹坐骑,就是朱雀门外小巷里那些杂乱的马车店,也得要你们三人三马二十两银子。看着老人家节俭的样子,我今晚发善心了。喏,你们看,那墙脚下有三间平房,东头那一间是马厩,你们的三匹坐骑就挂在那里,中间的屋里和西头的屋子里,有几张床铺,被褥都有,你们就挑着睡吧。明天走时,留下十两银子,如果连十两银子也没有,就扔下三个小钱走人,算我背时了!”说罢,轻蔑地一笑,转身走了。
三个艳丽的女子,立即闪身走入门内,“呼”地一声,关上了翠月楼的大门。
范祖禹和司马康品味着郑磊的奚落,胸中憋着一股火,等待着司马光做出去留的决定。司马光突然觉得周身无力,心里涌起一层说不清的苍凉和苦涩,真想找个地方躺一躺,仔细地梳理一下这一天来纷乱如麻的思绪,遂叹出声:
“我怕是真的老了,不识时务,不诸世情,赶不上趟了!走吧,到那平房里安歇吧。我们这样的人,也就是三个铜板的身价,不算耻辱啊。”
这两间平房其实也很干净,生活用物齐全,有桌椅,有茶壶瓷杯,有照亮的蜡烛,有洗漱的脸盆,门外还有一个盛水的大缸,每个屋里都有三张床铺,被褥齐全,就是脏一些。这里原是朝廷重臣忙里偷闲驱车来翠月楼押妓解闷、饮酒散心时马夫们临时歇脚等候之所,比街巷里的一般旅舍店铺舒服安静多了。司马光、范祖禹、司马康都是日夜奔波,疲劳至极的人,得此舒适伸腰展脚之地,已觉进入天堂,虽然心里仍憋着“嗟来”的闷气,但现实如此,只有忍着。为了避免马厩里臭气的侵袭,范祖禹和司马康请司马光居西头一室,侍司马光躺于床榻上,并为其捶背、舒臂、揉腿、搓脚。活其经络,消解疲劳。司马光闭目歇息之后,他俩悄悄离开,回到中间的屋里,纳头和衣而卧,不大一会儿,就发出鼾声。
司马光却久久没有入睡,几十年来养成的一种“有疑即思”的习惯,使他头脑里的思维更为活跃。他挺身坐起,移被作倚,闭着眼睛,梳理着今日京都所见的一切:天汉桥上的人群,都亭驿街口的喧闹,景灵东宫的乐班、佛僧、六监九寺的官员和这“春官居”的司宾吏、挡头、仆役、少女,剖析着头脑里闪现的、模糊不清的感念和所得:
“十五年不进京都了,景物今非,人事今非,连百官黎庶的音容笑貌也不似昨日了。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大江大河原是奔腾向东的,这是天造的永恒,可奔腾激流中不是也出现了九曲徘徊和湖泊的水流倒转吗?意料不及的景物今非,使自己感到陌生和迷惘。岁月更迭的人事今非,使自己感到疑惑和孤独,就连置身于都亭驿街口热烈欢呼的人群中,自己也感到似一片枯黄飘零的落叶,不知将归何处!唉,凄凉的怀古,悲哀的恋旧,浸泡着自己一颗苍老的心灵。当年圣上壮心绘制的中兴蓝图,纵然是飘缈的,可那云空中展现的五彩斑斓,把希望洒下凡尘,激荡着天下黎庶的心,总比眼前这人心失落的渺茫绝望高尚壮丽吧?当年王安石急行躁进的轰隆马蹄车轮声,纵然是刺目惊心的,可那震动大地、勃发的生机,总比眼前这私欲纵横的营营苟苟光明磊落吧?当年苏子瞻喋喋不休的牢骚,纵然是讨人厌恶的,可那振聋发聩的叫喊,使人清心明目,魂魄震荡,总比眼前这万马齐哈的浑浑噩噩有益于世吧?理想原是有几分缥缈着的,可失落了理想,人们不就成了行尸走肉吗?京都的一切似乎都败落了,只有无权无势的黎庶,仍抱着生活的向往,保持着一颗真诚不变的心,一召唤着他们心中的未来。可未来的情况又将如何?谁说得清楚啊……”
突然,屋外几下“嘭嘭”的敲门声打断了司马光对迷惘未来的思索。他睁开眼睛,倾耳听辨,是敲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居室的门,接着呼唤询问声传来:
“司马公休,屋里住着司马公休吗?”
回答这声询问的,仍是起伏舒坦的鼾声。接着又是“嘭嘭”的敲门声。
司马光也许出于诧异,便下床趿鞋摸到桌边,点燃了蜡烛。烛窗招来了客人的敲门询问:
“请问,屋里有司马公休吗?”
“先生何人?”
“郑州邢恕。”
邢恕这个名字,在司马光的记忆里似有印象,但其貌其状已记不清了,他拉开了房门。
邢恕举步入内,一时惶恐:站在面前的,不是司马康,而是司马光啊!这个老头子一生为人严谨心细,稍有不慎,就会失着遭斥的。他灵机一转,旋即深深一揖,纳头跪拜:
“晚生邢恕,拜见司马大先生,恭候大先生安好!”
司马光打量着伏地跪拜的客人,突然想起此人不就是熙宁初年谩骂“新法”,大闹东府政事堂的那个程颢的门生吗?感情陡地亲切。他急忙扶起客人:
“先生莫非是程颢伯淳公门下的邢郎和叔!”
“谢大先生还记得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