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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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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微笑摇头:
  “季璋言重了,安石愧不敢当。十三年不见,季璋仍是神采依然,只是比昔日居京都西同时显得有些消瘦了……”
  王朝云怀抱未满周岁的儿子苏遁,偕苏迨、苏过至王安石面前请安,王安石笑呵呵地逐个打量着:
  “此必子瞻的解语花王朝云,此必苏迨,此必苏过。我猜度的不错吧?”并慈和地端详着王朝云怀抱中正在熟睡的小儿:
  “白白胖胖,个头不小,眉眼似子瞻,却比子瞻漂亮多了。此子何名?”
  “此子名叫苏遁,去年九月二十七日生于黄州。”王朝云回答。
  王安石似有所感,抚苏遁而语:
  “苏府人丁兴旺,令人羡慕啊!若明允公(苏洵)有知,必抚须举酒而欢。子瞻,你在江宁多居一些时日,遁儿满周岁之时,我当于半山园大宴宾客以庆。”
  苏轼拱手作谢。
  王安石环视左右,不见苏迈,诧异而询问:
  “怎么不见伯达(苏迈字),现已二十四五岁了吧?听说已与景仁公(范镇)的孙女结为连理了?”
  苏轼笑着回答:
  “谢大丞相怜念迈儿。上月他已携带家眷去饶之德兴赴县尉之职,别于湖口,谨向大丞相致歉谢罪。”
  苏过时年十二岁,聪颖机敏,举起手中的一盆翠菊,呈于王安石面前:
  “苏过奉家父之命,仅以翠菊一株敬献,请王爷爷笑纳。”
  王安石一时茫然:
  “此菊何奇?”
  苏过灵舌利齿,背诵出两句诗来:
  黄昏风雨过园林,
  残菊飘落满地金。
  王安石突然恍悟,纵声大笑,接过翠菊,抱住苏过:
  “聪明的过儿,还有何解?”
  苏过忽闪着眼睛,思索片刻,稚气地说出两句诗来:
  “‘我家居东坡,秋菊为夕餐’。天下有飘落的菊花,吃了不会闹肚子的……”
  王安石抚着苏过,贴脸面亲,望着苏轼笑道:
  “苏子瞻有子当如此啊!”
  苏轼亦大笑拱手:
  “十三年前,介甫公赠我‘直寻’两字,今苏轼所得,仅黄州飘落之菊,惭愧惭愧。”
  叶涛此时已将苏轼的行囊装上了架子车,并将毛驴牵至王安石面前。王安石抬头望着身边男女老幼六位客人,一时窘迫而不知所措,喟然摇头叹息:
  “子瞻,此刻我始知‘出无车’的无奈了。驴子一头,你们谁乘,我不管了。”
  苏轼拍胸而戏趣:
  “此微小事,何须大丞相操心,由在下负责处置吧。迨儿、过儿帮致远推车开道,季璋抱遁儿乘坐毛驴,霞牵驴保驾,我与介甫公赶驴护航……”
  王闰之急声反对:
  “这样不妥,霞妹产后身体虚弱,当抱遁儿乘驴。”
  苏轼唉声叹道:
  “霞产后身体发胖,体重增加,我是心疼介甫公的毛驴,经不起霞与遁儿的重压啊!”
  人们全笑了,连一旁车带在肩的叶涛也笑了。王安石几乎笑岔了气,高声喊着:
  “苏子瞻,天生之才,给我带来了欢乐……”
  王闰之笑着从王朝云怀抱里抱过苏遁,在苏轼的搀扶下跨上驴背,王朝云急忙牵驴,跟着“咯吱咯吱”前行的架子车,向半山园走去。苏轼伴着王安石跟在驴后缓步而行,惹得路人注目指点,他俩并肩谈笑,无暇顾及,自得其乐。
  傍晚的半山亭,在绚丽的夕照霞光中现得奇丽多姿。古松碧玉般的簇簇枝叶,浸染着斑驳陆离的千缕光丝,织成了一幅五色帐幕。四周枝叶间悬挂的几十盏绣球花灯,织成一圈光环。亭子中央摆放的黑漆餐桌坐椅,金华酒已启泥开封。“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原是“六朝金陵”和“燕尔酒楼”背叛而出的奇才,今日“有物其中”、“有象其中”的笛声琴音,使荒僻的半山亭变成了一座辉煌别致的舞台。
  女主人吴氏和着笛声琴音唱起王安石近来写作的一首《菩萨蛮·数家茅屋闲临水》:
  数家茅屋闲临水,轻衫短帽垂杨里。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惰?黄鹂一两声。
  吴氏歌唱着,神态是安闲轻松的,苏轼的心境却苍凉了:这是介甫愁居半山园的自画像啊,一位脱去宰相眼的老人,在垂杨摇曳的水边漫步徘徊,青山绿水,翠柳红花,恬静无扰,但心系朝廷,得到的只能是更加浓重的愁苦。“午醉醒来晚”,不正是借酒浇愁的写照?“花是去年红”,不正是怀念昔日的轰轰烈烈吗?婉转的黄鹂声,传送的不会是朝廷的喜讯,朝廷已无喜讯可传。
  王闰之在京都时曾有几次与吴氏相晤,吴氏在年龄上是长辈人,故以“师母”称之。她十分钦佩吴氏贤惠豁达、惜弱怜贫、尊朋重友、处事周切的高尚品德,她知道吴氏从不临席饮酒、和琴歌吟,即使丈夫与宗室王公相聚也不例外。今日子瞻来访,竟亲自举酒待友、和琴而歌,真是格外的执礼隆重了。她听着吴氏心境忧郁的歌声,心里浮起一层相通相近的凄苦,惺惺惜惺惺,也许是女人间最亲切的宽慰了。她笑着对王朝云说:
  “霞,我俩同唱一首子瞻近来吟出的《满庭芳·归去来兮》,感谢师母的盛情吧。”
  王朝云连声应诺,和着笛声琴音,与王闰之同声唱起: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
  黄州再闯,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
  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这是苏轼在东坡雪堂告别黄州父老时难舍难离的寄语,也是苏轼十三年来飘泊流离的心境写照。王安石静听着,思索着,感慨着:苏子瞻的一颗心,确乎不再是当年在京都时的轻躁激愤,已融有民间乡野、鸡豚社酒的深沉凝重了。“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的悲哀是浓重的,但在感慨人生飘泊无定的坎坷命运中,却流露着对黄州黎庶的真挚恋情和对江南父老的殷切嘱托,一句“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一声“时与晒渔蓑”,不正是抑郁情绪中闪现的火花吗?也许正是由于这“归去来兮”的留恋民间乡野,才使苏子瞻的词作获得了新的生命,苍凉中含有豪放,冷漠中透出豁达。这豪放豁达的激越,也许就是苏子瞻生命的不朽,必将影响后世文坛诗词之风啊!
  “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是缘于王安石而了解苏轼的——苏轼的政见、苏轼的品德、苏轼的才情、苏轼的口无遮拦、苏轼的坎坷飘泊,但与苏轼谋面今天还是第一次。午后王安石引荐他俩与苏轼半个时辰的暂短交谈,给他夫妇俩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才高识远,举止随和,表里如一,肝胆透明,和王安石一样,都是人世间的真人。此刻的一曲《满庭芳·归去来兮》,凝重深沉,苍凉别致,在思归、未归、将去、还留的环环情结中,透露了茫茫苦海中人性温馨的高尚和多情,并升华为澎湃江河山川的豪放。人生能达到如此出世入世的境界,也堪称为大佛了。
  “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这对情爱真挚、经历离奇的夫妻,都是生活中的“卑贱者”,既无政坛上门户之见的污染,又无文坛上流派相倾的薰灸,不存偏见,此时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想:王安石是这个时代搅动风云的百年人物,苏子瞻是这个时代开拓文坛新风的领袖,不都是天上的日月、仙界的风麟吗?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相会于中天,世人能不焚香膜拜吗?传说中的凤凰麒麟相聚于泰山、华山,世人能不鼓乐相贺吗?于是,“燕尔婵娟”琴音转急,“书场浪子”停笛起舞,夫妻俩合唱起一支古老的颂歌:
  子之还兮,
  遭我乎囗之间兮!
  并驱从两肩兮,
  揖我谓我儇兮!
  子之茂兮,
  遭我乎囗之道兮!
  并驱从两牡兮,
  揖我谓我好兮!
  子之昌兮,
  遭我乎猖之阳兮!
  并驱从两狼兮,
  揖我谓我臧兮!
  这是《诗经》中一首名叫《还》的颂歌,赞美着两个勇敢英俊的猎手在囗山追赶大兽野狼时相互鼓励的友谊。此刻相慕相敬的王安石和苏子瞻不正是这个时代并马驰骋的猎手吗?吴氏、叶涛、王朝云,偕着苏追、苏过离席而出,伴着“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和琴而歌,舒袖而舞。
  苏轼早已风闻“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逆世不凡的身世,亦知他夫妻俩与王安石不同凡响的忘年之交,长久以来心存着对他夫妻俩才情道德的敬慕,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切,骤然产生了“相见恨晚”之感。他为王安石交下这两位情深义重的朋友而高兴,更为自己能够有缘结识这两位蓬蒿奇人而醉心,他蓦地站起,高高举起酒杯,向“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鞠躬致敬,和着琴音吐诉着自己按捺不住的心声: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纸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
  南山遗爱守,我是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州对鹦鹉,苇花萧瑟。独
  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滴仙诗,追《黄鹤》。
  这首抑郁于怀、豪迈雄健、傲国王侯,念及曹操、祢衡、黄祖、李白、崔颢等人生业绩的词作,是苏轼离开黄州后游登黄鹤楼留赠鄂州太守朱寿昌的。他此刻感念“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的深情厚谊而放声高歌,是要把自己一颗悲怆感慨的心献给新结识的朋友,并向老友介甫诉说此刻的心境情状:黄鹤已去,千古悠悠,唯有崔颢吟诵黄鹤楼的不朽诗篇,与日月共存生辉啊!
  “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心领神会,他俩伴着苏轼也歌唱起来。半山亭深夜的清风也显得苍凉了。
  王安石心犀相通,他的心境也蒙上了一层凄楚:子瞻超然物外的豁达中,含有沉郁不平的块垒,这“块垒”是大宋这一代志士仁人心灵上的印迹,谁也无力完全清除啊!也许为了宽慰苏轼,也许为了向朋友袒露自己“壮志难酬”的悲恨,他凄然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吁叹一声,怆然而语:
  “婵娟、林郎,也赐老夫一曲《桂枝香》,我也要为今夜的相会放歌!”
  人们拊掌而欢,笛声琴音急转乐曲《桂枝香》,王安石神情庄穆地唱起他去年“尧桀之梦”后吟出的一首《桂枝香·登临送目》:
  登临送目,正故国深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如练,翠峰如簇。征帆
  去掉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图画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
  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蓑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
  遗曲。
  凄婉的绝唱!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景”是秋色肃杀、征帆残阳、六朝流水;“情”是“图画难足”对山川的热爱,“悲恨相续”对故国的怀恋。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闯进半山园,停落在半山亭下。江宁府衙役,“圣诏不过夜”地送来了皇帝赵顼对王安石上呈《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并赐额札子》的恩准谕示。
  江宁府衙役终止了半山亭诗酒唱和的王、苏相聚,苏轼及其家眷,怀着不安走进客室安歇了。“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回到城里他俩“说书话史”赖以为生的“书场”。王安石走进书房,打开朝廷快马传递而来的密封文书,展开皇上思准“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并赐额”的逾示和一幅御笔匾额仔细观看:“偷示”分明是出于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之笔,字迹工整,气势若虹,看来蔡确已走近皇上身边,朝廷纷争已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报宁禅寺”四字匾额确是皇上的御笔,但字迹结构失衡,笔力疲懈失位,近似涂鸦,已显示出笔者握笔手抖、力不从心。这也许是皇上病入沉疴之迹象啊!一种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之感漫过周身,他的心境似乎一下子颓丧黯淡了:“变法”的气数将竭,大宋的劫运将至,寻觅追索的道路已走到尽头,剩下的只有君臣灵犀相通的痛苦心灵向着佛门寻求宽慰了。唉,皇上何尝不知佛门并无“极乐”之境,人生无奈,也只能视“无”为“有”了。
  深沉痛苦的刺激,使王安石习惯于思索的头脑又活跃起来,他毫无倦意,吹灭了烛光,斜倚在桌案旁的竹榻上,睁大眼睛,杂乱无章地回溯着自己一生中的酸甜苦辣涩。他想到皇帝赵顼,想到洛阳的司马光,想到今日来访的苏轼,想到吕惠卿、曾布、章惇、吕嘉问、郑侠,想到逝去的韩琦、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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