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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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奸,事成则下得窃其利,事不成则皇上独当其咎。其三,现时宫闱之臣的情况是:临阵监军,委以统制方面,皆非所宜,在外则挟权估宠,陵轹上下,入侍左右,宠禄既过,则骄怨易启,势位相友,猜夺随主,立党生祸。其四,论其治道之要:谀佞者进,则人主不闻其过,惟恶是为,所以致乱;谠直者进,则人主日有开益,惟善是从,所以致治。富弼的这份‘疏奏’来自洛阳,也许代表着洛阳一群致仕老臣的共识,已在圣上心中产生了影响……”
王安石闭目默然,聚精会神地听着。富弼毕竟还是那个富弼!富弼死了,但灵魂还活着,皇上健在,但励精图治的灵魂失落了。在一场新的风暴面前,这副失落灵魂的躯体,还能维持多久呢?“凄怆江潭”正是一颗无可奈何的心灵在悲叹啊。世间的事物原本也许就是这样的:日出日落,潮起潮退,花开花谢,月圆月亏。现时是日落潮退的时日,日出东山,潮起滩头的年月又在何时呢?他想到身居洛阳的司马光,低声插话询问:
“司马君实近日如何?”
蔡卞收住对富弼“疏奏”的议论,急忙回答:
“司马君实仍箝口禁舌,对朝政不置一言。听说前年老妻病亡,孤独益深,话语更少,且所患中风偏瘫之疾似无好转,仍然是举步困难,话语不清,右手不能写字,然此公亦奇特之人,据说依然蛰居于独乐园中的钓鱼庵,晨昏不歇,用左手执笔,致志于《资治通鉴》的著述。”
王安石闭目而自言自语:
“君实之致志于事业,或为政,或为文,堪称人表。昔日居群牧司,曾欲傍司马府邸而筑屋,效‘孟母择邻’之义,为雱儿延司马君实为师,惜因忽倏分离而未果。”
王安石微微摇头,似在摆脱往日的回忆:
“苏子瞻居黄州情状如何?”
蔡卞应诺谈起:
“两年前,苏轼在黄州代滕甫上呈奏表,论西夏事,被王珪、蔡确弹劾为‘讪讽朝政’,因章惇、孙固及三叔(王安礼)为其辩诬而免祸。后‘永乐兵败’,圣上思苏轼铮谏之明,起再用之意。今年元月二十一日,圣上召宰执大臣于福宁殿御堂,叹息而语群臣:‘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并欲以江州团练副使徙之。蔡确、张璪默而不语,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以苏轼‘未知悔改’为由而以为不可。圣上不悦,翌日即出手礼,诏徙苏轼居汝州为团练副使。此诏一出,朝廷百官纷议,京都文坛雀跃,皆以为圣上欲以苏轼口无遮拦,耿直敢言之风,扫涤朝廷重臣估宠衰靡之气……”
王安石仍是闭目静听。苏子瞻被宽恕而徙往汝州,皇上之意恐非计于今日,而是意在未来。深沉的思虑啊,未来一个年幼的君王,是需要一个耿直敢言的老臣保驾的,既能够赢得民心,又可以弹劾群臣,皇上没有看错,但愿知恩重情的苏子瞻,莫辜负皇上的所托。他闭目伸出手来,摸索着端起酒杯,默默地为苏轼喝下了一杯祝福酒。
蔡卞仍在谈论:
“二月十四日,圣上强扶病弱之躯,在延和殿召对群臣,晋封濮阳郡王宗晖为嗣濮王,封宗晟为高密郡王,封宗绰为建安郡王,封宗隐为安康郡王,封宗援为汉东郡王,封宗愈为华原郡王。并以罕见的举止,携八岁皇子延安郡王赵亻庸侍立于御座之侧,群臣多有不解。三月四日,圣上宴请三朝重臣文彦博于琼林苑,群臣更为惊诧。文彦博元丰四年知开封府,因反对朝廷‘用兵西夏’而被贬居洛阳留守御史台,并纠合洛阳致仕老臣十多人而倡作“耆英会”,借诗酒怨谤朝廷,圣上闻知,令其致仕歇息,谁知突然敬若著龟。文彦博从洛阳入京之日,圣上遣皇子延安郡王赵亻庸驱车迎至南薰门外,并以宗室请王陪宴,圣上自制诗以赠,颇有为其雪冤平反之意,其隆重堂皇,实为近年所未有……”
王安石神情黯然了:这分明是确立皇子赵亻庸嗣位的暗示,暗示着朝政将落入文彦博等人之手,暗示着一个“励精图治”时代的即将结束。“凄怆江潭”,蔡卞奉诏而来,原是为了传送一个大时代逝去的挽歌啊!他的心真要碎了。
蔡卞接着说出了一个更为惊心的消息:
“现时皇上是深居简出,已有一个月没有早朝了。宰执大臣各营其私,各有所图,圣上以上种种用心,未必能如愿以偿。据小婿所知,在嗣君这样的重大事体上,王珪圆滑,不露痕迹,蔡确狡黠,有意于岐王赵颢,忠于皇上暗示主立延安郡王赵亻庸者,唯尚书右丞李清臣一人……”
王安石全然木呆,泪珠从闭合的眼角悄悄滚落。
吴氏坐在王安石的对面,丈夫痛苦的心境她看得真切。
亲人啊,你已无回天之力了,若再这样痛苦的折磨下去,迟早会发疯的。
她急忙截住蔡卞的话语,拖出一个轻松愉快的话题:
“元度,朝廷的事情已谈了不少,该谈谈京都亲人的情况了。你三叔和甫近来好吗?你大姊近来如何?她生性软弱,是惹我最挂牵的,你仔细说说。”
蔡卞一时语塞,急忙端起酒杯,借饮酒掩饰:三叔、大姊若处境安好,我何略而不详地拖到此时啊!
王安礼遭侍御史张汝贤弹劾,时逾一年,皇帝近日已有谕示:“安礼果如此,何以复临百官”,罢贬已不可兔,只是时日问题。
王安石长女身居吴府,以泪洗面,吴充任宰相遭罢之后,于元丰三年忧郁而亡,吴府上下人等以为遭此劫难与王安石结亲有关,吴安持官场坎坷,亦有怨愤王安石之意,遂迁怒于妻子。
这些与官场沉浮有关的恩恩怨怨,蔡卞能仔细谈吗?
蔡卞放下酒杯,佯作轻松之状:
“三叔居尚书左丞之位,慎独而处,不曾卷入纷争,自然无切身之虞,公务之外,沉迷于读书,生活颇为安闲。大姊居吴府,上孝婆婶,下慈婢役,安持内兄常赞其贤惠多才。只是近一年来,闻阿爸病恙而心焦,郁情于怀,不能自己。我临行去吴府告知,大姊不及修书,特从内室取出昔日诗作一首,以述其怀。”
说罢,从怀中取出诗作,呈于吴氏。
吴氏接过读出:
西风吹入小窗纱,
秋气应怜我忆家。
极目江山千里恨,
依然和泪看黄花。
诗作中女儿的悲声和苦泪,一下子刺疼了母亲的心。
吴氏似乎从“秋气”、“黄花”这些字句中看出了蔡卞善意的说谎,为软弱女儿“极目千里”的泪恨痛哭失声。
王安石似乎早已知道朝政纷争带给这个女儿的天外飞灾。一场“变法”已断送了弟弟安国、儿子王髣的生命,现时又该轮到大女儿偿还这个债务了。
他听着女儿“和泪看黄花”的哭诉,内疚的悔恨和着“凄怆江潭”的悲哀化作泪水,涌滚而落。他双手举起,仰头发出一串悲壮的苦笑和自嘲:
“‘凄怆江潭’,壮心难酬,千古憾事。我负天下黎庶之望,我欠人间还不了的债啊!我虽识天下兴衰之理,却定力尚浅,轻躁急为,导致了欲东而西的结局,使自己走进了这荒僻的半山园。我生命未了,壮心犹存,常思匡正前失,从头修为,但世情、人望、躯体、精力、流光、历史都不再给我御风弄云的时间和机遇,只有茫茫然寄希望于后来者了……
“‘凄怆江潭’,情莫能诉,爱莫能助。我与皇上,在朝为君臣,在野为宾友,胸怀结草之酬,身处蓬蒿之地,耳塞国蔽,八年于兹,虽知有天狼噬日之祸,却无弯弓射天之策。老而将殁,深自悔责,连自己软弱命苦的女儿也无力保护啊……
“‘凄怆江潭’,道失路穷,谁知我心?也许只有虚无的佛门才是弱者、失意者安抚灵魂的归宿。无度,请把我的心意带给我那软弱命苦的大女儿……”
王安石含泪吟出:
青灯一盏映窗纱,
好读《楞严》莫忆家。
能了诸缘如梦幻,
世间应有妙莲花。
吴氏悲极,掩面痛哭,王安石咽泪安抚妻子:
“夫人,现时只能让我们的女儿在《楞严经》里寻觅自己的欢乐了。人生原是一种寻觅,有得到的,有失落的,莫再伤心自戕了。我们要此半山园何用?莫若创做一座禅寺,为天下弱男弱女的灵魂祈福超度。”
深夜沉寂,烛光摇曳,王安石自嘲忏悔的悲治声似滚滚雷声回荡在茅屋厅堂。
在这“凄怆江潭”的哀诉声中,“书场浪子”突然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他手中拿着一封书信,是苏轼从筠州苏辙住处托人带来的!
苏子瞻要在赴汝州的途中,过江宁拜访王安石!
篇十
江宁
苏轼与王安石聚会·歌起半山亭,情满紫全山,深夜烛光下披肝沥胆的咽泪话别·
七月七日午时,骄阳如火,在江宁人群熙攘的渡口,一位身着黑布野服、头戴遮日草帽、躯背微弯、神态散然的老者,牵着一头瘦骨毛驴,伫立在江岸一株苍老弯曲的垂柳下,目光仔细地搜索着依岸停泊的客船扁舟,失望地把目光移向碧波浩荡的江水上游。岸边船夫的吆喝声、商贩的叫卖声、亲人相会的欢笑声、离人别去的哭泣声和着江面的风声、拍岸的涛声哄响着,他充耳不闻、不为所扰,仍在心切意专地注视着江水上游出现的片片白帆。他就是一个月来“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且”的王安石。
一个月前,在那“凄怆江潭”晚宴之后,他看到了苏轼从筠州苏辙住处托人捎来的书信,信中“离别经年,心神驰仰,过江宁将专谒求教,以释十三年来之苦思积念”之语,使他心暖肠热,愁怀转舒,感慨万端,往事种种浮上心头。“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同为耿直磊落的性格,同遭贬逐飘摇的坎坷,使他心中沸腾起“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为升沉中路分”的情思,他突然觉得,只有苏轼能够理解自己八年“变法”的苦衷,只有苏轼能够消解自己八年来愁居江宁的孤独,他渴望着与苏轼的相晤。他送走了女婿蔡卞,并让蔡卞带走了上呈皇帝“凄怆江潭”的赎罪请求——《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并赐额札子》。他在梦魂萦绕中等待着苏轼的到来。
昨日午前,他接到苏轼从当涂友人郭祥正家托人捎来的书信,信中说:“舟行三日,当于七月七日抵达江宁。”今天是七月七日,他黎明即起,牵着毛驴来到渡口,立岸等待,怕舟楫之先至而冷落了苏轼。百舸随波而下,泊岸者数十,等待已有三个时辰,终不见苏轼的身影。他抬头仰望天空,喃喃自语着:“风和日丽,子瞻将不会延误约期。”突然,身后的毛驴“噢噢”地嚎叫起来,他回头一看,叶涛推着一辆架子车“咯吱咯吱”地走来。他突然恍悟到自己的粗疏:子瞻是带着家眷行囊来的,牵一头毛驴迎接客人,荒唐可笑啊,这不,连驴子也放声嘲笑主人了。他向叶涛点头以示称赞。叶涛放下架子车,向他禀报说:“书场浪子”和“燕尔婵娟”夫妇已到半山园,正在整饰半山亭作为宴请苏轼之处,他俩还带来了笛子、琵琶,今晚将充任乐手,并将亲自下厨,显示烹调手艺……
在叶涛的诉说中,一帆船只已浮波而下,向岸边泊来。苏轼野服不冠,须发飘飘,站于船头,正纵目向岸边搜寻,反复者三,不得所寻人影,遂高声放喉而呼:
“大丞相何在?”
王安石闻得有人呼唤,急忙转身望去,船已落帆泊岸,突见苏轼从船头跳上岸边,正举目四望,他急忙脱帽举臂应和:
“子瞻,某在此等候久矣!”
苏轼望见王安石,先是惊诧,继而恍悟,急忙理衣找发,趋步而至,长揖而礼:
“大丞相安好!苏轼今日散发野服拜见大丞相,实在是愧感唐突……”
王安石大笑,拱手为礼:
“礼岂为我辈设啊!子瞻请看,我不也是散发野服吗?所区别于子瞻者,我须发全白矣!”他介绍叶涛于苏轼:
“此平甫(王安国)之婿叶涛,字致远,侍我身边,极慕子瞻之名。”
叶涛急忙鞠躬为礼:
“仰慕苏公久矣,今日得晤,奋感于心,乞苏公垂爱训诲。”
苏轼执叶涛之手赞叹:
“苏轼居黄州,已知致远恭谦多才,侍介甫公甚孝,今日相见,果然英俊不凡。平甫得此佳婿,当无憾矣!”
王安石急挽苏轼奔向船边,亲迎苏轼家眷登岸。
王闰之是认识王安石的,急忙敛衽请安:
“苏宅上下人等,十三年来驰仰大丞相接危救难之德,恭祝大丞相安好。”
王安石微笑摇头:
“季璋言重了,安石愧不敢当。十三年不见,季璋仍是神采依然,只是比昔日居京都西同时显得有些消瘦了……”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