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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跳级 作者:毕淑敏-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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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做了什么坏事,老实告诉我,这样老师问起来,我就说早就知道,也好结你遮遮丑。要是你不说,我到了老师那儿也会知道,你也得露馅。我脸上无光不说,你做了错事自己又不敢承认,这是第一个错误之后又犯第二个错误。你要是个聪明孩子,应该会算这个帐,撒谎也得看个时候,像这种迟早要穿帮掉底的事,你趁早实打实地说。”朱叶梅威胁利诱,胡萝卜加大棒,想叫小约说出个所以然来,自己见老师也好心里有个谱。 

   “真的没有。妈妈,我不知道。我没做错过什么事……”小约直蹬蹬地看着朱叶梅,眼神清亮得像精炼过的顶好清香油。 

   面对这一汪未经污染过的纯正,朱叶梅心中再忐忑不安,也不能再追问下去。她相信自己的儿子。 

   朱叶梅换了一身洁净的外衣去学校。毛老师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女人见女人原不必刻意打扮,但朱叶梅想让毛老师对自己的印象更好一些,以便格外看顾自己的孩子。 

   “请坐吧。”毛老师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朱叶梅做好了受冷遇遭训斥的心理准备。小学老师喝斥惯了孩子,对家长也爱数落。虽然毛老师只显示出最基本的礼貌,朱叶梅还是受庞若惊。她虽然频频点着头,却不肯贸然坐下。 

   执教多年的毛老师看惯了家长们的唯唯喏喏,并不再劝,兀自说下去:“李约这个孩子,脑瓜灵,理解力强,反应快,记忆力也好……” 

   朱叶梅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毛老师以前从未这么夸奖过李约,现在是什么意思?她补休一下午,特意跑到学校,就是来听这些表扬的话吗?优点不说跑不了,缺点不说改不了。这是几十年前风行过的天天读的语言,至今还控制着朱叶梅的思维。一个当妈的,听别人特别是老师夸自己的孩子,当然高兴。可事情绝下会这么简单,老师肯定使的欲擒故纵之计,玩的是先甜后苦的把戏。前面垫底的好话越多,后面正文的分量越重。 

   朱叶梅内心越来越紧张地等待着。终于,药片外面那层糖衣融化完了,黑而苦的粉未渗露出来。 

   “今天请您,主要是我想在孩子的心理素质建构上再下一番功夫,而不是就事论事……”毛老师写一篇少年心理研究的文章,所以还真不是单纯告状的。 

   什么叫心理素质建构?李约那小脑袋瓜里有存这个东西的地方吗?朱叶梅好看的大眼睛毫不隐瞒地表示迷惘。 

   “举例说吧,要培养孩子坚韧不拔的毅力,比如李约自制力差,上课不注意听讲。讲新课还老实5分钟,听懂了,就再也坐不住,那天上课逮了个苍蝇攥在手心玩,也不嫌脏,基础知识是很重要的……” 

   “您说这可怎么办呢?这孩子就是自己管不住自己……”朱叶梅一听就急了顾不得礼貌,打断了毛老师的话。 

   “慢慢督促吧!对这种孩子,我们一般采取两种办法,一是加大他的压力,人无压力不进步,井无压力不出油。这句话好像是王铁人说的。我们就让这种成绩和天赋都很好的学生跳级……另外一种是……” 

   毛老师继续和风细雨,侃侃而谈,朱叶梅却突然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只看见一个一个 “跳级”的字样,像闪光雷的子母弹一样,从毛老师的口中蹦出来,跃到半天空,炸出五颜六色眩目多彩的闪光,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孩子跳了级,就等于凭空小了一岁,这是千金难买的年龄上的优势啊! 

   “让小约跳级吧,毛老师!求求您了!”朱叶梅双手紧握毛老师的手,好像那是她刚车出来的一个高难度零件。 

   “跳级?”轮到毛老师惊诧了。如果真有一个学生能跳级,班主任会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而受到晋级的奖励。但跳级谈何容易!毛老师以职业良心提醒这位利令智昏的母亲:“请问,您是什么文化程度?” 

   “初中。初68的,老三届。”朱叶梅鼓足勇气回答。她为自己学历的轻浅第一次感到深重的内疚。 

   “那么,李约的父亲呢?”毛老师穷追不舍地问。 

   “他是大专。党校党政专业的。”朱叶梅来了精神。 

   毛老师明显地叹了一口长气,完全不顾这会伤了学生家长的自尊心。 

   朱叶梅反倒莫名其妙了。小约现在上二年级,他要跳的是小学三年级,又不是高中三年级,用得着老师这么大张旗鼓地长吁短叹吗?她宽慰老师说:“您甭担心”,我小时候学习很好,还是班主席呢!三年级的课,我完全可以辅导,甚至都不用他爸爸。” 

   “您知道巴甫洛夫吗?”毛老师不死心地又问。 

   朱叶梅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毛老师决定劝阻这位孤注一掷的母亲:“那您一定知道巴甫洛夫在写给青年们的一封信中,所提出的著名的关于循序渐进的告诫了?”她充满善意地看着朱叶梅。 

   朱叶梅茫然地摇了摇头:“巴甫洛夫不就是有一年春节晚会上,相声领导‘冒号’要吃的那位老先生吗?” 

   毛老师不想再说什么了。也许,爱是可以创造奇迹的,这位执拗而又兴趣盎然的母亲,已经走火入魔,没有人能够劝阻她,那么,就让她试试吧!即便不成,李约跳不成级,也依旧是班里的好学生。万一成功,也是老师莫大的光荣。只是她可不准备参与此事,这太像一个拔苗助长的笑话。她还有许多正常的同学需要照料,让这个母亲去做她独出心裁的试验吧! 

   “毛老师,您能帮我借一套三年级的教材吗?能有老师专用的教学参考资料就更好了。”朱叶梅是个干活麻利的女人,她迅速廓清了思路,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起来。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毛老师很矜持地拒绝了。 

   朱叶梅不在乎,这难不倒她。她记得市里有家教育书店,专门卖学生课本。 

   “现在一个学年都快结束了,您却要买上学期的书,这哪里有哇?好比大夏天您要买棉袄,没处找。” 

   “还有哪儿卖的课本全?” 

   “我们这儿最全。我们这儿没有,哪儿也没有了。” 

   “那可怎么办呢?”朱叶梅感到惶恐了。出师不利,这不是好兆头。 

   “买不着就借借呗!借上学期的书,人家现在又不用,这有什么难的?这个人,真是不开窍!”售货员甩着闲话走到别的柜台去了。 

   朱叶梅挺感谢这个态度不好的售货员。要是态度和颜悦色,不给她出这个主意,她才真没辙呢! 

   只是跟谁借呢? 

   住在工厂家属区里,谁家孩子上几年级,彼此都清楚。生孩子也跟苹果树似的,有大年小年之分。李约这一拨孩子多,朱叶梅记得一张产床上要躺两个孕妇,再往上一年的孩子就很稀少。比李约高一年级的孩子只有3个,朱叶梅同其中两家很熟。正因为熟,才不能去借。张开口,人家是一定会借的。借完也一定会问。朱叶梅不想“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蜒在上头”(这句诗也是好多年常在社论里出现的)。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孩子——胖三。胖三的亲妈死了,后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朱叶梅知道再贤惠的女人有了自己亲生的骨肉,对前一窝的孩子就不会太上心了。这最合适不过。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胖三,吃,使劲吃!瞧你这一身肉,多累赘,可你要是饿掉了膘,人家准得派我这个后妈的不是。吃!”一个精瘦的女人把一筷子肥肉递过去。 

   “我体育课都不及格了!”胖三嘟囔着,然而还是很香地吃着肉。 

   朱叶梅说明来意,瘦女人果然不问原委:“去!给你朱姨找书去!” 

   上学期的课本,破烂得如同皇历。朱叶梅翻了翻说:“前头目录表没有了,后头总复习也不全了。还的时候,胖三,可别怪阿姨给你弄坏的。” 

   “嗨!一本破书,拿去看就是了,还什么还不还的!”瘦女人很慷慨。 

   “阿姨,您甭听她的!这本书您还得替我经意存着。没准……我还得补考呢……”胖三把朱叶梅送出门时说,油油的小嘴唇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着亮。 

   后妈和亲妈就是不一样啊!朱叶梅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正眼巴巴地咽着口水。 

   “今天回来晚了,来不及做饭,吃包子吧!”朱叶梅掏出塑料袋,膨胀的水气中散发着浓郁的葱味。 

   “妈,老师今天说什么啦?”小约察颜观色,弄不清妈妈兴致勃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孩蒙不住话,干脆直通通地问。 

   “说你各方面都挺好的。”朱叶梅和颜悦色地对小约说。从此革命的重担就落在这孩子的肩头,她得采取鼓励为主、批评为辅的策略。就像比赛,无论教练员多么地上心,真正要金牌还得运动员去创,要把这个关系理顺。不过。她现在不忙着对儿子摊牌,得先跟丈夫达成共识。朱叶梅示意小约吃完饭做功课去。 

   “今后还得你刷碗了。”朱叶梅很严肃地对李科说。 

   “刚实行了几天的最惠国待遇,就又翻案了。”老李懒洋洋地把碗摞得像一叠宝塔,不过小的在下,大的在上,晃晃悠悠,像演杂技。 

   “我从今以后得辅导小约学习。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着急。今天老师叫我去,是决定叫小约跳级。” 

   朱叶梅知道自己做不了丈夫的主,所以她决定拉大旗做虎皮。也不完全是撒谎,在反复的考虑与行动中,她已经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而且自己也相信了这就是毛老师的意见。 

   “当老师的怎么异想天开!她可以决定谁留级,可她不能决定谁跳级!”李科果然火了。 

   “跳级是好事。”朱叶梅轻声细气地说。 

   “什么好事!还不是老师为了捞个人名誉,往自己脸上贴金!甭听她那一套,咱们不跳!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地学,孩子就累得够呛,再要跳级,还不要了小命?我们不跳,我就不信老师敢把小约从教室里提拎出去!”老李气哼哼,桌上的碗也像助威似的跟着摇晃。 

   丈夫的反应完全在朱叶梅意料之中,她款款笑着:“你说的也是实情,跳级实在是件苦差事。咱们这么着吧,把小约叫来,听听孩子自己的意见。咱们就按他说的办,你说好不好?” 

   “行!天下没有哪个孩子不愿意玩的,咱们就听他的。要是孩子说不愿意跳,校长让跳咱也不跳。你要是抹不开面子,由我去说!” 

   “好!可孩子要说他愿意跳级,你也别再拦着挡着。要不孩子以后在这个老师手下的日子也好过不了。”朱叶梅轻声晓以利害。 

   “成!” 

   两口子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谁问呢?”老李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诱供是厉害的。 

   “自然是你先问了。”朱叶梅柔柔地说。 

   老李想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信号:妻子说的是你先问,这样就保留了自己也参与询问的权利。 

   小约懵懵懂懂地走过来,中指上有半圈红痕,那是长时间用铅笔硌的,仿佛勒着一根红皮筋。 

   “小约,你们老师想让你跳级,你跳不跳?”老李单刀直入。 

   “跳级?跳级有意思吗?”孩子已经被单调乏味的作业约束得像只小木箱。任何一个提议都会使他浮想联翩。他那像顶好清香油一样明澈的眼波,从他爸爸的脸上流到他妈妈的脸上。 

   老李一下怔住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跳级是否算一件有意思的事。 

   朱叶梅毫不迟疑地从这个空隙插了进去。 

   “小约,你觉得上学苦吗?”她轻轻地问。“苦。”小约回答,他甩了甩手指,红痕已经渐渐地消退了。 

   “跳级就可以使你少受一点苦,提前学到许多新知识,认识许多新同学……”朱叶梅神色郑重地对小约说,仿佛面对一个成人。 

   “噢!我跳级喽!我跳级喽!”小约立即蹦跳起来,用手围着妈妈的脖子打转。新的生活像童话中的秘密宝窟,在小约的眸子里闪烁。 

   老李瞠目结舌,他记起了弗洛伊德的一条重要定律:所有的男孩子都同他们的妈妈好。 

   “叶梅,你不该骗孩子。”夜里,老李说。 

   “我没有骗。和他一生将要遭受的苦难相比,这点苦算什么呢?我们一个普通人家,能给孩子留下什么呢?没权没势又没钱,也没海外华人的亲戚,我们送给孩子一年的时间吧。不是说时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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