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无语 隆振彪-第9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既无权又无威的副书记作挡箭牌,自己一走了之。杨新亮完全看透了他的用心,冷冷地责问道“:你还是共产党员吗?”
“龙主任同意我去的!”
现任县人大常委主任龙家平是龙秀山的族叔,曾先后担任过组织部长、县长、县委书记等要职,培植了一批地方势力。他当政期问,曾被人讥为“龙氏政府”“、龙氏县委”。
见龙秀山抬出这尊“菩萨”,杨新亮脸色倏地变了,两颊肌肉微微颤抖。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快,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龙秀山低下头,嘟哝道:“我担当不起”
杨新亮的头发早已被雨水冲刷成一綹一綹黑色的瀑布,瀑布下面是一张棱角鲜明的刚毅面孔。他对面包车司机一挥手“:往回开!”
铅灰色的云层散开了,闪露出几丝白光
三
传说青龙大山是一条巨龙化成的。澄碧如镜的巫水河被它搅起排天的巨浪,尾巴一甩便甩出了两堆泥沙堆成的山湾子—上湾乡和下湾镇,现在分别隶属于西林县与通州县。
不知哪朝哪代,青龙山连降暴雨紧接着又是连年暴旱,天火焚林,禾稻枯焦。一天,地底下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人们俯地贴耳,听清了最后几句“:龙鳞剥落痛彻心,万树才能护龙身;保住龙脉精气在,永赐后代得安宁。”
人们惊骇之余,不敢延误,遍山遍岭栽上树。自从有了万倾绿荫,这里果然风调雨顺。
大清乾隆九年,以上湾龙姓族长为首,会同下湾杨姓暨各户主,立护林封禁石碑于龙身岭上。密密麻麻的碑文记叙了老祖宗蒙龙神指引,育林木护住风水、庇护子孙的恩泽,特用遒劲的楷书阴刻封禁碑文:
地方富贵福泽
罔非风水培栽
此处龙身岭上
先人培植成林
恐后无知毁败
预立封禁碑文
兼封客人贸木
河内不许流行
如有强砍悖禁
公同责罚禀呈
树为祖业根本
子孙铭记于心
所愿各遵禁约
当兴一地人文
几天前,上湾龙姓“首事”龙家盛上山打猎,发现了这块掩藏在刺蓬里的石碑。于是,又一场风波平地而起今天天刚放晴,龙家盛就带领几百精壮汉子上了龙身岭。消息像箭一样传开,下湾的山民闻讯后也都往山上跑,人越聚越多。大家议论着、嚷叫着,潮水似地涌动着。上湾人很激动、亢奋,面露得色;下湾的汉子则阴沉着脸,愤怒像一团驱赶不散的阴云压迫着他们。人群自然分成了两边,雄性的血液在体内燃烧;无数双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快刀利斧,只要谁冲撞了一下,大喊一声,山上便立刻会有一场混战。
龙家盛铁塔似的身子紧靠在石碑上,朝下湾人大声嚷道“:青龙山姓龙姓定了,看谁敢再争!”说罢把一筒圆木起到肩上,对龙姓汉子吼道“:怕什么?给我扛!”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又是一阵喧嚷、一阵骚动,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人们望着龙家盛的背影,紧盯着身边的木头,只要无人制止或制止不住,大规模的哄抢便会像山洪一样爆发。严重的还不在于哄抢,而是由于山林权属问题长期悬而未决造成的积年宿怨,由于上次流血事件中四条人命留下的难以化解的仇恨,在争抢木头的过程中,冲突势所难免,也必定会以全部的疯狂报复对方。
异常的沉默。沉默得异常
这是火山爆发前的沉默。
杨新亮刚下车就听到人群上山的消息。他一跃而起,命令乡武装部长带枪随他跑步上山,截住了还未走远的龙家盛。
“放下!”他气喘吁吁地大声喝道。
龙家盛抬起头,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干部竟敢这样命令自己,愣怔了一下,没好气地道“:你是哪路毛神?”
“他是县委杨书记。”武装部长在旁边答道。
龙家盛也不惊慌,把脚下的草皮踩平,将圆木竖在地上,咧开大嘴:“这官司打到北京也不怕,青龙山是我们的,有碑为证!”
“谁叫你这样干的?”
“这是我们龙姓的事!”
“你知道闯了多大的祸?!出了乱子谁承当?”
“我承当!”龙家盛放开圆木,拍了拍胸脯。
“你你承当不起!”杨新亮气得全身发抖。这壮年大汉的强横目光和狂妄口气使他很快明白形势已非常险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难以奏效。岭上,又重新卷起了骚动的声浪,更凶猛的声浪。两边的汉子都摆开了阵势,愤怒在推向高潮。他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将不可阻挡地发生。他好像看到那迸溅的鲜血、狼藉的尸体。又一个震惊四方的“3.30事件”将在眼皮底下重演。不,很可能比它还要残酷十倍、百倍。千钧一发,时间已不允许他再犹豫。他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他威严地不容置疑地命令龙家盛“:你立即把木头送回原处!当众向下湾人赔礼认错!”
龙家盛一口拒绝“:不!”
杨新亮狠狠地瞪着他,眼里射出慑人的光“:今天的事由不得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龙家盛头发像松针似的往上竖“:你能拿我卵咬一口!”
杨新亮厉声命令武装部长“:把他捆起来!”
“谁敢?”龙家盛霎地抽出别在腰间的鲤鱼斧,锋利的刃口在日头下闪着白森森的光。
武装部长有些迟疑“:恐恐怕”
杨新亮脸色倏地变了,他一把夺过枪,打开保险,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龙家盛的脸,咬着牙道“:我数到三,你再不放下斧子,我让枪子儿说话!”
龙家盛“哧啦”撕开衣服,露出铁板似的胸膛,向枪口迎去。
“一!”
龙家盛停住了脚步。
“一!”
龙家盛身子颤抖了一下。
“三!”字刚吐出,龙家盛本能地一缩,枪却响了,子弹呼啸着从他头上掠过。
“啊—”龙家盛惊骇地大叫一声,全身发软,斧子掉在地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杨新亮飞快地掉转枪口,抡起枪托,奔过去朝下一扫,龙家盛疼痛难忍,双腿一屈,朝前一栽,倒在地上呻吟。
杨新亮随手丢掉枪,迅速反剪龙家盛的双手,叫武装部长过来,帮着捆了一道又一道。
骚动的人群开始平静,下湾人被感动了,终于相信西林县委的诚意。杨新亮心潮起伏,许久,他才指着石碑,诚恳地对大伙道“:你们都看过这碑了,老祖宗培林护林,才保住一方风水;我们又干了些什么呢?对得住先人吗?”
人群开始散去,龙秀山却气喘吁吁地上山来了。杨新亮瞪了他一眼“:这时还来干什么?”
“我去找人,谁知”
“别解释了。”杨新亮打断他的话“,木材公司的人马很快就要进山,乡里要提供条件,大力协助他们抢运木材。”
“是。”
下山后,杨新亮将几张“大团结”交给龙秀山,嘱咐他立即给龙家盛送去。“这钱是我给他治伤的。”杨新亮不无歉疚,交待道“:忙过这一阵,我一定去当面道歉。”
四
杨新亮的家在龙身岭背面的一个小山冲里,属通州县地面;打从生下来他就没有见过父亲。等他稍解人事,娘带他去龙尾坳上坟,他才知道爹的事
大炼钢铁那年,龙尾坳下的河滩上也像变戏法似的竖起座座高炉,以木代煤炼铁。从早到晚,只听到坳上传来“放洪”的巨响。从垭口到坡脚,被洪水般泻下来的木头滚出了一条长三百米、宽五米的光荡荡的“洪道”。洪道上面有一株两抱粗细、披鳞挂甲的古杉,孤独地立在龙尾坳垭口上。传说这是老祖宗培林护龙气时栽下的第一棵树,后人奉之为“神树”。
龙尾坳的树木砍光后,龙身岭上的大片森林眼看又要被送进炉膛。这时,树仙托梦下神旨“;砍树剥鳞龙气遁,血光之灾降凡尘;如若不信问神树,刀斧不进显威灵。”
神树显灵的轶闻沸沸扬扬,炼钢指挥部便现场说法破除迷信。雪亮的斧头从不同角度飞舞,斧头落处,不见木屑飞溅,只听得“咣咣”作响,伐木者虎口震麻,刃口竟缺了一块。斧头不行,又改用大锯,锯齿一进入树里,便被咬住,无法扯动。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人们诚惶诚恐,无论怎样动员都不肯上龙身岭砍树。
不久,发现有五架用来炼钢的废铁耙不见了;几个月后,公安局终于将案犯杨铁匠抓获,神树显灵之迷也被揭开。
原来,杨铁匠为了阻止砍树,将偷来的铁耙煅打淬火,加工成两尺多长、大拇指粗细的铁楔,乘夜深人静时将九九八十一根铁楔全打进树干里面,不露痕迹,因此才出现了那天的一幕。
此时炼钢运动已接近尾声,龙身岭上的树木得以保全。
杨铁匠却因此获罪,不久便病死。按照死者的遗愿,他被埋在古杉下面、放洪道上头。高高的坟莹上很快长满了青草。杨新亮不明白怎么会知道挖坟的事。
这几天山上整木效率很高,被胡乱砍倒的大树经过削枝、去皮、剥腐、截断,已变成一筒筒规整的圆木。下一步便是排开“对子”,一个个“传肩”,将木头扛到放洪道上滚下河去。昨下午他到下湾,镇里强留他喝了几盅,虽不胜酒力,难拂情面。刚离开桌面,通州县木材公司经理吞吞吐吐向他反映,说龙尾坳垭口上有座坟包横在放洪道正中,堵住了放洪口,影响滚木。
他转身问下湾镇长“:怎怎么办?”
镇长脸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许久才回答道:“你说呢?”
“挖挖平它”他舌头发僵。
“可是”
“别别怕不不能拖延”他口齿不清。
镇长扶他到房里,他倒在床上睡着了。
清晨一觉醒来,他恍恍惚惚记起昨天的事情,才想起那是爹的坟墓,便觉心情沉重。他胡乱洗了把脸,就往龙尾坳跑去。
他没想到娘就坐在坟头上
他来不及想娘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也来不及想娘是怎样从十几里路外的岭背赶到这里的,他就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娘—”
娘一动不动。
他又喊了一声。
娘紧闭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缝,一滴浑浊的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漫了出来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一缕白发在晨风中微微拂动。
娘老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想到这些年来,他成材了,娘的血汗也榨干了。
他站在她面前,低声说“:娘,垭口上风大,咱们还是下山去吧!”
娘额上的脉管在若隐若现地搏动,脸部的肌肉轻微地颤动、抽搐;良久,她才睁开失神的眼,像不认识似的怔怔地望着他,嘴唇翕张,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从深洞里传出来的回音。
“是你叫他们挖的?”
坟包已经挖去了一角,几把锄头铁锹沾满黄土,凌乱地扔在旁边。
杨新亮费力地点了点头。
“你还是我儿子吗?”
“娘—”他颤声叫道。
“报应啊!”娘痛心疾首,双手捶打着胸膛。
按照文明古国的传统风俗,挖祖坟是伤天害理、不可宽恕的罪过,全家全族都会找你拚命。子孙后代挖先人之坟更是大逆不道,必遭千夫所指。木材公司经理见此情景,将杨新亮扯到一旁,建议换个地方另开洪道。
他摇了摇头。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现成的洪道不利用,去开新的洪道,且不说没有合适的地方,就是有,也耽误不起人工。上千名强劳力窝在山上,该造成多大的浪费?
一旦发生意外,将更难以收拾局面。
“娘,我是迫不得已呀!”他蹲在娘的面前,苦苦恳求着:
“你就原谅这一次吧?”
无论他怎么恳求、解释,娘总不应声,凄凄戚戚地哭泣着,那样伤心,那样痛苦。
他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手足无措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娘的眼泪更使他心慌意乱的了。
不知什么时候,未婚妻陈玉蓉来了;合体的玫瑰红衣裙,使她那典型的东方女性的柔和美里更透出几丝灵气。
她惊讶地望着他,又看看娘,泉水样清澈的眸子里露出困惑。早些天她就写信告诉他,轮休日她将到岭背去给母亲做生日,并邀他也回家;可一直未接到回音。今早听说他昨下午就到了下湾,也没到卫生院来看她,她很生气;过一会又原谅了他,打听着上山来寻他,便看到这难堪的一幕。
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委,也为他担心、着急。
“娘—”陈玉蓉“噗通”一声跪在坟前,充满感情地喊了一声。
娘睁开眼,见是未过门的儿媳,停止了呜咽,伤心地道:
“蓉蓉,我的亲亲女,我前世造了孽”
蓉蓉扯扯杨新亮的衣袖,示意他也跪下,说“:娘,他知错了,他应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