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无语 隆振彪-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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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家盛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在小树上的细铁丝—“野猪炸弹”的拉火线;这炸弹是专门用来对付大野猪的,小巧的锡皮罐筒里面填满雷管炸药,外面涂了一层牛油,挂在进出龙身岭的道口上。野猪被牛油香味吸引,一口咬住炸弹,柔软的锡布外壳凹进去,一扯,便拉动了系在树上的拉火线,炸弹在野猪口里炸响。
但安放野猪炸弹得格外小心,天黑放,清晨收,不然人碰响,也会一命归阴。
龙家盛取下野猪炸弹,放进口袋里,走下山来。村口,去接龙秀山的人已挤满两卡车,龙秀山那丰腴鲜亮外号“花心罗卜”的婆娘老远就招呼他上车。
汽车开进县委大院,杨新亮竟不在家,说是昨夜西林南片几个乡突降百年未遇的特大暴雨,山洪暴发,他清晨就带着头头们往灾区去了。龙家盛找到人大,龙家平也不在,一个干部说“:既然书记同意了的事,他就会安排人去办的,你们直接去劳教所问问。”
于是,汽车又驶向五十里外的劳教所
汽车在劳教所大门前停住了。山民们跳下车,像看西洋镜似的打量着这带有神秘、阴森色彩的高墙和铁门。龙家盛拍了拍灰尘,与“花心萝卜”走近大门,斜刺里突然伸出两把刺刀,拦住了去路,原来门边还各有一个站岗的哨兵。
走在前头的龙家盛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们是专程来接龙乡长龙秀山的—”
“拿来!”一个哨兵伸出手,喝道。
他不知道叫拿什么来,怔怔地望着哨兵。
“证件—”
龙家胜这才明过来。证件就是手续,可杨新亮不在家,他到哪里去弄?
“是杨书记叫我们来接我男人的。”花心萝卜挤出几丝娇媚的笑“:你知道杨书记杨新亮不?”
在她看来,杨新亮是县里主事的官儿,权力最大,劳教所无疑听他的。
可是无论她怎样恳求,哨兵就是不肯挪开刺刀。“黄皮狗!”她发急的骂起来。
吵闹声惊动了坐在汽车旁边的山民们,劳教所里也急急忙忙走出一个戴大盖帽的公安干部,还没到眼前就问:
“什么事?什么事?”
一个哨兵报告道“:队长,他们存心捣乱!”
“谁捣乱?你别冤枉人!”龙家盛没好气地瞪了哨兵一眼,对称作队长的人道“:我们是来接人的”
队长听龙家盛说完事情经过,沉思了一会说:“你们太急躁了,这种事不是那么容易办的,要经过法律程序。”
“我们当面约好了的,半个月内办齐手续。”“我们没接到通知。”
“手续肯定办好了,真的,我发誓!”
队长的眉头皱紧了:“你们先等着,我去挂个电话问问。”
等得人烦躁,队长才从里面出来,后头还跟着几个戴大盖帽的看守。
“电话难打,”队长向他俩解释道“:杨书记正在现场组织救灾好容易才找到他”
队长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俩,心想:你们怎么这样没头脑?杨书记当时是答应复查龙秀山的案子,如果搞错了就甄别。现在法院会同检察院重新核实材料,认定原来证据确凿,量刑适当。你们不去问法院,却到劳教所来闹,岂不荒唐?刚才他向杨书记汇报情况,请求指示的时候,杨新亮态度明朗:“一切依照法律办事。你们尽可能说服他们离开,我尽快赶来!”简短的指示准确无误,否定了这两个人的无理要求。他不想使对方太难堪,婉转地说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你们还是先到县法院去问问。”
“不!”龙家盛一口回绝“,我们今天就要接人回去。”见队长神情不太对头,龙家盛生出几分疑问“:怎么,杨新亮没将手续办妥?”
一个圆脸看守从旁边插嘴道:“杨书记根本不理那个茬,你们是一厢情愿”
“放屁!”龙家盛感到自己被戏弄了,气得额上青筋直冒,吼道“:当着大家说的话,姓杨的敢不认帐?”
“你们不是人,不是人!”花心萝卜拍手顿脚大骂“,说过放我男人又反口”
坐在树荫下的山民纷纷跑过来,龙秀山的三姑六姨表姊表妹一呼啦围住那几个干警,指手划脚,又吵又闹,唾沫横飞,直溅人们脸上。
队长从未遇到过这种阵势,连忙喊道:“大家不要激动!
不要激动!”
吵闹声中,龙家盛突然想起龙秀山牢里托胞弟秀江带给自己的话:闹得越大形势才越乱,杨新亮才倒得越快,他一倒,一切都好办了。自己在祠堂里也曾夸下海口;不接回秀江宗侄,就不配当龙姓“首事”。泼水难收,今后他的面子往哪里摆?在族中又有什么威望?他堂堂五尺汉子,又岂能被人当猴耍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后退。野性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一股股邪火在体内燃烧,他脸色发紫,手指到队长额上:“中国人讲话算数,杨新亮答应半个月办好手续的,今天我们就非接人回去不可!”
队长也动气了,义正词严“:杨书记没发话,就是他下了指示,也要依照法律程序办事!”
“唉哟,你们欺负人!你们欺负人!不放秀山我不活啦,我不活啦!天啦”花心萝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光鲜的脸庞变歪了,她哭着嚎着一头往队长身上撞去,队长忙往后退。
山民们附和着花心萝卜的哭嚎声,高声叫骂着,扯开喉咙嚷着,蜂拥着往前挤。
刚才插嘴的那个圆脸看守没好气地对队长道:“跟他们讲不清道理,干脆轰出去!”
队长一声令下,看守的哨兵一齐扑向人群,向外推搡。
山民们骚动起来,喧嚷着、叫喊着、咒骂着,拼命地往里面挤。七八个人怎敌得过上百号人的力量,那些看守哨兵反而后退了几十米,被挤进大墙里面。
骚动声震动了整个劳教所,武警和看守们从各处跑来。所长握着扬声器警告着:“就地站住!你们这是犯罪!站住,要不我们就开枪!”
但仍然无法平息骚乱,山民们潮水似的涌动着、逼近着、怒骂着,以至吉普车的到来,都无人知晓。哨兵见情况危急,朝天“砰”地放了一枪。
顿时,一片惊叫,一团混乱;龙家盛脸色骤然大变,龙身岭上受的一枪之辱又在眼前晃过。他可怕地失去了常态,从口袋里掏出野猪炸弹,举在手上,以非人的凶恶的声音大吼道“:姓龙的没这么好摆布,赶快放龙秀山出来!”
人们一霎时怔住了。
风尘仆仆、满身泥泞的杨新亮以箭一般的速度冲了进来,对不知所措的武警和看守们厉声命令道“:都抓起来!”
队长立刻反映过来,一跃而起,猛虎下山般地扑向龙家盛,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圆脸看守敏捷地从他手中夺下野猪炸弹,铐上手铐。龙家盛困兽犹斗,狼似的嚎叫着。纷纷赶来的武警、看守和失去了理智的激怒的山民们扭打在一起。混乱的吼声里,挥起了混乱的大拳头。狂叫声、辱骂声伴随着电棒发出的尖啸声,响成一片最后一片沉寂,只有撕碎的布片随风飘舞
+三
在西林县城,没有比县委招待所更美的景致了。院内,喷泉溅玉,花木扶疏。在那丛嫣红盛开的夹竹桃旁,雅致的小餐厅里飘出诱人的香气。
神采奕奕的龙家平眼睛发亮,端起冒着泡沫的高脚酒杯站起来:“周专员,请—”
行署副专员来西林视察工作,县委、政府的头面人物自然要陪酒。酒过一巡,龙家平绕到已从党校学习回来主持县委工作的老张书记身旁,低身问道:“小杨怎么没来?我特意邀请过他的呀!”
“他不会来了!”老张书记低沉地回答道。
杨新亮果断地处理了山民冲击监狱的事件后,又把到县委大院肇事的首要分子也一并抓起,开了万人公捕大会,震慑了一批想趁机搞动乱的别有用心的人,迅速稳定了局势。他是强者,他取得了所有的胜利;他又是弱者—他被撤职了。原因很简单:去年他开枪威吓、殴打群众的事件还未作处理,今年又为其父大办水陆道场,“不信马列信鬼神”,舆论哗然,反响强烈,共产党不能不严肃纪律。
“小杨这个人哪”龙家平摇摇头,摆了摆手,回到座位前,又端起酒杯“:喝,大家喝!”
老张书记一饮而尽,神态凝重“:他比我有魄力,风风雨雨三百六十天,不容易呀!”
“你们说的是那个很有性格的杨新亮吗?”方头大耳的周副专员插嘴问道。
有点发福的县长由衷赞道:“中流砥柱啊!大风大浪都向他扑来,也亏他顶住了;要不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好形势。”
龙家平抹抹嘴,感叹道“:农民冲击机关、冲击监狱,这种事解放以来从未听说过!”
老张书记神色不悦,锐利的目光射向龙家平:“闹事的不是普通农民,是重新复活的封建宗法势力。反封建还是个艰巨的任务!”
周副专员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咧开厚嘴唇,对龙家平和老张书记道:“新同志不成熟,我们这些老头子也轻松不了,是不是?”
龙家平恭顺地点了点头。
老张书记心潮难平,耳边又响起重回西林时地委书记语重心长地嘱咐:“小杨政治上强,能力也强,人材难得呀!
他被撤职,是坏事也是好事,这就看他自己如何对待了。当然我们也不轻松,党的事业兴旺发达还靠后继有人,我们有责任啊!”
龙家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而又得意的微笑,莫测高深地望着老张书记,老张书记也炯炯地望着他;四目对峙,在空中迸射着火花。
一片阳光执拗地伸进屋内,以亮荡的原色涂抹着一切背景。
窗外,极远的天边,那条苍青色的巨龙仍然沉默着。
红纸
一
哀乐声像一大群黑老鸦,翅膀扑打着每一扇窗子。
“大富豪”酒家刚开始的宴会突然哑场,百十个擎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谁也记不起自己在干什么?身居何处?
造纸厂厂长张兴权最先清醒过来,对呆怔的副厂长王顺平怒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顺平晕晕糊糊地似乎点头又似乎在摇头。哀乐声像洪水奔泻而来,冲得他无处逃身。他一点也听不清厂长在喊什么。
酒家老板曹老四像一条泥鳅窜了过来,贴在张兴权耳边大声喊道:“我这就去看看—”
张兴权余怒未息地点点头,目光随着老四的身影穿过厅堂,落在临街门口那巨大的金色“寿”字上;一眨眼,那“寿”字变成了黑色的“奠”字;揉揉眼,再仔细望去“,寿”匾还稳稳当当立在酒家门口,便舒了口气,走进空调包厢的贵宾席,向县里的几个头头脑脑解释道“:曹老板看去了,外面的声音太吵,没影响你们吧?”
“没事,没事儿。”政法委书记李其初拍拍张兴权的肩膀“:我们张老板的寿庆,谁敢搅黄?把名字记下来!”
张兴权把桌上的小酒杯斟满,跟大家碰杯后一饮而尽,很有感情地说“:我能有今天,全靠领导上看得起,我知道怎么做。”
人到不惑之年,张兴权已显得非常成熟;作为西林这个山区小县最大的国营企业几千万资产的法人代表,三四百职工至高无上的“老板”,跺跺脚地皮都要颤抖;而在上级领导面前,他又是伙计,他是政府委派的厂长,他的命运掌握在当权者手中,因此他考虑的便是如何让领导满意,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在相当一部分领导的心目中,他被认为是有魄力、有胆识的厂长;观念新、点子多,敢于负债经营,贷款一千六百万元新上了一条生产线。这条生产线成了县领导上项目、上规模的政绩,反复出现在各种材料上、报纸电视上;却谁也不去深究,原来立项才八百万元的工程如何成了耗资一千六百万的“胡子工程”,马拉松式的拖了三年,只见投入不见产出,至今仍生产不出合格的高档纸;原有的几台纸机产品积压,成本居高不下,亏损严重;几个月了,厂里只能发生活费;他的“桑塔纳”却照样在街道上神气地奔驰,他的四十大寿照样在县城最大的酒家隆重举行。道理很简单:这不是他个人的事,关系到纸厂的形象。要让领导看到:西林造纸厂仍然兴旺,帐面上仍实现利润,人心仍然稳定。谁又会到距城十几里的纸厂明查暗访呢?就是去了,谁又敢说长道短呢?车间以上的中层干部和管理人员都多少得到过好处,他又有决定他们命运的生杀予夺大权,谁敢说个“不”字?巴结都巴结不赢,这么多人凑份子为他祝寿,便是明证。
在喜庆的气氛中,突然响起如此沉痛的哀乐声,实在大煞风景。他最担心的是领导的情绪,他们能来赴宴,给了他多大的面子。他关紧包厢的水曲柳贴面门,调好空调温度,吩咐侍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