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上)〔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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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测。“这么说,她在右边口袋里装着钥匙……全部串成一串,串在一个钢圈儿上……那儿有一把最大的钥匙,有旁的三倍大,带锯齿,当然不是开抽屉柜的……足见还有一个小匣子,要么是个小箱子……瞧,这真有意思,小箱子都是用这样的钥匙……不过,这一切真卑鄙……”
老太婆回来了。“您瞧,先生:如果一个卢布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个戈比,所以一个半卢布该收您十五个戈比,先付一个月的利息。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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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那两个卢布也照这样计算,该先收您二十戈比。 这样,总共是三十五戈比。 现在为您这块表,我总共还该给您一卢布十五戈比。 这就是,请收下吧。“
“怎么!现在就仅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了!”
“正是这样。”
年轻人没有争论,接过了钱。 他瞧着老太婆,似乎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并不急于出去,要么是做点儿什么,但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
“阿廖娜。 伊万诺芙娜,也许就在这几天里,我还要给您带一样东西来……银的……很精致的……烟盒……只等我从朋友那里取回来……”他不好意思了,于是住了声。“好,这事到那时再说吧,先生。”
“再见……您总是一个人在家?妹妹不在吗?”他到前室去的时候,假装随随便便地问。“先生,您问她干什么?”
“啊,没什么,我不过这么问问。 您现在确定是……阿廖娜。 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屋里出来时已经十分心慌意乱。 这不安的心情越发强烈了。 下楼时他甚至停下来好几次,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突然吃了一惊。末了,已经到了街上的时候,他激动地说:“噢,天哪!
这一切多么令人厌恶!
难道,难道我……不!
这是无稽之谈,真是荒谬绝伦!“他毅然决然地加上几句。”难道我的头脑里会出现这样可怕的想法?
我的良心竟能允许我干这档肮脏的事情!主要的是:肮脏,卑鄙,恶劣,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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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整整一个月……“
但是他不能用言词、感叹来表达自己的激动和不安。 还在他刚刚去老太婆那儿的时候就开始使他感到压抑和不安的极端厌恶的心情,现在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而且变得十分明显,以致他不知该躲到哪里去,才能逃避自己的忧愁。 他喝醉了似地在人行道上走着,看不着路上的行人,老是会撞到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另一条街上。 他向四周环顾,发觉自己站在一家小酒馆旁,要进酒馆,得从人行道顺着楼梯往下,到地下室去。 就在此时,恰好从门里走出两个醉醺醺的人来,他们互相搀扶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沿着楼梯爬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想多久,立刻就下去了。虽然在此以前他从未进过酒馆,但是现在他觉得头昏,加以火烧火燎的干渴正在折磨着他。 他想喝点儿冰冷的啤酒,而且他把自己突然感到的虚弱起因于饥饿。 他坐到角落里又暗又脏的一张发黏的小桌旁边,要了啤酒,贪婪地喝下了第一杯。 立刻一切都消失了,他的思想也清晰了。“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他满怀信心地说,“这儿没有什么让我不安的!只不过是身体不舒服,是一种病态!只要一杯啤酒,一小块干面包,——瞧,转眼间就变得坚强起来,思想清楚了,意向也坚定了!呸!这一切是这样的微不足道!……”于是他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高兴起来,仿佛突然摆脱了某种可怕的沉重负担,并且目光友好地察看了一下在座的人。 不过就是在这时候,他也隐隐约约预感到,这种一切都向好处想的乐观态度也是一种病态。这时小酒馆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继在楼梯上碰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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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两个醉鬼之后,又有吵吵闹闹的一群人跟着他们走了出去,他们这一伙约摸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姑娘,还带了一架手风琴。 他们走了以后,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 剩下的人中有一个已经醉了,不过并不狠,坐在摆着啤酒的桌边,看样子是个小市民;他的同伴是个胖子,身材魁伟,穿一件竖领打褶的细腰短呢上衣,蓄一部花白的大胡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坐在长凳上打盹,有时突然似乎半睡半醒,伸开双手,用手指打榧子,他并不从长凳上坐起来,却不时往上动一动上身,而且在胡乱哼着一首什么歌曲,竭力想记起歌词,好像是:
我和老婆亲亲热热,整整一年;整——整一年我和老——婆亲亲——热热……
要么是突然醒来,又唱道:
我在波季亚契大街溜达,找到了自己从前的婆姨……
但他的幸福却没人响应;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对这些感情爆发甚至抱有敌意,而且持怀疑态度。那儿还有一个人,看样子好像是个退休的官吏。 他面对自己的酒杯,独个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有时喝一口酒,并向四周看看,似乎也有点儿激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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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惯于与人来往,而且正像已经说过的,他老是逃避一切交际应酬,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 但现在不知是什么忽然使他能与人接触的念头了。 他心里似乎产生了某种新想法,同时感到渴望与人交往。 整整一个月独自忍受强烈的忧郁,经受心情忧郁紧张的折磨,他已经感到如此疲倦,因此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喘一口气,哪怕一分钟也好,随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成,因此尽管这里肮脏不堪,现在他还是很高兴待在小酒馆里。酒馆的老板待在另一间屋里,通常从那儿走下几级台阶,进入这间主要的店堂,而且首先让人看到的总是他那双有红色大翻口、搽了一层油的时髦靴子。 他穿一件腰部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油迹斑驳的黑缎子坎肩,没打领带,满脸上似乎都涂了油,就像给铁锁上抹了油一样。柜台后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还有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子,有人要酒时,他就给送去。摆着切碎的黄瓜,黑面包干,切成一块块的鱼;所有的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这里又闷又热,简直让人难受,而且一切都渗透了酒味,似乎这儿的空气,不用五分钟就会把我们熏得醺醺大醉。有时会碰到这样一些人,我们和他们甚至素不相识,但不知为什么,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却一下子,刚一见面就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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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我们的兴趣。 那个坐得远些、好像退职官吏的客人,就正是让拉斯科利尼科夫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以后这年轻人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这第一次印象,甚至认为是预感造成了这一切。他不断地看着那个官吏,当然,这也是因为那人也在一个劲儿地瞅着他,而且看得出来,那人很想开口跟他聊天。 对酒馆里其余的包括老板在内的人,那官吏却不知怎地似乎早已经习惯了,甚至感到无聊,而且带有某种傲慢的藐视神情,就像对待社会地位和文化程度都很低的人们那样,觉得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感兴趣的话题。 这是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鬓有白发,头顶上秃了好大一块,由于经常酗酒,浮肿的黄脸甚至有点儿发绿,稍微肿胀的眼皮底下,是一双细得像两条细缝、然而蛮有精神、微微发红的小眼睛。 但他身上有某种很奇特的现象;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甚至仿佛是兴高采烈的神情,——看来,既有理性,又有智慧,——但同时又隐约有着疯狂的迹象。 他穿着一件已经完全破败的黑色旧燕尾服,钮扣几乎都掉光了。 只有一颗还马马虎虎连在上面,他就是用这颗钮扣把衣服扣上,看来是希望保持体面。 黄土布坎肩下是一件皱得不成样子、污迹斑斑的脏胸衣。 和所有官员一样,他没留胡子,不过脸已经刮过很长时间了,所以已经开始长出了浓密的、灰蓝色的胡子茬。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当真具有一种官员们所特有的庄重风度。但是他显得烦躁不安,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有时神情忧郁,把袖子已经磨破的胳膊肘托着头,撑在很脏而且黏搭搭的桌子上,末了,他直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高声而坚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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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先生,恕我冒昧,能与您攀谈几句吗?
因为虽然您衣装并不考究,但凭我的经验却能看出,您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常喝酒。我向来尊重受过教育而且真心诚意的人,除此以外,我还是个九等文官呢。 马尔梅拉多夫是个九等文官。 恕我冒昧,请问您在工作吗?“
“不,我在求学……”青年人说。 他有些惊讶,这有一部分是由于对方说话的语气特别矫揉造作,也由于他竟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同他说话。 尽管不久前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想与人交往,不管是什么样的交往都好,但当真有人给他这个机会时,才听到第一句话,他就又突然感到厌恶和恼怒了,——对所有与他接触、或想要同他接触的人,通常他都会产生这种厌恶和恼怒的心情。“那么说,您是大学生了,或者以前是大学生!”官吏高声说,“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了!”并且自我吹嘘地用一根指头按在前额上。“以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站起身来,摇晃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酒壶和酒杯,坐到青年人斜对面。 他喝醉了,不过仍然善谈,说话也很流利,只是偶尔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噜里噜嗦。 他甚至这样急切地渴望与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谈,好似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人说过话似的。“先生,”他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开始说,“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 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 可是赤贫,先生,赤贫却是罪恶。 贫穷的时候,或许您还会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气度,然而在赤贫的情况下,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人都做不到。 为了赤贫,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赶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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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拿扫帚把他从人类社会里清除出去,让他受更大的凌辱;而且这是公正的,因为在赤贫的情况下,首先我自己就准备羞辱自己。 于是就找到了酒!先生,一个月以前,我太太让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痛揍了一顿,不过我太太和我可不一样!
您明白吗?
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声,即便出于一般的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里睡过吗?“
“没有,没有睡过,”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已经五个晚上了……”
他倒了一杯酒,喝干了,于是陷入沉思。 真的,他的衣服上,甚至连他的头发里,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一根根干草站在上面。很有可能,他已是五天没脱衣服,也没洗脸了。尤其是一双手脏得要命,满手油垢,发红,指甲里沾满黑色的污泥。他的话好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虽说是无精打采的注意。柜台后面两个男孩子吃吃地笑起来。 老板好像特意从上面的房间里下来,好来听听这个“逗乐的家伙”在说什么。 他坐到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懒散地、神气十足地打着呵欠。 显然,马尔梅拉多夫早已是这儿大家都熟悉的人了。 而且他爱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大概是他习惯通常和酒馆里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谈话的缘故。 这种习惯对有些酒鬼已经变成了一种必要,主要是他们当中那些在家里严受管束、经常受到压制的人。 因此他们在这伙同样嗜酒如命的人当中,才总是力图为自己表白,仿佛是设法给自己辩解,如果可能的话,甚而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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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乐的家伙!”老板高声说。“那你干嘛不去工作,干吗不去办公,既然你是个官员?”
“至于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住话茬说,这话是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好象这是他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自轻自贱、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自己不会心痛吗?一个月之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不感到难受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有过……嗯哼……虽是明知毫无希望,可还是不得不开口向人借钱的经历?”
“有过……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事先就知道这绝不会有什么结局。 喏,譬如说吧,您早就知道,而且有充分根据,知道这个人,这个心地最善良、对社会最有贡献的公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借给您钱。 因为,请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