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夭-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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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绝望跳崖,虽说并非当真求死,可那几日她眼里哪里还有生气。她留下这孩子,与其说是偿债,不如说是给自己播下一颗种,有了亲人有了依靠也便有了活下去的念头。否则,就算她借着孩子驱毒活了下来,无爱无恨,日日如行尸走肉一般,那种日子,她也是过不下去的吧。
思及此,季一恍然,不再劝诫,起身道:“我先去书房,你好生歇息。”
苏晚点头,目送他离开。
初夏时节,谷中并没有闷热之感,反倒凉风阵阵,树随风动,沙沙作响。入眼处一片荫绿,看着分外舒心。
前院的凌霄花开了,爬满了栅栏,一朵朵,一串串,亮眼的橙黄色,每每扫过一眼,便觉得眼前一亮,像是东方升起的朝阳,橙黄里带着火红的颜色。葡萄架上也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苏晚偶尔坐在下面与季一对弈,便有一两朵飘下来,落在棋盘上,又被风儿一吹即散。
清晨时分,露水蓄在绿叶尖尖上,盈盈欲滴,渗在石板路上片片潮湿。季一在前,苏晚在后,两人一同出了黎苑。
“姑娘小心路滑。”季一在前提醒道。
苏晚轻应了一声,再不言语。
这几日仍是不时有外人到谷中来,只是从来不入黎苑,在各大山头搜查。苏晚透过房内的小窗见到过,来的都是便装打扮,无不黝黑健壮,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兵将,该是穆旬清遣过来的。
季一说今日行针引毒非常关键,中间万不可被任何人打扰,否则剧毒入脑,她会当场毙命。他担心那些人会忍不住到了院子里,干脆带着她去她最初躲藏的凹地,那里隐蔽又安静,地势险峻,若非知晓它的存在,定不会想到蔓藤之后别有洞天。
朝阳冲破云层,染红半面天空,映得山间好似披上薄纱,金灿灿的。越往上走,露水敛得越干净,山路渐渐狭窄,只容得下一人侧身而行,风也越来越大。
季一只身在前,本是有些不安,想到上次下山时苏晚稳健的身形,便也放下心来,可是往前走着,后面渐渐没了声音。他忙停住脚步,回头看看。
苏晚站在陡壁边停住了脚步,眯着眼看向刚好在山坳里升起的朝阳,黯沉的眸子没有多少光泽,脸上却是被阳光照出点血色来。
“姑娘……”
季一话未落音,苏晚突然沿着陡壁坐下,两脚悬空,下面就是两山之间奔腾的河流。
“姑娘你……”季一略有担心,苏晚却是仰首朝他笑笑,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他坐下。季一怔了怔,随即也笑笑,不多问,坐在她身边与她一起看那冉冉升起的火红色朝阳。
朝阳似锦,穿透山间轻薄的雾气,好似细纱般一层一层地俯照下来,露气在空中浮动跳跃,随着山中温度升起,渐渐蒸腾不见。
“季公子,”苏晚突然开声,声调平稳,带着点笑意,“这里真安静。”
季一只是笑着看山间颜色,不语。
两人间沉默流淌,却有着一股子安宁味道。苏晚面色淡然,眼底是难见的清潋,幽幽道:“季公子,若苏晚命薄,今日有人打扰,替我向来人转达一句话,惜取眼前人。”
“你知道何人会来?”
苏晚想了想,摇头,又点头,道:“穆旬清自是不会亲自来,可最近进谷寻我的人,都是他遣来的。十日还未间断,怕是不见尸体不肯罢休。”
季一不语,抬眼看向朝阳。苏晚继续道:“若能顺利解毒,我却因毒素入脑,痴傻疯癫……我房内枕下有封信,麻烦公子将信送给那人。”
“姑娘……”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苏晚看向季一,面上平静,“失忆前我不知季公子为何人,既然恢复记忆,又怎会不知?久闻云国风国交界处有一涧溪谷,当年我国惨败,云国皇帝亲自与皇上立下契约,不求黄金,不求城池,只要皇上立誓,无论二国交战时,抑或风平浪静时,不扰涧溪谷。他与云国往来密切,季公子又与云国皇亲关系匪浅,去年他在谷外有意避讳,那时你便知晓他的身份了吧?”
苏晚笑了笑,季一撇过眼,微微颔首,轻声道:“各人私事我不该插足,为医者,只管医病救死,其他一概不该问。即便他未曾托我医你,我也会全力以赴,若姑娘对这隐瞒有所怪罪,季一赔礼,但那时我当真觉得,姑娘顺从那位公子的意思,忘记一切反倒更好。”
“我怎会责怪季公子?”苏晚轻笑道,“若非季公子,我早便命丧黄泉。季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了,不该为我染上尘埃,但我有一事,不得不求。”
季一一怔,惊诧道:“姑娘有话直说便是,说不得求字。”
“我知晓季公子视我为朋友,用‘求’字反倒践踏了你待我一片好意,只是如今我与他桥归桥,路归路,欠他的,今日之后便还得干干净净,我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牵连。还请季公子无论如何都替我瞒住行踪……”苏晚垂着眼,顿了顿,突然嗤笑一声,“他太了解我,从始至终我便在他掌心,逃不出,绕不开。我恢复记忆那夜,他算准了我会去那个山头,我跳下悬崖,他也算准了我不会轻易言死,甚至我只能来找你,他也算准了。可我也了解他,从我恢复记忆那一日,他不会来找我,不会主动过问我的生死。季公子,苏晚只望你莫要主动放出有关我的任何消息,特别是这个孩子……”
苏晚的话戛然而止,山风刮散她最后的尾音,萦绕在山间,有了回音一般回响在耳边。
“隐飒阁不是人待的地方,这孩子暂时不可让他知晓。”苏晚的声音轻缓地响起来,她垂首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流,淡淡道,“他对我,有恨。其实我无法断定……他会待这孩子如何……”
季一看着苏晚的神色,心中泛酸,忙道:“许是姑娘多虑了,倘若他当真在意所谓仇恨,也不会带姑娘上门求医。当年他封住入山口,便是怕我病患太多,无法专心医你一人,他每月来看姑娘一次,定是抽空与百忙之中,他送给姑娘的那些草药,无不价值连城……”
“嗯,你也说那是当年。”苏晚笑着打断季一的话,靠在陡壁上,一脚踢了踢脚侧的岩石,细碎的石块随之弹跳着滑落,无声无息掉落河中。
“当年……”苏晚又是一声嗤笑,面上浮起红晕,眼神闪烁,喃喃道:“当年他会赤着脚丫随着我跑遍整个农庄,会一面揶揄地笑话着我一面为我遮阳烤鱼,会为我不顾生死拼上性命,当年我与他嬉笑怒骂不分彼此,呐,就像那山间小花的花瓣,相依相偎。”
苏晚仰首,眼神迷朦,恍惚看着山石夹缝间生出的一朵野花。山风凛冽,那花儿突然垂下脑袋,迎着风儿散了。苏晚脸上的笑也一点点僵住,“花儿会散,人会分。那些,都是当年而已。我与他之间……是我亲手推开他,丢了他。”
苏晚眼眶殷红,眸中浮起水雾,如秋日波光上下浮动。季一双唇动了动,刚想要说点什么,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那夜我们正在一个小山坡,那山坡很陡,下面怪石嶙峋,可那时我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我那么胆小那么懦弱,用尽了力气推开他。如果我的力气能小点,或许他不会滚落下去,那他就不会被巨石磕到盲了双眼。如果不是我毫不犹豫地丢下他,能像他照顾我一样,带着他去找大夫,他不会被隐飒阁的人捡走,不会被逼着练功杀人。若不入隐飒阁……”
苏晚突然哽住,不再言语。
这世上没有如果,有些事情,即便是记起来,她也不愿多想,想一次,便似利刃在伤痕累累的心口重重划下一刀。她独自捧着鲜血淋漓的心,不可怨旁人,不可恨旁人……
苏晚说的这些话,季一听不太明白,她与那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是无从知晓的,也无欲知晓,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听着。
“过去一年他待我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苏晚突然撇嘴一笑,道,“他明明恨我的,从来不会正眼瞧我的。那年他杀阁主,我杀阁主座下四大高手。我两手筋脉尽断,无法动弹,全身重伤命悬一线,他也只是丢给我一盒膏药便走了。”
她以发为剑,是因为双手经脉断过,太重的物什她是拿不久的,若与高手持剑对决,毫无胜算。
“季公子,你可能应允?”苏晚侧首看着季一,眼神坦荡,如秋天的天空,干净高远。
季一叹息摇头道:“既然姑娘要求,我自是答应。只是你说你欠他一个亲人,又把孩子藏起来……”
苏晚笑笑,不语。这世上,云宸最了解她,也只有她最了解云宸,他二人之间的事,定要与旁人解释,是不通的,
“走吧。”苏晚突然撑着身子站起来,轻笑道,“看来我还没到不畏生死的地步,你看,想着今日或许命丧黄泉,就多了这么多话。”
季一看着她的笑,面上无奈,也随之起身,拍了拍长衫,仍是一人当前,不多语。
旭日当空,山间光影绰绰,虫鸣鸟叫。被密密攘攘的蔓藤掩住的凹地荫凉阴暗,季一打开带来的包袱,阴暗瞬时被驱散,光亮得好似白日。
苏晚撇眼看去,见到两颗夜明珠,各种瓶瓶罐罐,还有一列针排,知晓季一已经准备好,在地上盘腿坐下,屏息凝神。
“姑娘可想清楚了?”季一在她对面落座,正色问道。
苏晚闭着眼,突然想起某段记忆里云宸的模样,残缺可怖的半面脸,紧闭着的双眼,他的眼盲了,心却不盲。他永远能正确地找到她的位置,永远能在别人刀口抢下她的命,彼时她只觉得理所当然,此时她眼前暗黑,突然想到,那么多人,他到底如何辨出自己?
“姑娘?”
苏晚猛地回过神来,点头道:“清楚了。”
“要不姑娘多看看山色?”
苏晚一笑,摇头,“不在我心里的,看多少次都记不住。”
季一叹口气,伸手取下苏晚发间的簪子,斑白的发泻下来,染了几分夜明珠的光泽,映得脸上神色也明丽了一些。
“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么?”季一迟疑问道。
苏晚长睫抖了抖,缓缓睁眼,想了半晌,从袖间抽出一条丝帕递给季一,笑道:“若我当真命丧于此,季公子替我瞒住吧,然后……把这个给云宸。”
季一接过帕子,瞥到一角绣了一个干净的“夕”字,略有不解,却也不多问,收到胸口继续问道:“还有其他么?”
苏晚想了想,摇头。
“那姑娘服下这个。”季一拿起一个药瓶,倒了一粒药在苏晚手中,“为免姑娘在过程中有情绪波动阻扰我施针,服下这个,姑娘便陷入沉睡不受外界干扰。”
苏晚垂眼看了看那药丸,不多犹豫,接过吞下。
“姑娘,那我开始了……”
随着季一低靡靡如乐的话语,苏晚的意识渐渐开始陷入混沌,隐约察觉到一丝冰凉从太阳穴渐渐入脑。
接着,她看到阳光下的小哥哥,对着她展露笑颜,如火红的凌霄花一般灿烂,下一个瞬间,黑色夹杂着火光刹那间将那笑容吞噬,熟悉的庄园熟悉的亲人,在一片血腥中呼天喊地。
第四十七章
梦海浮沉,记忆犹如巨浪,一**汹涌而至。明媚似朝阳的楚若,暗黑如残夜的宛轻尘,阴郁如黄昏的苏晚。人活一世,却过了三辈子的迥异人生,前因后果,环环相扣。苏晚在梦里只见到一条河,无声流淌,河的对岸是大片大片火红的曼陀罗。
曼陀罗有毒,毒的是人心,往事如河水般静静滑过眼角,喜怒哀乐一涌而上,最后只留下嘴角一抹淡笑。
苏晚知道自己又陷在回忆里了,从她跳崖开始,七日七夜她在回忆里沉浮挣扎,走到尽头时回首遥望,看到三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在不同的天地里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坚持,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因为有了不同的记忆,面对同一件事会做出全然不同的选择。
幸福了六年的楚若,白纸一样干净的人生,在六岁那年的夏末染上了一滴墨渍,墨渍渲染开来,擦抹不去,销毁不净。
女子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身子,撕心裂肺冲破云霄的痛苦尖叫,和蔼家人诡异莫测的笑脸,一口一句“虚还丹在哪里”,地牢里小哥哥苍白的脸,血淋的伤口,大火肆虐的夜晚背着她出逃时的沉重喘息,最后是林子里她一声“怪物”之后逃之夭夭的背影。
她以为她淡然了,以为她再也不会在意过往恩怨了,梦里这一切再次重现时仍是剜心般的疼痛,疼痛从心底的角落里迅速蔓延到全身,冲击在脑海。那一身明紫的少年对着自己言笑晏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