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作品集-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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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站在高高的明亮平台上的高挑女人,您那双有色的眼睛一定看见她了,她那纤细的腰枝像嘲讽人似地转了过来,可那同样铺展在台阶上的着色拖裙的末端还留在花园的沙地上。您没看见吗,到处都是穿着灰色的、剪裁时髦的燕尾服及白裤子的用人,他们两腿跨过木杆,上半身向后弯,弯向两侧,往长杆上爬去,他们必须把地球的硕大无比的灰色银幕抬往高处,挂到粗绳子上去,因为高佻女人希望有一个雾蒙蒙的清晨。〃
他打了个嗝,差点把我吓着,我说:〃真的,是真的吗,先生,您来自我们的巴黎,来自狂风大作的巴黎,啊,来自那个狂热的冰雹天气?〃
他又打了个嗝,我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我不胜荣幸。〃
接着,我动作麻利地系上大衣扣,然后热情而又腼腆地说道:
〃我知道,您认为不值得回答我,但如果我今天不问您,我就得过一辈子悲惨的生活。〃
〃请告诉我,打扮入时的先生,人们给我讲的都是真的么。巴黎有没有只用漂亮的衣服做成的人,有没有只有大门的房子,夏季,城市碧空万里,只稀疏地点缀着几朵心形白云,是真的吗?巴黎有没有一个门庭若市的蜡像陈列馆,那儿仅有挂着小牌的树木,上面写着著名的英雄、罪犯以及情人的名字。〃
〃还有就是这条消息!这条显然不真实的消息!〃
〃真的吗,巴黎的那些大马路突然都分成了岔路,不再宁静了是吗?所有的一切并不总是那么井井有条,那怎么可能!若出了一次事故,人们就会迈着大城市人的、绝少碰着石子路的步子,从条条小路涌上来围观;虽然所有的人都好奇,但他们也担心自己失望;他们呼吸加快,伸长他们的小脑袋。要是他们彼此碰了一下,就会深鞠一躬,互请原谅:'实在抱歉不是有意的太挤了,请原谅,对不起我太笨了我承认。我的名字叫我叫叶罗美·法洛赫,我是卡博丹大街卖调料的小商贩请允许我明天请您吃顿午饭我的妻子也会感到非常高兴。'人们这样说着话,小胡同的喧闹使人头昏脑胀,连房屋之间烟囱的炊烟都震落了下来。就是这样。也许说不定在一个富人街区的一条繁华大街上停放着两辆车。仆人神情庄重地打开车门。八条纯种西伯利亚狼狗跳跳蹦蹦地下了车,跃起身子朝着车行道又扑又吼。这时便会有人说,这是几个化了装的穿着时髦的巴黎年轻人。〃
他的眼睛差不多闭上了。我沉默不语,他把两手放在嘴里扯自己的下巴。他的衣服肮脏不堪。大概别人把他从一个酒馆里赶了出来,他自己还不知道。
也许,我们并没有估计到,我们的脑袋还会在白天黑夜之间这短暂、静谧的间隔中长在脖子上,也许就在这时,在不知不觉之中,一切都停止不动,我们没有去观察,所以一切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我们两个弯着身子独自站着,然后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看到,连空气的阻力也觉不出来,但我们的内心深处仍牢牢地记住,在和我们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有带房顶的房子,所幸还带着四四方方的烟囱,黑暗就是从屋顶、从烟囱、从阁楼溜进各间屋子的。所幸明日又是一个什么都清楚可见的白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醉酒人扬起眉毛,眉眼间显现出一丝神采,他断断续续地说:〃是这样的我困了,所以我要去睡觉我有个内弟住在文策尔广场我要到那儿去,因为我住在那儿,我的床在那儿我这就走只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好像记不得了不过不要紧,因为我连究竟有没有内弟都不知道现在我走了您说我会找到他吗?〃
我想也没想就说:〃肯定找得到。可您来自异地他乡,并且碰巧您的仆人也不在身边。请允许我给您带路。〃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把胳膊伸给他,让他挽着。
胖子和祈祷者接下去的谈话
好一段时间,我都试着使自己高兴起来。我按摩着身子,对自己说:
〃该是你说话的时候了。你已经感到很尴尬了。您感到困扰了吗?等着!你了解这种情况。慢慢地想一想!周围的一切也都会等待你的。〃
〃这就像在上星期聚会时一样。有人读着手抄本上的什么东西。我曾应他的请求抄过一页。当我看到他写的那页上面的字时,我吃了一惊。这是毫无根据的。人们从桌子的三面探过身来。我哭着发誓说,那不是我写的字。〃
〃可这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相似的呢。今天开始的这番谈话完全是你引起的。其它的一切都相安无事。打起精神来,我的亲爱的!你会提出不同的意见的。你可以说:'我困了。我头痛。再见。'快,快点。说点什么让人注意你!这是什么?又是阻挠重重?你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一片高原,它作为土地抵挡高大天空的盾牌拔地而起。我从一座山上看见了这片高原,准备从它上面漫游而过。我开始唱歌了。〃
我的嘴唇又干又不听使唤,我说:
〃难道不应该过别样的生活吗!〃
〃不,〃他用疑问的声调说,还笑着。
〃那么为什么您晚上在教堂里祷告,〃我问道,在这以前犹如梦境中支撑着的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已倒塌。
〃不,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件事呢。晚上,任何一个独自生活的人都不承担责任。人们对有些事情感到害怕。也许肉体会消失,也许人真的是朦胧昏暗中的那个样子,也许没有拐杖就不能走路,也许到教堂去大声祈祷,让别人看得到、又得到自己的肉体要好些。〃
他就这样说着,后来便一声不吭,我从口袋里掏出红手绢,低着头哭了。
他站起身来,吻着我说道:
〃你哭什么?你又高又大,这是我所喜欢的,你有两只长长的手,几乎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你为什么对此不感到高兴。我劝你总穿深色的带袖边的衣服。不我在恭维你,可你还在哭?你完全能理智地承受生活这个难题。〃
〃我们其实在建造无用的战争机器、塔楼、城墙,制造丝绸窗帘,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会对这一切大感惊奇。我们飘荡悬空,掉不下来,即使我们比蝙蝠还丑陋,我们也要翩翩飞舞。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几乎没有人能阻挡我们说:'上帝啊,今天是个好天',因为我们已经适应了地球,按照我们的共识生活着。〃
〃我们就像雪中的树干。它们只是看上去平平地放着,人们以为用一点气力就可以把它推走。其实不行,做不到,因为他们和土地紧密相联。看吧,甚至连这都只是表面现象。〃
思索阻止了我的哭泣:〃现在是在夜里,明天没有一个人会责备我现在可能说的话,因为这些话可能是梦中之言。〃
于是我说:〃是的,是这样,可我们说什么呀。我们总不能谈论天空的照耀,因为我们还站在一个房子过道的深处。不能不过我们本来倒是能够谈论一番的,我们说话时不能完全自主,我们既无需达到某个目标,又无需实现什么真理,而仅仅是开开心,消遣消遣而已。尽管如此,您能不能再给我讲讲花园里那个妇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多么值得钦佩、多么聪明啊!我们应以她为榜样。我多么喜欢她!我遇到了您,就这么把您拦住了,这也不错。我十分高兴和您谈了一次话。
我听到了迄今为止也许是有意不去了解的东西我很高兴。〃
他看上去很满意。虽然接触一个人的身体使我感到难为情,我还是得拥抱他。
后来我们从过道走到室外。我的朋友吹散了几团碎云,所以现在我们头上已是满天星斗。我的朋友吃力地走着。4 胖子的末日
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一下子就到了远处。河水在一悬崖断壁处流向下方,它有意打住,在裂石棱角边还犹豫不决,蹒跚迈步,可再往下,便如泻洪一般,飞身而下,雾花四溅。
胖子讲不下去了,他不得不转过身,消失在震耳欲聋的、飞奔而下的瀑布之中。
听到这许多趣闻的我站在岸边望着。〃我们的肺该怎样做才好,〃我喊,我叫,〃您若呼吸得快,您就会因自身中毒而窒息;您若呼吸得慢,便会因吸的是不能呼吸的气体、因吸入使人恼火的东西而窒息;如果您想找到适合于您的呼吸速度,您就会因寻找而毁灭自身。〃
河岸在无限延伸,而我的手掌却触到了远处一个小指路标的铁牌。我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我这么矮,差不多要比平时还矮一些,而一簇带白色野无花果、快速摇曳的灌木丛都比我高。这是我看见的,因为这簇灌木刚才离我很近。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搞错了,因为我的手臂像阴雨连绵的乌云一样大,只不过手臂比云动作更匆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臂要把我可怜脑袋压扁。
而我的头却小如蚁卵,只不过受了点损伤,因此不那么滚圆。我转动着头,作出请求的样子。因为我的眼睛是这样小,它所表达的东西不可能被人注意到。
可我的腿,我那双不像话的腿还跨在树林覆盖的山上,遮蔽着一派田园风光的山谷。这双腿在长,还在长!它们长到了已经没有自然风光的空间,它们的长度早已超过我的视野。
不,这不是我我那么小,眼下是那么小我滚动着滚动着我是山中的雪崩!喂,路过的人们,劳驾告诉我,我有多高,量量我的手臂,量量我的腿。
〃怎么回事,〃我的朋友说,他和我一起从聚会中出来,在劳伦茨贝格的马路上安详地走在我的身边。〃您站一会儿,让我弄个明白。您知道吗,我要做一件事。这件事可不大好做这清冷而又明亮的夜,这对什么都不满意的风,有时它像是要改变那些金合欢树的位置似的。〃
月光下,园丁房屋的影子笼罩在稍稍隆起的道路上,被点缀上些许积雪。当我看到门边的长凳时,抬起手指了指它,可因为我没有勇气,估计有人会指责我,所以又把左手放到胸脯上。
他一点也不顾及那身漂亮的衣服,厌倦地坐了下来。他用肘支着髋,把前额放在弯曲的指尖里时,我吃了一惊。
〃好的,现在我来说说这件事。您知道,我生活很有规律,无可指摘,该做的、值得称道的事都做了。正如我周围的人和我满意地看到的那样,我往来的这个社交圈子里,司空见惯的不幸并未能使我幸免,而那种一般的幸福倒也并没有离我而去,因而我能在小范围里谈论这种幸福。好在我从没有真正恋爱过。有时我对此颇感遗憾。但如果需要的话,我也会使用谈情说爱时那些老生常谈的词语。不过现在我要说:是的,我恋爱了,并且也许因恋爱而情绪激动。我有着姑娘们所喜欢的炽烈的爱。可难道我不应该想到,恰恰是从前的这一不足之处使我的情况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有趣的、特别有趣的转变吗?〃
〃安静,安静点,〃我无动于衷地说着,想的只是自己,〃听说您的情人很漂亮。〃
〃是的,她很美。我坐在她身边时,只有这么个想法:'有这个胆量我的胆子这么大我要去海上航行我喝酒就要成加仑地喝。'不过我的情人笑的时候,并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样露出牙齿,我只能看到那个又黑又窄又弯的张开的口。她笑起来头向后扬时,显得既狡猾奸诈又老态龙钟。〃
〃我不能否认,〃我叹着气说,〃可能我也看见过,因为这肯定很显眼。但还不只于此。所有年轻漂亮的姑娘都这样!我看到穿在优美身材上的合身的、带许多褶裥、饰物的衣服时,常常这样想,这些衣服不能总是这样漂亮,它们会起皱褶,不再平整,落上灰尘,装饰物上积起的厚灰也去之不掉,谁也不愿这么可悲又可笑地每天早晚老穿脱这同一件贵重的衣服。不过我也看到,有的姑娘也许很美,有着非常迷人的肌肉和小腿、光滑的肌肤和细密的头发,可她们每天每日都带着这副天然的面具,总是把这同一张脸放到同一个手心里在镜前端详。只是有时候在晚上,当她们在宴会后夜归照镜子时,才会觉得这套面具已经用旧、肿胀、布满灰尘,已被所有的人看到过,几乎不能再戴了。〃
〃不过,我在路上常问您,是否认为那个姑娘漂亮,可您不回答我,总把头转到另一边。您说说,您是不是有什么恶意?您为什么不安慰我?〃
我把脚伸进月光影子里,殷勤地说:〃您用不着安慰。您被人爱着。〃说这话时,我用有蓝色葡萄花的手绢挡着嘴,怕我着凉。
这时,他把身子转向我,把那张胖乎乎的脸靠在长椅的低靠背上:〃您知道,总的说来我还有时间,我总还可以用一件丢脸的事、不忠实的行为或去遥远的国度旅行的办法立即结束这场刚刚开始的恋爱。真的,我很怀疑是否应该卷进这场激情之中。这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