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作品集-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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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大山,你很美,你西山坡上的树木使我喜欢。我对你,花儿,也感到满意,你的玫瑰使我的灵魂欣喜。你,地上的草,你长得又高又壮,使人凉爽。你,陌生的灌木,你给人以如此出其不意的刺痛,使得我们能进行跳跃式的思索。而你,河流,我这么喜欢你,因此让人抬着渡过你弯曲的流水。〃
他几次谦恭地移动着身子,高唱了十遍这首颂歌之后,便垂下了头,闭着眼睛说道:
〃可现在我请求你们大山、鲜花、草丛、灌木和河流,给我一点空间,使我能够呼吸。〃
这时,在低垂的云雾后面,互相紧靠着的周围的群山忙不迭地移动起来。林荫大道虽然还固守在那里,费力地护卫着马路的宽度,但它也早已变得模糊起来:在太阳出升以前,天空上现出一朵潮湿的略带透明边缘的云雾,在它的遮蔽下,这块土地在往下深陷,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其美妙的界线。
可以听见抬轿人的脚步声一直传到我这边的河岸,不过,在这黑暗的四边形地带,我却一点也不能仔细地分辨他们的脸庞。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身子倾到一边,弯着脊背,因为他们的重负非同寻常。我为他们担忧,因为我发现他们已疲备不堪。因此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走进岸边的草丛,接着迈着总还算稳健的步伐穿过潮湿的沙地,一直看着他们陷入泥泞的芦苇丛中,后面两个轿夫的腰弯得更低,以便保持轿子的平稳。我紧握双手。现在他们每迈一步都得高抬脚板,以至于在这个多变的午后清冷的空气中,他们的身子已是汗流浃背,全身发亮。
胖子稳稳地坐着,两手放在大腿上;前面两个轿夫走过之后,芦苇杆的长尖会弹起来划到他的身上。
轿夫离河越近,动作越不协调。轿子时不时地晃动着,好像行走在水波浪尖之上。他们得跳过芦苇中的小水坑,要是水坑很深,还得绕道而行。有一次,野鸭咕咕地叫着飞身而起,径直冲向雨云。这时我稍微挪动了一下,看到了胖子的脸,它充满了不安。我站了起来,匆忙而笨拙地越过那将我和河水分开的多石的山坡。我没注意到这样做很危险,我只想着,要是他的仆人抬不动,我就帮胖子一把。我想也不想就跑了起来,以至到了下面的河边也没能停住,而是往水花四溅的河里跑了一截,直到水没到膝盖才打住。
那边,仆人们歪歪斜斜地把轿子抬到水中,他们一只手浮在不平静的水面,另外几支多毛的手臂把轿子撑高,那非同一般的隆隆凸起的肌肉清楚可见。
起先河水拍打着他们的下额,然后升到嘴边,轿夫的头向后扬起,担架落到了肩膀上。水已齐到了他们的鼻梁,虽然他们还没走到河的中间,可他们并不放弃自己的努力。这时一个低浪打在前边两个人的头上,四个人默不作声地喝了好几口水,轿子随着他们粗大的手臂往下沉。他们倒下去时水又灌了上来。
这时,大块的云边现出了夕阳平和的光芒,使目力所及之内的丘陵和山脉更加美丽,而云彩下的河流和土地倒显得模糊起来。
面向奔腾的河水,胖子慢慢地转过身来,他就像一尊多余的、因而被人丢弃到河里的木质神像一般顺流而下。他在雨云的反照之下前行。长长的云拖着他,小块的卷云推着他,从拍打在我腿上和岸边岩石的浪花中,可以感到水里现出的明显动荡。
为了能够在路上陪伴胖子,我重又迅速地爬上斜坡,因为说真的,我喜欢他。也许我可以了解一些这块看上去颇为安全的地段的危险性。因此我便走在一条沙土地带,不过要在上面走,先得习惯它的狭窄才行,我把手放进口袋,把脸转向右臂弯,面向河水,这样下巴几乎靠到了肩头。
在岸边的石头上有矫健的飞燕。
胖子说:〃亲爱的岸边的先生,您不用试图挽救我。这是河水的报复,风的报复;我输了。是的,是报复,因为我们,我和我的朋友,祈祷者,在歌颂刀剑,磨刀霍霍,在弦耀长号和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曾多少次地侵犯过这些东西。〃
一只小海鸥展开翅膀飞过他的肚皮,其速度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胖子接着说:b 与祈祷者展开的谈话
〃有段时间,我天天到一座教堂里去,因为我爱上的一位姑娘每晚在那里跪拜半个小时,其间我则可以静静地端详她。
有一次这姑娘没来,我极不情愿地朝祈祷的人群望去,一个消瘦的、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跪拜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手放在石头上,间或用尽全身的气力抓住头部,唉声叹气地用手掌猛击。
教堂里只有几个老妇人,她们不时地把裹着头巾的脑袋转向一侧,朝这个祈祷的人张望。看来,能引人注意使他感到很高兴,因为每一次虔诚的感情外露之前,他都左右顾盼,看看是否有很多的人在注视他。
我觉得这样作很不应该,于是决定他走出教堂时和他打个招呼,径直问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祷告。是的,我很生气,因为我的姑娘没来。
可他过了一个钟头才站起身,很认真地划了一个十字,走走停停地来到圣水盆处。我站到圣水盆和门口中间的路上,我知道,他不解释清楚我是不会让他过去的。我歪着嘴,这是我张嘴说话前一贯的准备动作。我把身子倚在伸出的右腿上,左腿漫不经心地立在脚尖上,这也能使我站得牢。
这人往脸上洒圣水时,可能已经看到了我,也许在此之前,他已经忧心忡忡地注意到了我,因为现在他突然跑向门口走了出去。教堂的玻璃门关上了。我紧跟着来到门外时,已看不到他,因为那儿有好几条窄胡同,交通十分拥挤。
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来,但我那姑娘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连衣裙,肩膀处镶缝着一条盖住衬衣领口的透明花边,花边下端垂着丝质长裙,长裙的领子剪裁得十分得体。姑娘一来,我便忘了那个年轻人,甚至当他又每天都来并以他惯用的方式祈祷时,我都没有顾得上他。而他总是突然之间匆匆地扭过脸,从我身边走掉。可能是因为我的头脑里总有他动作的印象,因此哪怕他站着,我也觉得他在悄悄地溜走。
有一次我在屋里耽搁了。但我仍去了教堂。我在那儿没找到姑娘,正打算回家。这个年轻人又在那里跪拜。此刻,那天的情景又呈现在我的脑海,使我感到好奇。
我踮着脚尖轻轻走到门口,给坐在那儿的盲人乞丐一个铜板,挤到开着的那扇门后他的身边。我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也许我还扮了一个鬼脸。我在那儿感到很舒服,决定常到那儿来。第二个小时我便觉得,为这个祈祷者坐在这儿没什么意思。尽管如此,我仍在第三个小时恼怒地忍受着蜘蛛爬到我的衣服上来,这时,最后一批人才喘着粗气从教堂的暗处走了出来。
他也出来了。他走路时小心翼翼,迈步之前,先用脚尖轻轻地触地。
我站了起来,朝前迈出一大步,抓住这个年轻人的衣领,〃晚安。〃我说,我的手并没有松开,一直把他推下台阶,来到灯火通明的广场。
我们来到下面时,他用一点儿也不坚定的声音说:〃晚上好,亲爱的,亲爱的先生,您可千万别生小人的气。〃
〃是的,〃我说,〃我想问问您,我的先生,上次您从我这儿溜了,今天看来怕是不大可能了。〃
〃您行行好,我的先生,让我回家吧。我很可怜,这是实情。〃
〃不,〃我冲着从身边掠过的有轨电车的嘈杂声喊道,〃我不让您回家。我正要听听这样的实情。万幸万幸。我给我自己道喜。〃
这时他说:〃啊上帝,您有一颗活泼的心和一个榆木脑袋。您说我是万幸,您该是多快活!因为我的不幸是摇摇欲坠的不幸,是在一个细微的尖端上摇摇欲坠的不幸,碰到它,倒霉就要落到问话人的身上。晚安,我的先生。〃
〃好吧,〃我说,同时我抓住了他的右手。〃如果您不回答,我就在胡同这儿喊起来。那时所有正在离开铺子的女售货员、所有高兴地等待着她们的情人都会跑来,因为他们以为一匹拉车的马摔倒了或出了什么类似的事。那时我就让您在这些人面前现眼。〃
他泪流满面,来回地吻着我的两只手。〃我会告诉您想知道的事情。不过我有个请求,我们还是到那边的小胡同去吧。〃
我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就朝那里走去。
小胡同黑乎乎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盏昏黄的路灯,但他对这种昏暗仍不满足,领着我走进一座旧楼房的低矮的过道,上面挂着一盏小灯,蜡油滴滴嗒嗒地落在木台阶上。
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块手绢,铺在台阶上说:〃亲爱的先生请坐下,这样可以更好地提问,我站着,这样可以更好地回答。可您别跟我过不去。〃
我坐了下来,眯起眼睛望着他说:〃您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是的!您在教堂里像什么样!这多么可笑,旁观者会感到多别扭!别人看到您还怎么能虔诚地祷告。〃
他把身子紧紧贴在墙上,只自由地转动着头部。〃您别生气您为什么跟您毫不相干的事情生气呢。如果我举止不当,我会生自己的气,可如果举止不当的只是别人,我会感到高兴。因此,如果我说,我祈祷的目的在于让别人看我,您不必生气。〃
〃您在说些什么,〃对于这么低矮的过道来说,我喊叫的声音太大了,不过我怕的就是减弱我的声音,〃真的,您在说些什么?是的,我猜到了,我第一次见到您时,就猜到了您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中。我有体会,如果我说这是陆地上的晕船病,并不是在开玩笑。这种病的实质就是,东西的真正名字您给忘了,匆忙之中随口给它们安上几个,快,快点起个名字!不过您刚一走开,就又把新起的名字忘掉了。田野上的杨树您叫作巴别塔①,因为您不知道,或不想知道,那是棵杨树,看到这棵摇曳不定的杨树,您又忘了它叫什么名字,您一定会说:诺亚②他醉得不成样子了。〃
①《圣经》中未建成的通天塔。
②《圣经》故事中洪水灭世后人类的新始祖。
他说:〃您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很高兴。〃他说这句话时,我感到有点震惊。
我很快生气地说道:〃您对此感到高兴就表明您懂了。〃
〃当然我懂,仁慈的先生,不过您说的那番话也很奇怪。〃
我把两手放到上面一个台阶,身子向后靠,以这种攻不破的、摔跤运动员最后一招的架式说:〃您挽救自己的方式很有趣,您把自己的处境作为别人假设的处境。〃
这时他有了勇气。他攒住两手,使整个身体协调起来,有点勉强地说:〃我这样做并非是和所有的人过不去,也并非和您过不去,因为我不能那么做。要是能够的话,我会高兴的,因为那样的话,我便无需教堂里的人对我注意了,您知道我为什么要他们注意我吗?〃
这个问题使我措手不及,当然,我不知道,并且我也不想知道。我对自己说,我本也不想到这儿来,可这个人非逼着我听他说话不可。所以我现在只需摇摇头,向他表示我不知道,可我的头一点也动弹不得。
站在我对面的人笑了。然后他蹲下身来,带着一脸倦容给我讲到:〃我从未有过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信心的时候。我对周围事物的理解仅仅是无根无据、站不住脚的想象,以至于我总以为,这些东西曾经存在过,不过现在它们正在消亡。亲爱的先生,我总是有这么一种难以遏止的乐趣,即在事物向我出显示自己以前,观察它们的本来面目。它们那时也许既美丽又安详。肯定是的,因为我常听见别人以这种方式谈论那些事物。〃
我默不作声,只是脸不由自主地抽搐着,表示我多么不高兴,于是他问道:〃您不认为别人以这种方式说话吗?〃
我认为应该点头称是表示同意,但我却动弹不得。
〃真的,您不相信?嘿,您听着;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次午睡过后,我睁开眼,还没完全醒过盹来时,听见我的母亲从阳台上用很自然的声调向下边问道:'您干什么呢,我的亲爱的?真热!'一位妇人从花园那边回答说:'我在花园里吃点心。'她们想也没想就这么说了,而且说得也不清楚,好像那个妇人就等着这个问题,我的母亲就等着这个回答似的。〃
我觉得是在问我,因此去掏后面的裤子口袋,作出找东西的样子。其实我什么都不找,只是想把我的样子改一改,以示对这番谈话的关心。我说,这件事非常奇怪,我一点也不能理解。我又接着说,我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他肯定是为了一个我正好还没有看穿的目的杜撰出来的。说完我就闭上了眼睛,因为我感到眼睛痛。
〃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