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作品集-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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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军官听明白了呢?没有,他还没有听明白。他不停地摇着头,回头朝士兵和犯人匆匆扫了一眼,那两个吓了一跳,赶快停住不敢再吃,军官走到旅行家跟前,不看他的脸,而是瞅着他上衣上的什么地方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您不了解司令官;一定程序上可以说,您是他和我们大家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么说都可以接受的人;您的影响,请相信我,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听到让您一个人出席这次处决时,我确实是满心欢喜。司令官这种安排是想给我一个打击,但我却要使之对我有利。您不听别人的嘀嘀咕咕,不避鄙视的目光这在参观的人多时总是难免的,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听完了我的解说,参观了机器,现在就要观看处决过程了。您肯定已经做出了判断;假若还有什么地方不清楚,一看处决就全部一目了然了。现在我对您有个请求:
帮我来对付司令官吧!〃
旅行家不让他说下去。〃这我怎么可能呢?〃他脱口喊道,〃这根本不行。我帮不了您,也不会妨碍您。〃
〃您能够的,〃军官更加急切地重复说。〃我有个计划,这个计划一定会成功。您以为您的影响有限,可我知道已经够了。我承认您的话不错,但为了能保留下这一套程序,即使您的影响真的有限,难道没有必要试一试吗?那就请听听我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最重要的是您今天在流放地上尽量不谈自己对这套程序的看法。如果没人直接问到您,千万不要说话;即使说,也要短,要含混;让人觉得您不喜欢谈这个问题,您心里烦,如果一定要让您公开讲的话,您会大发雷霆、骂起人来的。我不是要您撒谎,绝不是;只是要您应付两句,比如:'是的,我观看了处决的过程',或是'我听了全部解说'。就这些,不用多说。要流露出您的厌倦不满情绪,尽管司令官不高兴,理由也多的是。当然,司令官对这些会做出完全不同的理解并按自己的意思去解释。这正是我的计划的目的。明天司令官官邸里召开一次大型会议,由司令官主持,全体高级官员都参加。司令官当然已经学会了把这类会议搞得引人注目。盖了一座楼厅,上面总是坐满了观看的人。我不得不出席会议,但心里十分反感。不管怎么样,您肯定会接到邀请的;要是您今天照我的计划行事,那就会急切地请求您参加的。不过,假如您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而未接到邀请,您就得要求他们请您;这么一来,保准您参加定了。到明天您和那些女士们坐在司令官的包厢里。他不时地抬头向上望望,确信您的确坐在那里。开始讨论的都是各种各样无关紧要、可笑的事情,不过是给听众做做样子而已多是有关码头修建的事,除了码头还有啥事!下来就提到了法庭程序的事。假如司令官不提,或不马上就提,那我就想办法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我站起来,报告说今天的处决已经执行。话不多,就报告这一句。虽然在这种场合报告这件事不合时宜,但我要这样做。司令官像往常一样,亲切地微笑着说声'谢谢',现在他已经按捺不住,立刻抓住了这个大好时机。'刚才,'就这样或是跟这也差不多地开始说话了,'报告了处决的事。对此我只想补充一句,就是有位伟大的学者正好也亲临了这次处决,对他这次使我们整个流放地感到无尚光荣的访问诸位均已知悉。连今天这次会议也因为他的出席而更加富有意义。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听听这位伟大的学者的意见,看看他对这种传统的处决方式以及处决前的法庭程序有什么看法呢?'此言一出,自然是掌声四起,众口称颂,嗓门最高的是我。司令官向您鞠了一躬,说道:'那我就代表大家请您宣示高见。'于是您走到包厢护栏跟前。请把双手放在大家看得见的地方,不然那些女士们会抓起您的手,用手指摩摩挲挲。现在终于到了您说话的时候了。不知道这一时刻到来之前我怎么耐得住。您演说时根本不必限制自己,实话实说,大肆喧嚷;身子俯在护栏上边。大声嚷,对着司令官大声嚷着说出您的看法。说出您的坚不可摧的看法。可是,或许您不愿意这么干,这不符合您的品性;你们国家里碰到这种情况人们的举止完全两样,也行,就这已经足够了,您根本用不着站起来,只说这么几句话,轻轻地说,只让您下面的官员刚好听见,这就够了;您根本不用自己去提什么参观处决的人不多啦,齿轮'嘎、嘎'地响啦,皮带崩断啦,毡困令人作呕啦等等,不用,其它一切都夸我。请相信,要是我的发言没有把他赶出大厅,也会迫使他跪下承认:老司令官啊,我服了您啦。这就是我的计划;您愿意帮我实现这个计划吗?您当然愿意啦,还不至此,您非帮我不可。〃于是军官抓住旅行家的两只胳膊,吐着粗气,盯住他的面孔。最后几句话他简直是在嚷,连士兵和犯人都回过头来看;虽然他们什么也听不懂,却停住不再吃粥,嚼着嘴里的东西,把目光投向旅行家。
对旅行家来说,他的答复一开始就是明摆着的;他一生经历的够多了,在这里根本不会犹豫不决,他基本上是个诚实人,也无所畏惧。
尽管如此,现在面对士兵和犯人,他却一时间犹豫了。终于他开口了,它不能不说话:〃不行。〃军官两眼眨了几眨,目光一直未离开他。〃您愿意听我解释吗?〃旅行家问道。军官一声不吭地点点头。〃我不赞成这种程序,〃旅行家这么说,〃还在您向我说心里话之前这种信赖当然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滥用我已经考虑过我是不是有权干预这种程序,我的干预会不会有一丝成功的希望。我清楚办这种事得先向谁说:当然是找司令官啦。您使我对这一点更清楚了,却没有加强我的决心,相反,您的真诚信念虽不能动摇我的看法,却也使我感动。〃
军官仍是一言不发,转身朝着机器,握住一根铜柱,身子稍稍后仰,向上看着〃绘图员〃,好像在查看是否一切正常。士兵和犯人看起来相互间像是已经熟了;犯人给士兵发了一个信号,尽管他全身捆得紧紧的,很难动作;士兵向他弯下身去;犯人悄悄对他说了几句话,他点头听着。
旅行家走到军官跟前说:〃您还不知道我打算怎么办。虽然我要向司令官谈我对这套程序的看法,但不是在会议上谈,而是俩人私下谈;我也不会在这儿久呆,让人家把我拉去参加什么会议;明天一早我就离开,或者至少要上船。〃看起来军官并没有仔细听。〃这么说,这套程序并没有使您信服,〃他自言自语地说,微微一笑,好像老人在笑孩子的无知,而在微笑的背后才是他自己实实在在的深思。
〃那就该是时候啦,〃他终于说道,突然看着旅行家,两眼明亮,蕴涵着某种恳求、某种希望参与的召唤。
〃该是什么时候啦?〃旅行家不安地问道,但却未得到回答。
〃你自由啦,〃军官操着犯人使用的语言对他说。犯人一开始不敢相信他的话。〃现在,你自由啦,〃军官说。犯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生气。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军官的一时高兴呢?会不会是这位外国游客使他慈心发现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满脸狐疑,不过也时间不长。管它呢,只要允许,他希望真的获得自由,他开始在〃耙子〃容许的范围内使劲地摇动起来。
〃你给我把皮带挣断啦,〃军官喊着说。〃别动!我们把皮带给你解开。〃他给士兵打了个手势,两个人就动手解皮带。犯人不作声,却暗自在笑;一会儿把脸向左朝着军官,一会向右朝着士兵,也没在忘记朝旅行家看上一眼。
〃把他拖出来!〃军官命令士兵说。因为上方有〃耙子〃,这就得多加几分小心。犯人急不可待,结果背上给擦破了几处。可从这时起,军官就不大理睬犯人的事了。他走到旅行家跟前又掏出那个小皮夹子,在里面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要找的那张纸,拿给旅行家看。〃您看看吧,〃他说。〃我看不懂纸上的这些东西。〃〃您把这张纸仔细看看,〃军官说着走到旅行家身旁,想和他一起读,看到这样不行,就把小手指抬得高高的,仿佛这张纸不能触动似的,顺着纸面一划,好让旅行家顺着手指划的方向往下读。旅行家也尽力去读,想从中看出点东西,至少可以让军官高兴高兴;可他也是无能为力。于是军官开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标题,接着又连起来读。〃写着'要公正!'〃他说。〃现在您可以读啦。〃旅行家向纸面凑得很近,军官怕他碰着纸面,赶快把纸往远处挪了挪;虽然现在旅行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非常清楚,他仍然是一点也看不懂。〃写的是'要公正!'〃军官再说了一遍。
〃也许是吧,〃旅行家说,〃我相信上边是这么写的。〃〃那好,〃军官说,至少一定程度上是满意了,然后拿着那张纸爬上梯子;他小心翼翼地在〃绘图员〃里把纸放好,然后显然是在对齿轮箱进行彻底调整;这是件很麻烦的事,要动的齿轮肯定很小;有时军官把整个脑袋都伸进〃绘图员〃里面,他得非常仔细地把齿轮箱检查一遍。
旅行家站在下面,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干,脖子都僵了,眼睛给满天的太阳光刺得发痛。士兵与犯人一起忙乎着。犯人的衬衫和裤子刚才扔在坑里,士兵用刺刀给挑了上来,衬衫脏得不得了,犯人拿到水桶里洗着。一会儿,他把衬衫和裤子穿到身上,结果士兵和他俩人忍不住大声笑起来,因为衣服后边刚才都让刀子划成了两半。也许是犯人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士兵开开心,所以穿着他那破烂不堪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转着圈,而士兵蹲在地上,乐得双手在膝盖上拍打着。但是,碍于面前有两位上等人,他们还是克制克制自己。
军官在上边终于搞完了,他微笑着把各个部分扫视一番,这回把〃绘图员〃上一直开着的盖子也给扣上,走下梯子,先朝坑里一看,再看看犯人,满意地看到犯人已经把衣服拿了上来,然后走到水桶跟前去洗手。这才发现水脏得令人作呕,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现在洗不成手了。最后,他把手插进了沙土里这样做虽不能让他满意,但也只好凑合了,随即站了起来,开始解军服钮扣。解着解着,原来插在衣领后面的两块女人用的手绢掉到了手里。〃这是你的手绢,拿去吧,〃他说着把手绢扔给了犯人。然后他又向旅行家解释说:〃女士们的赠品。〃
尽管他在脱去军上装、随后一件件脱光身上衣服的时候明显地匆匆忙忙,但对每件衣服却非常珍惜,甚至特地用手指抚摸军装上的银色丝绦,抖了抖一条穗子,把它摆正。与这种一丝不苟的做法不大相称的是,他刚把一件衣服整好,虽然有些勉强,却是猛地一下扔进了土坑。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短剑和短剑挂带。他从鞘中抽出短剑,把它弄断,然后抓起断片、剑鞘和皮带,统统扔进了坑里,他扔得很猛,坑底里发出了这些东西碰撞的声音。
现在他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旅行家咬住嘴唇一声不吭。虽然他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但他无权阻止军官的任何行动。如果说军官所眷恋的这套法庭程序确实已经到了该废除的时候或许这是旅行家干预的结果,旅行家本人也觉得有义务这样做那么,军官现在做的就没有一点不对;处在他的地位,旅行家也会这么做。起先士兵和犯人没弄清出了什么事,开始时连看都没有看。犯人非常高兴地收回了手绢,但也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士兵一个突然而迅速的动作把手帕抢到了自己手里,塞在身后的皮带上;反过来犯人又想从士兵那儿再抢回来,但士兵却非常机警。所以,俩人半真半假地吵起来。直到军官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时,才引起了他俩的注意。特别是犯人,他好像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重大变故。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现在要降临到军官身上了。也许会一发而不可收,很可能是这位外国旅行家下的命令,这真是报应。自己虽然只受了半截子刑,仇却要彻底地报。他裂开嘴巴无声地笑着,笑容挂在脸上,不肯退去。
军官呢,已经转身走向机器。虽说大家都知道他很熟悉机器,可现在看见他怎么摆弄机器、机器又怎么服服帖帖,仍然叫人感到吃惊。他只是把手凑近〃耙子〃动了一下,〃耙子〃就上下起落了几下,直到把位置调得刚好容下他自己才停下来;他只在〃床〃边上抓了一下,〃床〃就抖动起来;毡团对着他的嘴,只见他实在是不想咬进嘴里,可也没有犹豫多久就认了,张口咬住了毡团。一切就绪,只有皮带吊在两边,显然没有使用的必要,军官根本不需要上绑。这时犯人发现皮带松着,以他看,不捆皮带处决手续就不够完善,于是向士兵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