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5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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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奥黛特欺骗德·盖尔芒特先生,她也照料他,既不妩媚,也不高贵。她扮演什么角色都不过尔尔。倒不是因为生活难得分派给她美好的角色,而是因为她不会演。
实际上,每次当我想见见她的时候,结果总是见不到她,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竭力把养生之道必须做到的和他出于嫉妒产生的苛求混为一谈,只让她参加白天举行的欢庆聚会,而且还不得是舞会。她曾向我承认这种不得不为之的遁世匿迹,所以这么坦率,理由不一而足。最主要的是她把我看成著名作家,尽管我只写了几篇文章,发表了一些论著。她甚至还由此回忆起当初我为了一睹她的芳姿而到槐树路去等候她路过、后来又登门求见的往事,天真地说道:“啊!我要是早料到这人有朝一日将成为大作家该多好!”由于她听说作家喜欢找女人收集素材,喜欢听她们讲述恋爱故事,为了逗起我的兴趣,她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重又变成了普通的交际花。她对我讲述着:“喏,有一次,有个男人迷上了我,我也疯狂地爱着他。我们过着妙不可言的生活。他要到美洲去作一次旅行,我得跟着一块儿去。动身的前一天,我觉得一场不可能永远保持这么炽烈的爱最好也不要任它减温。我们一起度过最后的夜晚,他还确信我会跟他走。那是个消魂的夜晚,我在他身边得到无限的欢乐,也因为感到我不会再见到他了而绝望。那天早上,我还去把我的票给一位不认识的旅客。他希望至少也应是从我手里把这张票买下来。我回答他说:‘不,您把票拿去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不想要票钱。’”接着是另一个故事:“有一天,我在香榭丽舍,德·布雷奥代先生愣愣地盯着我看,在这以前我只见到过他一次。我站住,责问他怎么敢这样瞅我。他回答我说:‘我瞅您,因为您戴了顶可笑的帽子。’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是顶有蝴蝶花的小帽子,那个年代流行的式样难看得要死,可我还是勃然大怒,我对他说:‘我不许您象这样跟我说话。’天下起雨来了。我对他说:‘我绝不原谅您,除非您有车。’‘嗳,我正好有辆车呢,我送您回府上吧!’‘不,您的车我要了,您我可不要。’我上了车,他就在雨中行走。可是晚上他到我家里来了。我们有过两年疯狂的爱情生活。您哪天上我那儿去喝茶,我给您讲讲认识德·福什维尔先生的经过,”她神色抑郁地说:“我这一辈子过着幽居隐修的生活,因为我深爱的那些男人全都对我疑虑重重。我这不是说德·福什维尔先生,这个人说穿了挺平庸,我真正心爱的从来就只能是些饱学之士。可您知道,斯万先生就同这位可怜的公爵一样多疑多忌。为了这一位,我把什么都丢开了,因为我知道他在自己家里不幸福。我也这样为斯万先生做了,那是因为我对他一片痴情,我觉得,为一个爱我们的人,为了使他高兴,或者仅仅是为了免除他的忧虑,我们完全可以牺牲跳舞、社交界和其它的一切。可怜的夏尔,他那么聪明,那么迷人,正是我喜爱的那类人。”这也许是真的。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斯万挺讨她的喜欢,然而恰恰也是在这段时期,她却不是斯万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说实在的,即使在后来她也一直不是“他的类型”。但在那时,他却曾那么深沉、那么痛识到在男子的生活中,“不是他们的类型”的那种女人给造成的痛苦所占的比重是何等地大。这是由好些原由造成的。首先,因为她们不属“您的类型”,您先是听任人爱而自己并不爱,从而您也听任人家按您的生活方式养成某种习惯,这在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身上是不会发生的,后面这种女人感到自己为人所欲得时,让人去求去争,只应允寥寥几次的约会,她不会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每时每刻中安营扎寨,到后来,如果产生了爱情,而她却因为一次不和、一次旅行而杳无音讯,她会给我们留下无限的思念,她扯断的联系不是一种,而是千种。其次,那种习惯是感情上的,因为在它的基础部分并没有强烈的肉体欲求,而倘若产生了爱情,则大脑的工作要多得多,因为它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一种需要。我们并不警惕不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我们随她们去爱着我们,但如果后来我们爱上了她们,我们会比别人多一百倍地去爱她们,既使在她们身上得不到欲望满足后的称心如意。基于这些和其它种种理由,与不是“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十分抑郁,这种情况并不起因于命运的那番嘲弄,即以我们最不情愿的方式给予我们的幸福以客观的实在性。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很少带有危险性,由于她不想要我们,一旦使我们满意,旋即离我们而去,并不在我们的生活中伫留。爱情中危险的和繁衍痛苦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她每日不断的到场,她每时每刻都要表现出来的好奇。她不是女人,她是习惯。
我不该怯懦地说她为人厚道、品格高尚,其实我十分清楚这是假话,知道在她的直率中夹带着谎言。随着她给我讲述一桩桩的艳史奇遇,我惴惴不安地想象着斯万不知道的这一切,这些事会使他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都系在这个女人身上了,还因为他仅仅只是依据她看一个讨她喜欢的陌生男人或女人的目光便断定可以对她放心。其实,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向我提供她以为的小说题材。她弄错了,倒不是因为她没有为我的想象随时提供大量的储备源,而是因为她不是以一种不自觉得多的方式,通过来自我本身的行为,不为她所知地从中引出她的生活法则的行为,来为我提供素材的。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他的雷霆之火统统保留下来,用来对付公爵夫人,德·福什维尔夫人也不错过时机,把德·盖尔芒特先生愤怒的矛头引到公爵夫人的随意来往上去。所以,公爵夫人挺背时。有一次,我同德·夏吕斯先生谈到过这种看法。其实,德·夏吕斯先生断言说,开始的时候错并不在他兄弟方面,公爵夫人纯洁无瑕的说法实际上是由巧妙的人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完全是另外一种女人,她在大家心目中是无可指摘的。在这两种看法中,我无法确定哪一种更切合实际,切合那种往往为四分之三的人所不了解的实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贡布雷教堂中殿;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某种左右顾盼的蓝色的目光,可是这并不能说明这两种看法中有哪一种是错的,两种看法全都能给它以不同的和说得过去的含义。幼稚的我还曾有一时想入非非,以为那是向我投来的爱的目光。从那以后我懂了,一位郡主就象教堂的彩画玻璃,看她臣仆时用的目光只能是宽厚仁慈的。那么,是否就该认为我的前一种看法是对的呢?是不是就该认为,后来,如果说公爵夫人从来不同我谈论爱情问题,那是因为她怕影响自己的名声,因为我不只是她在贡布雷的圣希勒里邂逅相遇的陌生孩子,更是她姨母和外甥的朋友呢?
公爵夫人可能有一时感到高兴,因为自己的往昔有我参与而变得更加厚实可靠。然而当我向她提出几个关系到德·布雷奥代先生的土财主味的问题时,她重又捡起她社交妇女的观点,即傲视世俗的观点,那时候,我还不大能把德·布雷奥代先生与德·萨冈先生或德·盖尔芒特先生区别开来。公爵夫人一边和我讲话,一边陪我参观府邸。我们在几间较小的客厅里见到三五成群的知己密友,他们宁肯离群独处、听听音乐。在一间拿破仑时代式样的小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坐着几位难得见到的穿黑礼服的来宾,成直线还摆着一张长椅,椅子内曲象只摇篮,上面躺着一位少妇,长椅旁一面活动穿衣镜,由密涅瓦托着。这位少妇连公爵夫人进去都没能让她改变一下慵懒的身姿,她那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珠光缎长裙鲜艳之极,使一品红吊钟海棠都黯然失色,服色的鲜艳与身姿的慵懒恰成对照。珠光缎上一些徽号和花纹的痕迹印得深深的,它们压在衣服上的时间似乎已有很久。她朝公爵夫人略微点了点那一头棕发的娟秀的脸,算是打了招呼。她为了能更加聚精会神地听音乐,尽管是在大白天,却让人拉上落地窗帘,人们只好点起三脚架上的油灯,免得走路扭伤了脚,油灯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回答我的询问说她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于是我又想知道她与我认识的老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是什么关系。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少妇是老夫人的侄孙的妻子,她想到这位侄孙媳出身于拉罗什富科家显得心里不痛快,但她否认自己认识圣德费尔特一家。我提到她这位洛姆亲王夫人与斯万重逢那晚的情况(说实在,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德·盖尔芒特夫人肯定说她绝对没有参加那次晚会,公爵夫人历来爱撒点谎,现在更变本加厉。对她说来,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是她希望否认的一个沙龙,况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沙龙的地位下降颇多。我并不坚持。“不,您可能已经在我家见到过他了,因为他有才气,她是您说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我跟他并没有联系。”
“可她并没有丈夫呀。“您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分居了,不过他比她可爱多了。”我终于弄清楚了有个身材魁悟、极其高大、极其强壮、满头白发的老人,一个我到处都见到,却一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的老人,他就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丈夫。他去年已经作古。至于这位侄孙媳,我不知道她是否由于有胃病、神经系统疾病、静脉炎,不久将要生产、最近刚坐的褥还是流了产的原因,使她躺着听音乐,见谁都不挪动一下娇躯。最有可能的是,她为自己这一身漂亮的红色绸缎感到骄傲,希望在长椅上造成雷加米埃①式的效果。
①又译作勒甘美夫人,传有她的肖象,法兰哥斯·车拿所作。她是斯达尔夫人和夏多布里昂的好友,于王政复辟时期主持过这一著名沙龙。
她并不意识到,她给了我重新评说圣德费尔特这个姓氏的开端,经过了如此长远的间隔,她标志出时间的距离和连续性。在她轻轻摇动的这只吊篮里的是时间,里面绽放着圣德费尔特这个姓氏和以红色吊钟海棠体现的拿破仑时代的风格。德·盖尔芒特夫人声称她对这种拿破仑时代的风格素来感到腻味。也就是说,她现在仍然嫌恶它,这倒是真的,因为,或迟或早,她总在赶时髦。在谈到大卫①的时候,她知道得不多,问题没有复杂化,她还很年轻的时候曾认为安格尔先生②是搞公式化创作中最令人讨厌的,接着他一下子又成为最有情趣的新艺术大师了,直到使她憎恶起德拉克洛瓦③来。从崇拜到斥责,中间经过哪些阶段并不重要,既然这里有艺术评论家在上层妇女们的谈话前十年就已反映出来的审美兴味的细微区别。批评过第一帝国时代的风格后,她表示抱歉,对我讲象圣德费尔特家族那样微不足道的人物和象布雷奥代的乡土气那样无聊的玩意,她也远没想到我为什么对此感兴趣,就象德·圣德费尔特——拉罗什富科夫人想使她的胃舒服些或想追求安格尔效果的时候,远没臆测到她的姓氏,她夫家的姓氏,不是她娘家那个更有名望的姓氏使我心醉神迷,而且在这充满象征的房间里,我把她的职司看成为抚慰时光。
“可我怎么能对您说这种蠢话呢?这怎么可能引起您的兴趣呢?”公爵夫人囔囔道。她压低嗓门说出这句话,谁也不可能听清她说些什么。然而,有个年轻人(他后来因为他的姓氏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个我以往比对圣德费尔特还要熟悉的姓氏)怒容满面地站起身来,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以便能集中注意力听音乐。因为此时正在演奏《致克鲁采奏鸣曲》④,只是他搞错了节目,以为那是拉威尔⑤的作品,听人说美得象巴勒斯特里纳⑥的东西,但却十分难懂。在改变位置的紧急行动中,由于光线太暗,他撞在一张迭迭橱式写字台上,这自然又引得许多人转过脸来,这个如此简单的回眸动作稍稍中断了对他们说来是“虔诚恭谨地”聆听《致克鲁采奏鸣曲》的折磨。而我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则是这场小动乱的罪魁,我们急忙改换门庭。“是的,这些无赖怎么可能引起您这样的贤士的兴趣呢?就象刚才,我看到您与希尔贝特·德·圣卢交谈。这与您的身份不相称。对我说来那女人就是个无耻之徒,连女人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见到过比她更虚情假意、更俗不可耐的了(因为即使在她捍卫理智的时候,公爵夫人也都搀杂着贵族的偏见)。况且,您该不该到这里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