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4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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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自然使出的一个绝招而失去和中止了它的效力。这个绝招使某种感觉——餐叉或铁锤敲打的声音、相同的书名等等——同时在过去和现在发出诱人的光彩。它即使我的想象力领略到这种感觉,又使我的感官因为声音,因为布料的接触等等而产生确实的震动,为想象的梦幻补充了它们通常所缺少的东西,存在的意识,而且,幸亏有这一手,使我的生命在瞬息之间能够取得、分离出和固定它从无体会的东西:一段处于纯净状态的时光。当我带着幸福的如此激烈的颤栗,听到汤匙碰撞餐碟和铁锤敲打车轮所共有的声音,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府的大院里和圣马克教堂洗礼所感到脚下一高一低的铺路石板等等,此时复苏的那个生命只从事物的本质汲取养料,也唯有在事物的本质中他才能获得自己的养分、他的欢乐。他在现时的观察中日趋衰弱,现时的感官不可能为他提供本质;他在对过去的思考中日趋衰弱,理智挤干了这个过去的水份;他在未来的期待中日趋衰弱,主观意愿用现在和过去的片断拼凑成这个未来,它还抽去其中部分真实,只保留其中符合于功利主义的结局,狭隘的人的结局,意愿为它们指定的结局。然而,通常隐蔽的和永远存在的事物本质一旦获释,我们真正的我,有时仿佛久已死亡实际上却并非全然死去的我,在收受到为他奉献的绝世养料时,苏醒、活力渐增,曾经听到过的某个声音或者闻到过的一股气味立即会被重新听到或闻到,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过去,现实而非现时,理想而不抽象。逾越时间序列的一分钟为了使我们感觉到这一分钟,在我们身上重新铸就越出时间序列的人。而这个人,我们知道他对自己的欢乐是有信心的,即使一块马德莱娜点心的普普通通的滋味逻辑上似乎并不包含着这种欢乐的全部理由,我们理解“死亡”这个词对他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已处于时间之外,前途中又有什么能使他感到害怕的呢?
然而,这个把与现在不可调和的过去的一刻放置在我身边的假象是不会持久的。当然,我们可以延续有意识的记忆中的场景,它并不比浏览一部画册更需要我们费劲。从前,比如我第一次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去的那天就是这样,从我巴黎寓所的阳光灿烂的院落,我百无聊赖地随意观望,时而看一看贡布雷的教堂广场,或者巴尔贝克的海滩,仿佛翻阅一部在我去过的各个地方写下的水彩画册便能阐明眼下的这一天。而且,我还带着收藏家的自私的乐趣,一边将自己记忆的插图如此这般地分门别类,一边对自己说:“我这辈子毕竟还看到过美的事物。”这时我的记忆无疑在肯定感觉的差异,但它所做的无非是组合同质因素。我刚才进行的三次回忆,其情况已不复如此,它们不是使我对自我有比较快慰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几乎怀疑起这个自我在当前的实在性了。正如我把马德莱娜点心浸泡在热茶汤里的那天,在我所在的那个地方,不管这个地方是哪儿,例如那天,在我巴黎的卧室里,或如今天,此时此刻,在德·盖尔芒特亲王的书房,前不久,在亲王府的大院里,我体验到一种感觉(浸泡后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金属撞击声、脚下的感觉),它在我周围辐射出一个小小的区域,这个感觉对我所在的地方和另一个地方(奥克达夫姨妈的房间,火车车厢,圣马克教堂付洗所)是共有的。而就在我如此思索的时候,水管子发出刺耳的声响,这种与夏夜有时从巴尔贝克附近海面传来的游船的鸣叫完全一样的声音使我感受到(就象有一次在巴黎一家大餐馆里,盛暑下豪华餐厅座席半空的景象曾使我感到过的那样(比仅仅只是在巴尔贝克傍晚时分的感觉内容丰富得多,那时,一张张餐桌全部已铺上了桌布,摆上了银餐具,宽阔的玻璃门窗朝海堤大大敞开着,没有一点间隔,只有一版“完全敞亮”的玻璃或石头,太阳正缓缓沉落海上,游船开始鸣叫,我只要迈过比脚踝稍高的木门槛便能同在大堤上散步的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相聚,为了旅馆通风,所有的玻璃全都一块并一块地滑动到门框的连结处。然而,曾与阿尔贝蒂娜欢爱的痛苦回忆并不搀杂到这感觉中去。只有对已作古的人们的痛苦回忆。即对死者的回忆也迅速泯灭,只剩下他们坟茔周围大自然的美色,静寂纯净的空气。况且,刚才水管子的声响使我感觉到的不仅仅是过去某种感觉的反响、复制品,而是这种感觉本身。与前几次一样,这一次共有的感觉也曾力求在它周围重建旧时的场所,但顶替它位置的现时场所竭尽全部抗力反对迁入诺曼海滩或铁路道坡边的某家巴黎旅馆。巴尔贝克的海滨餐厅曾企图用它为了接受夕阳余辉而浆洗得象准备铺在祭台上的缎纹桌布,力求撼动固若金汤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府,撞开它的门扉,它曾一度使我周围的长沙发摇摇晃晃,有一天它也曾使巴黎餐馆的餐桌摇晃过。在那几次复活中,在共有感觉周围产生的年代遥远的场所总有一时同现时场所相匹敌,象一名角斗士。胜者总是现时场所,但我总觉得败者更美,美得使我在一高一低的铺路石板上或面对一杯茶水神不守舍,在它显现的时候力图保留住它,在它离我而去的时候又力图使它再现,这个贡布雷,这个威尼斯,这个巴尔贝克,它们好侵入我的心扉又被压抑在我的心底,它们飞扬而起,从而把我抛弃在这些新的、然而能被过去所渗透的场所。而倘若现时场所没有立即成为胜者,那么,我相信我会失去意识;因为,那些复活了的过去,在它们所持续的一瞬间是那么地完整,致使它们不只是迫使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房间,而去观望夹在树木间的道路或者上涨的海潮;它们还强迫我们的鼻子去呼吸时隔久远的场所的空气,强迫我们的意愿在这些场所向我们提议的种种计划中作出抉择,强迫我们全身心地相信自己处于它们的包围之中,或者至少相信自己蹒跚在它们与现时场所之间,因为难以断定而晕头转向,宛如有时行将入睡前出现难以名状的幻觉的时候所感到的那样迷惘。
所以,三番四次在我身上复苏的那个生命刚才体味到的也许正是逃脱了时间制约的存在片断,只是这种静观虽说向来就有,却转瞬即逝。然而,我感到在我的生活中,它难得给予我们的欢乐却是唯一丰富和真实的。其它种种欢乐的不现实征兆表现不充足,它们或者显得不可能使我们得到满足,例如社交界的欢乐,至多导致由于摄入粗制滥造的食物而引起的不适,友谊是一种虚与应酬,艺术家为了同朋友交谈一小时而抛下一小时工作,这么做不管是出于何种道义上的理由,他知道自己是在为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在生命流程中,只有处于这种温柔的疯狂时朋友才成其为朋友,我们容受这种疯狂行径,而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却很清楚只有疯子才会误认为家具有生命并对它们喋喋不休)牺牲某个现实,或者表现为随着它们的满足而来的忧伤,就象我被介绍给阿尔贝蒂娜的那天所曾感受到的那样,因为我为了获得某事物——结识那位少女——作出了努力,然而是颇不足道的努力,这一事物之所以微小,是因为我已经获得了它吗?即使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欢乐,例如我在热恋阿尔贝蒂娜的时候应能够感受到的那种,实际上也只是相反地通过她不在的时候我心中的焦虑不安才有所感知的,因为在我确知她即将来到时,例如她从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回来的那天,除了隐隐约约的烦恼,我仿佛不曾有过其它感觉,然而,我怀着就我而言不断增长的喜悦逐渐深化餐刀撞击声,或是逐渐深化使莱奥妮姨妈的房间以及随之而来的整个贡布雷和它两侧的建筑进入我寝居的泡茶味道的意义,与此同时,我也变得越来越兴奋。所以,这种事物本质的静观,我现在决心全力以赴地进行,我决心把它固定下来,然而,如何固定下来呢?通过怎样的手段?即在绷硬的餐巾还我巴尔贝克的时候,它无疑有过一时使我的想象力感到满意,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看到象那天早晨那样的大海,还因为有房间的气味、风的速度、午餐的欲求以及在各种各样散步间的犹豫不决,这一切全都同餐巾中的感觉相连结,仿佛天使们无数的翅膀,——也许,即在两块高低不平的铺路石板从各个方向,在各个维数上延伸了威尼斯和圣马克在我心中干涸和单薄的形象的同时,还有我在那里体验过的种种感觉,连接广场和教堂、码头和广场、运河和码头以及肉眼看到的一切和只有灵魂能够看到的欲念世界的种种感觉,——我真恨不得,由于季节的缘故,即使不能重游对我说来尤其春光明媚的威尼斯水乡,至少也要重返巴尔贝克。但我没有在这种想法上停留片刻。这不只是因为我知道那些地方并不象它们的名字给我描绘的那样美,而现在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在梦中才难得地在我面前展现出由我们所见、所触摸的共有事物的十分清晰纯净的物质构成的某个地方,我回忆起这些地方时构成它们的物质。然而,即使是关于这些尚属于另一类型的形象,回忆中的形象,我也知道,巴尔贝克的美色,在我身处其中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甚至它给我留下的美感已不再是我再度小住巴尔贝克时所重新获得的。我不可能在现实中达到自己心灵深处的境地,这样的体验我太多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已经不是在圣马克广场,不是在重游巴尔贝克或重返当松维尔的时候能看到希尔贝特,重现似水年华的了,而旅行也只能再一次地给予我幻觉,使我以为旧时的那些印象存在于我自身之外、存在于某广场的一隅,旅行不可能是我所寻找的手段。我也不愿意再一次地上当碰壁,因为对我说来问题是要弄清楚自己最终是否真的可能达到我以前以为不可能实现的目的,因为一旦到了那些地方,面对着那些人,我始终是大失所望的(尽管有一次,凡德伊的奏鸣曲似乎反驳了我这种观点)。因此,我不会再到那条我早就知道的绝径上去作无益的的尝试。我所力求固定的印象一碰上没有本事使它们产生的直接享乐只能是烟消云散。能够使我们更充分地品味它们的方法唯有尽可能比较完整地认识它们,在它们所在的地方,即在我的心中,尽量使它们明朗化,直到它们的深处都变得清晰可见。我在巴尔贝克时身在乐中不知乐,也没有认识到与阿尔贝蒂娜共同生活的幸福,事后我才对此有所觉悟。而我对自己既已成为过去的生活的一次次失望的回顾、使我认为其现实应存在于行动之外的一次次失望作的回顾,并不以纯属偶然的方式和按我生活所处的各个境遇与各个各自不同的失望进行对照。我清楚地感觉到,对旅行的失望和对爱情的失望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只有外表的变化,是我们在物质享受和实际行动中无法实现自我的这种无能随着与之相应的现实而采取的变化的外表。而回头再想到这种或者由汤匙的撞击声、或者由小马德莱娜点心的滋味引起的超越时间的欢乐时,我对自己说:“它是否就是奏鸣曲的那个短乐句象错误地把它和爱情的欢乐视作同类、不善于在艺术创造中获得它的斯万提示的那种幸福?它是否就是那首七重奏的神秘的红色召唤使我预感到的似乎比奏鸣曲的短乐句更超脱尘世的那种幸福?斯万未能领略到这种召唤,因为他死了,象许许多多人那样,在为他们而产生的真谛未及向他们揭晓前便死去了。再者,这个真谛也未必一定能为他所用,因为这个乐句尽可以象征一声召唤,却不可能产生力量和使不是作家的斯万变成作家。”
然而,过了一会儿,在我想到记忆的那几次起死回生之后,我发觉有时,并且已曾在盖尔芒特那边的贡布雷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某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曾以另一种方式撩拨我的思维。它们似隐约的回忆,但并不隐藏往昔的某个感觉,而是一条新的真理,一个我力求揭露的可贵形象。我想着我们为回忆起什么东西而作的那种努力,似乎我们那些最美的想法象一首首乐曲,即使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也会油然而生,我们努力聆听,力求把它们破译出来。我心情愉快地进行回忆,因为这说明我此时已是当初的那个人,说明它在恢复我本性中的一个基本特征;然而当我想到自那以来我一直没有进步,想到即在贡布雷我就已经小习翼翼地在脑海中固定我被迫正视的形象,一片云、一个三角形、一座钟楼、一朵花、一块砾石,感到在这些迹象下也许还隐藏着什么与我应该力求发现的截然不同的东西时,一种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