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4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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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也许他急于重返政治舞台却被排斥在政事之外,因此他天真地想通过对政敌进行辛辣的批评逼他们下台,以便自己取而代之。我们常听到一些政客断言他们不在其中任职的内阁维持不了三天。不过,倘若以为德·诺布瓦先生已完全丢掉了他惯用的一套外交辞令那也未免失之夸张。只要一谈起“重大事件”,他便重新成为我们了解的那个德·诺布瓦,这一点大家以后会看到,而在其余时候他则以老年人的狂暴不是对这个人就是对那个人发泄怒气,某些八旬老人便是以这种狂暴扑向女人,但他们对女人已不可能有多大的伤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当衰老和疲惫使一个老妇人难以从往昔的回忆里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时就会有这种沉默。随后他们谈起那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到他们至今继续相爱的痕迹。
“您去过萨菲阿蒂家了吗?”
“去过了。”
“他们明天寄出吗?”
“我亲自把杯子带回来了。晚饭后我拿给您看。我们看看菜单吧。”
“您把我的苏伊士运河证券委托书拿出来没有?”
“没有,目前交易所的注意力放在石油证券上。但是不用着急,股票市场形势很好。菜单来了。头道菜有鲂濛。我们要一点好吗?”
“我要一点,可您,医生不让您吃的。还是要点意大利煨饭吧。不过他们做不好。”
“没关系。喂,伙计,先给夫人来点鲂濛,再给我来一份煨饭。”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瞧,我给您拿来几份报纸,corrieredellasera①,laGazzettadelpopolo②,等等。您知道吗,现在报上正在大谈特谈一场外交活动,首当其冲的替罪羊可能是巴莱奥洛格,他在塞尔维亚不称职是众所周知的。洛塞可能替代他,那么君士坦丁堡的空缺职位就得派人去顶。不过,”德·诺布瓦先生忙又尖刻地说,“这可是个重要的使馆,很明显在那里任何情况下都是英国人在谈判桌上占首席位置,因此为谨慎起见,最好是找有经验、有办法的人去任职,才能对付得了我们英国盟友的敌人设下的圈套,而不能派一些初出茅庐的外交人员,他们会一下子就上当受骗的。”最后这几句话,德·诺布瓦先生说得又快又急,怒气冲冲,因为各报纸没有按他的嘱托提他的大名,而把一位年轻的全权公使提出来作为“一号种子选手”。“天晓得,如今老年人都被人通过不知什么拐弯抹角的阴谋撇在了一边,不让他们代替那些程度不同的无能新手!我见过不少凭经验办事的所谓外交家,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试探性气球上,但气球往往很快就被我戳穿。如果政府不明智地把国家的领导权交到一些毛毛糙糙的人手里,毫无疑问,只要一声召唤,每个应征入伍的人都会回答:到。不过谁知道(然而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很知道他指的是谁),倘若派一个学识渊博、机智灵活的老将,情况是否也会一样?依我之见(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君士坦丁堡的职位只有在我们和德国之间悬而未决的纠纷解决后才能接受。我们不欠谁什么,不能容许人家每半年就用欺诈手段要我们违背自己的意愿交出莫名其妙的什么清帐单,而且总是由御用的新闻界提出来。这种情况应当结束了,当然一个有本领、经受过考验的人,一个,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个能让皇上听得进他的话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威了结这一纠纷。”
①意大利文,意即:晚邮报。
②意大利文,意即:民众报。
一位正要吃完晚饭的先生向德·诺布瓦先生打招呼。
“噢!这不是福格希亲王吗?”侯爵说。
“噢!我可不太清楚您指的是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叹息说。
“可不是他吗。是奥东亲王,是您的表姐杜多维尔公爵夫人的亲妹夫。您还记得我跟他一起在博内塔布尔打过猎吗?”
“哦!奥东,就是以前绘画的那个?”
“不,不是,是娶了N大公爵的妹妹的那个……”
德·诺布瓦先生说这些话时语气颇为不快,好象一个不满意自己的学生的老师,而且他那双蓝眼睛死死盯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一俟亲王喝完咖啡离开餐桌,德·诺布瓦先生便站起身,殷勤地向他走去,然后以庄严的动作自己站到一边,侧转身体,把亲王介绍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亲王站在他们旁边的那几分钟里,德·诺布瓦先生用他的蓝眼珠始终紧盯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刻也不离开,这是出于老情人的讨好或严厉,尤其是因为担心她运用那种他曾经很欣赏而眼下却害怕的不正规的语言,每当她对亲王说了什么不准确的话,他立刻加以纠正,并且盯住疲惫而温顺的侯爵夫人的眼睛,他那种持续的高度紧张的样子很象一个正在施行动物磁疗法的催眠师。
一名侍者过来对我说我母亲在等我,我回到母亲那儿,向萨士拉夫人表示了歉意,并说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了,很有意思。听到这个名字,萨士拉夫人顿时脸色发白,似乎快要晕倒了。她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一面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德·布永小姐?”
“是的。”
“我能不能远远望她一眼?这是我一生的梦想。”
“那就别太耽误时间了,夫人,她就要吃完晚饭了。可是她怎么会引起您这么大的兴趣呢?”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第一次结婚后成了德·阿芙雷伯爵夫人,她美得象天使,坏得象魔鬼,她使我父亲为她发疯,弄得他倾家荡产,随后又抛弃了他。是啊,虽然她的行为象一个最最为人不齿的窑姐儿,虽然是她害得我和我的亲人们在贡布雷过着拮据的生活,可是现在父亲既已去世,使我感到安慰的是他爱过当时最美丽的女人,而我却从未见过她,不管怎样,我会好受些,如果……”
我把激动得直打颤的萨士拉夫人一直领到餐厅,并且指给她看谁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但萨士拉夫人就象那些盲人,总不把眼睛转向应该看的地方,她的视线不是停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用餐的那张桌子上,而是往餐厅的另一个地方搜寻:
“她大概已经走了,在您说的地方我看不到她。”
她一直在搜寻、追捕着她既憎恨又爱慕而且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占据着她的想象的那个幻影。
“怎么不在,在第二张桌子。”
“可能我们不是从同一张桌子数起的。按我的数法,第二张桌子那里,在一位老先生旁边,只坐着一个矮个儿驼背女人,脸红红的,丑得吓人。”
“正是她!”
与此同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让德·诺布瓦先生请福格希亲王坐下后,三人之间开始了一场愉快的谈话,他们谈论政治,亲王宣称他对内阁的命运问题并不关心,并说他在威尼斯还要待一个多星期。他希望等他回去时内阁危机已经避免。福格希亲王起初以为德·诺布瓦先生对这些政治问题不感兴趣,因为这位在此之前曾如此激烈地表明自己的政见的先生,突然沉默得几乎象天使,倘若他重新发出声音,那沉默似乎只可能化为门德尔松①或塞扎尔·弗朗克②的纯洁而忧伤的乐曲。亲王还以为这种沉默是出于一个法国人不愿在意大利人面前谈论意大利的事的审慎态度。亲王的猜想完全错了。在德·诺布瓦先生身上,沉默和冷漠的神情不是审慎的标志而通常是他对重大事件进行干预的前奏。我们已经看到,侯爵觊觎的正是君士坦丁堡的职位,条件是德国问题必须先行解决,为此他打算对罗马内阁施加压力。侯爵认为,只有一个出自于他的具有国际影响的行动才不愧为他的外交生涯的圆满结束,甚至可能是新的荣誉和他从不想放弃的艰难职务的开始。因为衰老首先从我们身上夺走的是行动的能力而不是欲望。只是到了第三阶段,那些活到很老的人才不得不象放弃了行动一样放弃了欲望。他们甚至不再参加无聊的竞选,比如竞选共和国总统,而早先他们却曾不止一次地力图取胜。如今他们只满足于外出、吃饭、看报,他们人还活着,但原来的自我已经死了。
①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作曲家。
②塞扎尔·弗朗克(1822—1890),法国作曲家和管风琴演奏家。
为了让侯爵不感到拘束,并表明自己把他视为同胞,亲王跟他谈起现时内阁会议主席的几个可能的接班人,这些接班人的任务将是艰巨的。福格希亲王举了20多个在他看来可以当部长的人名,而那位往日的大使则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皮半耷拉在蓝色的眼珠上,最后他突然打破沉默说出一句话,这句话将成为20年里所有大使馆的谈资,乃至后来当人们已经把它忘了的时候,还被某个署名为“一个知情人”或“见证人”或“马基雅维里”①的人物在某个报纸上旧事重提,而且正因为原来已被遗忘,才有重新引起轰动的效果。话说福格希亲王刚刚在这位象聋子一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大使面前提了20多个名字,突然德·诺布瓦先生微微抬起头,用他以往那些最有影响的外交谈话的形式,只是这次更大胆,也不象以往那么简短,他狡黠地问:“难道没有一个人提乔利蒂②的名吗?”一听这话福格希亲王顿时明白自己原来的判断错了;他听见了来自天堂的低语。随后德·诺布瓦先生便天南海北地谈起来,也不怕吵了别人,正象当巴赫的一首美妙绝伦的咏叹调最后一个音符一奏完,听众就开始毫无顾忌地高声说话,或去存衣间取出自己的衣服。使他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更为突出的是,他还请求亲王如有机会谒见国王和王后陛下,一定要代他恭致敬意,这是人们动身前说的一句话,相当于一场音乐会结束时有人大声喊“贝卢瓦路的马车夫奥古斯特”。我们不清楚福格希亲王当时的确切感想是什么。他听到“乔利蒂呢,没有一个人提他的名吗?”这句名言后一定无比高兴。因为德·诺布瓦先生身上最闪光的优点虽然因年迈而变得黯淡和紊乱,但他的“大无畏气概”却随着年龄而日臻完美,一如某些老年音乐家,其他方面都走下坡路,但到生命结束时却在室内音乐的演奏技巧上达到前所未有的炉火纯青的地步。
①马基雅维里(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后泛指一切为达到政治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
②乔利蒂(1842—1928),意大利政治家,1908—1914年曾连续担任内阁会议主席。
总之,本来打算在威尼斯呆半个月的福格希亲王当天就回了罗马,并且几天后为产业的事受到国王的接见,我想前面已经说过,就是亲王在西西里拥有的产业。内阁苟延的时间比人们想象的要长些。内阁倒台后,皇上就为给新内阁物色一个合适的首脑多方征求了国务活动家们的意见。然后他召来乔利蒂先生,后者同意出任内阁总理。三个月后,一家报纸记叙了福格希亲王和德·诺布瓦先生的会晤。报上转述的两人之间的谈话与我们转述的一样,不同之处在于报上写的是“他带着人们熟悉的那种狡黠而优雅的微笑说”,而不是“德·诺布瓦先生狡黠地问”。德·诺布瓦先生认为对一个外交家来说“狡黠地”这个词已经够有爆炸力的了,而这种添油加醋的做法起码是不合时宜。他曾请求法国外交部予以正式否认,然而外交部也穷于应付。因为自从那次会晤被披露报端以后,巴雷尔先生每小时向巴黎打好几次电报,抱怨在奎里纳莱①有一个非官方的法国大使,并报告此事在整个欧洲引起的不满。这种不满情绪其实并不存在,但各国大使出于礼貌不便在巴雷尔先生声称大家对此事反感时否定他的说法。一向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巴雷尔先生把这种礼节性的缄默当成了同意。于是他立即打电报给巴黎:“本人与维斯孔蒂一韦诺斯塔晤谈了一小时,云云。”他的秘书们忙得不可开交。
①奎里纳莱:最早是罗马教皇夏天的居所,1870年开始成为意大利国王的王宫。
不过德·诺布瓦先生有一家历史悠久的法国报纸为他效忠,早在,1870年,当他在某个德语国家任法国公使时,这家报纸就曾为他帮过大忙。该报的文章(尤其是头版头篇不署名的文章)写得非常精彩。可是当这头版头篇文章(在遥远的过去被称为“巴黎开篇”,现在不知为什么称为“社论”)写得拙劣了,老是没完没了重复同一些字眼时,人们对它的兴趣反倒比以前增强了百倍。当时每个人都激动地感到那篇文章是“受启发”而写的,也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