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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节

追忆似水年华-第3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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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也许正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并且了解自己的同胞,所以他们知道一个犹太人不一定就是卖国贼,不一定就是反法分子,好象德吕蒙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吧。当然,要是他是个基督徒,那些犹太人是不会对他感兴趣的,可是他们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他不是犹太人,人家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把他当作天生的卖国贼,我的侄儿罗贝尔敢情就会这么说吧。”“女人懂什么政治呢,”公爵目不转睛地瞅着公爵夫人喊道,“这桩耸人听闻的罪行,并不单单是个犹太人的案子,而压根儿是起重大的民族事件,它会给法国带来最可怕的后果,凭这一点就该把那些犹太人统统驱逐出境,虽说我也承认,直到目前为止所采取的惩罚措施全都(以一种亟需匡正的卑鄙的方式)并非针对他们,而是针对站在他们对面的那些最卓越的人,那些跟他们给我们可怜的国家所造成的不幸毫不相干的地位最显赫的人。”
  
  ①拉丁文,从字面直译为“针对此人”,公爵即按此义理解,但它的实际含义是“仅从个人爱好或偏见出发”。
  我觉着再这么下去事情快要不对头了,所以赶忙又拾起裙子的话题。
  “您还记得,夫人,”我说,“我有幸第一回见到您………”“他有幸有一回见到我,”她笑吟吟地瞧着德·布雷奥代先生说,这位先生的鼻尖变得玲珑了,脸上的微笑也由于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礼貌而变得柔和了,但那刀子放在磨刀石上磨也似的嗓音,让人听到的只是些含糊的尖溜溜的声音。
  “……您穿一件黑色大花头的黄裙子。”“我的孩子,那也一样,也是晚礼服。”“还有您那顶矢车菊颜色的帽子,我觉得好看极了!不过这些都是旧话了。我想给我提到过的那位姑娘定做一件皮大衣,就象您昨天早上穿的那件一样。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看一下您那件大衣?”“那可不行,阿尼巴尔马上就得走了。您来我家吧,我的贴身女仆会都让您看的。就是有一点,我的孩子,您想要的我都可以借给您,不过要是您找那些小裁缝去定做加洛、杜塞、巴甘的款式,那就非得走样不可。”“我根本没想过去找小裁缝哪,我知道那非走样不可,不过我还是挺感兴趣想弄弄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走样的呢。”
  “您也知道我向来不善于解释任何事情,我呀,笨嘴拙舌的,就象个乡下婆子。不过这里面有个手工和式样的问题;要说做皮大衣,我至少还可以写个便条给我做皮装的裁缝,别让他敲您竹杠。不过您知道,就这样您也还得花八九千法郎呢。”您在另一个晚上穿的那件有股挺特别的味儿的睡袍,就是毛茸茸的有碎花点儿和金色条纹,象个蝴蝶翅膀的那件呢?”
  “哦!那件呀,是在福迪尼的店里做的。您的那位姑娘在家里穿那件挺合适的。我有好几件呢,回头我让您瞧瞧,要是您喜欢,我可以给您一两件。可是我很想让您看看我表妹塔列朗的那件。我得写信去向她借一下。”“您那些鞋子也漂亮极了,那也是在福迪尼店里做的吗?”“不是,我知道您说的是哪双鞋,您是说那双金面山羊皮的鞋子,那是当初孔絮洛·德·曼彻斯特陪我在伦敦采购时买到的。那可真是绝了。我总也不明白,这皮子是怎么染色的,看上去倒象这山羊长的就是金皮。在当中再配上那么一小粒钻石,简直就没治了。可怜的德·曼彻斯特公爵夫人已经死了,不过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写信给德·沃里克夫人或者马尔勃罗夫人,让她们设法去一模一样的觅一双。我在想,说不定我还有些这种山羊皮呢。您也许在这儿也可以定做。我今晚就去瞧瞧,找到了会让人通知您的。”
  我因为想尽可能赶在阿尔贝蒂娜回家前离开公爵夫人,结果就常常在走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府邸时,正巧在院子里碰上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他俩是上男爵最爱光顾的絮比安裁缝铺去喝茶。我并没有天天都碰到他俩,不过他俩可是每天必去的。说起来,有件事颇值得注意,那就是一种习惯的持续程度往往是跟它的荒谬程度成正比的。惊人之举,一般只能偶而为之。然而,一个有怪癖的人非要拒欢乐于门外、非要去蒙受最大的不幸的荒谬生活,却是日复一日,从不间断的。倘若有谁出于好奇,连续观察上十年,那他就会发现这十年来,那个可怜虫在他本该享受一下生活乐趣的当口却闷头睡觉,而在什么事也干不了,上街去只能白白让人捅上一刀的时候,偏又出门上街去,这个可怜虫整年害着感冒,可一觉得热又非喝冰镇饮料不可。其实只消有那么一天,发一下兴,就能一劳永逸地改变这种状况。可是这种生活又偏有个德性,就是让你发不起这个兴。这种单调生活的另一个侧面就是堕落,因为任何表达意志的行为,都能使这种生活变得不至于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当德·夏吕斯先生天天带着莫雷尔上絮比安的铺子去喝茶时,我们同时可以看到生活的这两个侧面。德·夏吕斯有一次发的脾气,就表明了这种日常习惯是怎么回事。那个专做背心的小裁缝的侄女,有一天对莫雷尔说:“这么着,明儿你们来,我请你们喝茶,”男爵颇为有理地认为,这话出自一个他几乎看作未来媳妇的女孩之口,实在太粗俗了;而由于男爵生来肝火旺,不发发脾气过不了瘾似的,所以他并不是简简单单地告诉莫雷尔让他教那姑娘要懂礼貌些,而是在回家的路上骂骂咧咧地嚷个不停。他用最蛮横无礼、最傲慢不逊的口气喊道:“我说嘛,会拨弄琴弦未见得就是‘触觉’好啊,这不,您整天摆弄小提琴,结果就阻碍了您嗅觉的正常发展,要不您怎么会居然对请客喝茶,我想那才不过是十五个生丁的事吧,这种俗不可耐的说法听之任之,让它的恶臭来玷污我高贵的鼻孔呢?当您拉完一曲小提琴独奏,难道您在我家里看见过有谁不是拚命对您拍手,或者意味深长地保持静默,而是对着您放个屁吗?他们之所以保持静默,是因为他们已经被您的琴声感动得如痴如醉,生怕会忍不住哭出声来(可不象您的未婚妻对着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那样)。”
  要是一个职员让上司这么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第二天他准得给解雇。可是莫雷尔的情况是不同的,对德·夏吕斯来说再没有比辞退莫雷尔更让他感到可怕的事了,他甚至担心自己方才已经说过头了,于是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对年轻姑娘的恭维话,他自以为说得大方得体,却不料无意中又漏出不少唐突无礼之词。“她挺可爱的。既然您是个音乐家,我想她准是靠嗓子勾上您的,她在高音区的声音很美,听上去够得到您拉的升B音。她的低音我不大喜欢,那想必是跟她的脖子有关系,她的脖子长得很细,样子挺怪的,一波三折,象是就要到头了。却突地又冒出一截;不过尽管有这么些不足之处,她的侧影还是挺中我的意。既然她是裁缝,想必剪刀使得很好,您得让她剪一张她本人的侧影像给我。”
  夏利对于人家称赞他未婚妻的可爱之处,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因而对男爵的这番恭维话就更当耳边风了。不过他回答德·夏吕斯先生说:“那当然,我的老弟,我会给她一块肥皂,让她别再这么说话的。”莫雷尔象这样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我的老弟”,可并不是因为这位出色的提琴师糊涂到不明白他的年龄刚够得到男爵的三分之一。他这么说,也跟絮比安说这话不同,在他,这么说无非是对某些交往抱一种天真的想法,认为在表示亲热(在他莫雷尔,是装出来的亲热,在别人则是真心实意的亲热)之前,必须先心照不宣地取消年龄上的差别。就这么着,那一阵子德·夏吕斯先生还收到过这样一封信:“我亲爱的巴拉梅德,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你不在,我真闷死了,老是想着你,等等等等。你的皮埃尔。”德·夏吕斯先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位居然用如此亲昵的口气给他写信的皮埃尔到底是谁,看来一定是跟他很熟稔的朋友,但虽说是熟朋友,这位皮埃尔又不过是粗通文墨而已。凡是能在哥达年鉴里占一席之地的亲王显贵的名字,一连几天在德·夏吕斯先生的脑子里打着转。终于,信封背面的一个地址让他豁然开了窍:原来此信的作者是德·夏吕斯先生有时去玩玩的一家俱乐部的听差。这个听差并不觉得用这种口气给德·夏吕斯先生写信有什么失礼之处,其实在他眼里,德·夏吕斯先生还确是个地位显赫的贵人哩。但他心想对一位曾不止一次地拥抱过他,并且通过这种拥抱——以他的天真,他是这么想的——来表达自己感情的先生,要是不以“你”相称,未免就显得生分了。其实,德·夏吕斯先生就打心眼里头喜欢这种忒熟的劲儿。有一次他甚至就为了能让这封信在德·福古贝先生面前漏个脸,特地陪着这位先生兜了一上午风。可谁都知道,德·夏吕斯先生最讨厌跟德·福古贝先生一块儿出去了。因为那位戴单片眼镜的先生总爱评头品足地上下打量路上的年轻人,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位先生每当和德·夏吕斯先生在一起时,总爱肆无忌惮地使用一种让男爵讨厌之至的语言。他把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加以女性化,而且,因为他天生是个蠢货,他还以为这种玩笑开得很聪明,拉开嗓门笑个不停。但他又是对自己的外交官职位看得很重的家伙,所以只要在街上看见有上流社会人士走过——见到公务员更其如此——就会即刻刹车,收剑起那种拙劣可笑的行径。“那个送电报的小个子女人,”他用臂肘碰碰阴沉着脸的男爵,“我认识她,可她却躲着我们,这个骚货!喔!那不是拉法耶特商场发货的老兄吗,敢情他也在呀!老天爷,刚才走过的是商务部的次长哟。但愿他没瞧见我指手划脚的样子才好!要不他会去告诉大臣,大臣会把我列进退职人员名册去的,因为他自己也得退呢。”德·夏吕斯先生听得满肚子的火没处发。临末了,为了让这次叫他感到恼火的散步早点结束,他决定把那封信拿出来给这位大使先生看一遍,但他特别叮嘱对方别声张出去,因为照他的说法,夏利会为了表明自己的多情而吃醋的。“所以哪,”他用一种极其可笑的好好先生的口气说,“事情总得防患于未然才是。”
  在回过头来说絮比安的裁缝铺以前,作者想先声明一下,如果这些离奇古怪的事情使读者感到了不快,那他真是万分遗憾。从一个方面(而这是问题的一个次要的侧面)来说,读者也许会感到,本卷中对贵族阶层世风日下的指摘相对于其他社会阶层而言显得多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也不足为奇。那些最古老的望族,到头来也只能靠一只鼻结很大的红鼻子,靠一张歪里歪气的大下巴来显示某些让人赞叹的“血统”特征了。然而在这些代代相承、每况愈下的脸相容貌之间,还有两样看不见的东西,这就是秉性和趣味。倘若有人说,所有这些都跟我们不相干,我们应该从近在身边的事实中找出它的诗意来,那么尽管他说得有理,他所表示的也毕竟是一种更为严重的反对意见了。诚然,从我们最熟悉的现实中抽象出来的艺术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它们的领域可能是最为广阔的。但是同样确实的是,一样强烈的兴趣——有时它就是美感——也可能来自某种气质导致的活动,它们跟我们所能感觉和相信的东西实在相去太远,以致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它们,以致当我们看到它们展示在面前时只觉得那是一种无端凭空而来的场景。薛西斯,那位大流士①之子,命令用笞鞭去抽打吞噬了他的船队的大海,难道还有比这更气势磅礴的诗篇吗?
  
  ①大流士一世(约公元前558——公元前486),古波斯帝国国王,曾两次率军大规模入侵希腊,皆受挫。公元前480年,其子薛西斯率舰队经德摩比利入侵希腊亚提加半岛,旋即在萨拉米海战中大败。薛西斯亦译泽尔士一世,在历史上以刚愎暴虐著称。
  莫雷尔准是已经利用他的魅力所赋予他的对那年轻姑娘的权威,把男爵的评语当作自己的意见告诉了她,因为“请客吃茶”就此从那家裁缝铺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比一个天天都上你家来的熟人,为了这个那个缘故,或者是你跟他吵翻了,或者是你不想让人在家里瞧见他,只愿跟他在外面碰头了,总之,他就此从你的客厅里消失了。德·夏吕斯先生对此感到很满意,他从中看到的是自己具有足以左右莫雷尔的影响的一个证明,是那年轻姑娘拭去了那点白璧微瑕。总之,就跟所有象他这般的人一样,真心作为莫雷尔和他的准未婚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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