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3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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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乐意的。”我甚至多次向您指出,这种乐意,可能变成我的最大乐趣,并不因为您的青云直上而贬低了我。”说到这里,他趾高气扬几乎发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TanGtusabunosplenbor!①屈尊不是沦落,”
①拉丁语,意为“因一人(或一事)而享尽荣华。”
得意忘形之后,他更为冷静地说:“起码,我希望我的两个对手,尽管他们的地位不相称,但他们应有这样的血统,我可以无愧地让他们流这样的血。在这方面,我得到若干秘密情报,给我吃了定心丸。如果您对我怀有一点感激之情,那您反而能骄傲地看到,由于您的缘故,我又重操祖上好战的脾气,在身临绝境的情况下(现在我明白了您是个小坏蛋),我象老祖宗那样说:“死我即生’。”德·夏吕斯先生慷慨陈词,不仅仅是出于对莫雷尔的爱,而还出于好争好斗,他幼稚地以为,好争好斗是祖上遗风,给他那战斗的思想带来多大的欢欣鼓舞,以至于,开始只是为了把莫雷尔骗来而阴谋策划的这场决斗,现在要放弃掉,他未免感到遗憾起来。没有任何一次争斗他不认为是自告奋勇,与著名的盖尔芒特王室总管一脉相承,然而,若是换一个人,同样赴决斗场的举动,他又觉得是倒数第一的微不足道了。“我觉得那场面才叫棒呢,”他坦诚地对我说,每个字眼的音调都很讲究。“看看《雏鹰》里的萨拉·贝尔纳①,是什么东西呀?把把。《俄狄浦斯》里穆内—絮利②呢?把把。那事要发生在尼姆的决斗场,最多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罢了。观看皇室的直系族亲争斗,与这件闻所未闻的事情相比,那又算什么东西?”只这么一想,德·夏吕斯先生便高兴得按捺不住,开始做起第四剑式的招架动作,这一招架,令人想起莫里哀的戏,我们不由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杯往身边拉,生怕初次交锋就伤了对手,医生和众证人。“对一个画家来说,这是多么富有吸引力的场面!您正好认识埃尔斯蒂尔先生,”他对我说,“您应当把他带来。”我回答说,他现在不在海边。德·夏吕斯先生暗示可以给他拍电报。“噢,我说这话是为了他好,”他看我沉默不语便补充道。“对一位大师—依我看他是一位大师—来说,把一个这样的家族中兴的典范画下来,肯定然而,若说德·夏吕斯先生一想到要进行一场决斗便兴高采烈,尽管一开始他就认为这一场决斗完全是虚构的,那么莫雷尔,想到那阵阵风言风语就胆战心惊,这些风言风语,加上决斗的传闻,不啻火上添油,必从军团“乐队”一直传到贝尔热教堂。他仿佛已经看到,本“等级”的人已人人皆知了,于是他愈益迫切再三恳求德·夏吕斯先生,德·夏吕斯先生则继续指手划脚,陶醉在决斗的意念里。莫雷尔苦苦哀求男爵允许他寸步不离开他,直到大后天,即设想决斗的那一天,以便厮守着他,尽一切可能使他听进理性的声音。一个如此多情的请求终于战胜了德·夏吕斯最后几分犹豫。他说他将设法找到一个脱身之计,将推迟到大后天作出最后的决定。故意不一下子把事情搞妥,德·夏吕斯先生懂得,以这种方式,至少可以留住两天夏丽,并充分利用这两天时间,要他作出今后的安排,作为交换条件,他才放弃决斗,他说,决斗是一种锻炼嘛,而锻炼本身就令他兴高采烈,一旦被取消锻炼的机会岂有不遗憾之理。也许在这方面他是诚实的,因为,一提到要同敌手比剑交锋或开枪对射,他总是兴致勃勃准备赴战场。
①萨拉·贝尔纳(1844—1923),法国悲剧女演员,以主演《茶花女》和《雏鹰》著称。
②穆内—絮利(1841—1916),法国悲剧演员,以主演《俄狄浦斯》而著名。
戈达尔终于来了。尽管姗姗来迟,因为他巴不得充当证人,但由于他过于激动,一路凡有咖啡店或农庄,他都要停下问路,请求人家告诉他“100号”或“小地方”在哪里。他一到那里,男爵便把他拉到一间孤立的房间去,因为,他觉得夏丽和我不参加会晤更符合规则,而且他极善于给随便一间房间规定临时的职能,诸如御座厅或评议厅之类。一旦独自与戈达尔在一起,便对他热烈道谢,向他声明,似有这样的可能,重复的话实际上并没有坚持,又称,在这种条件下,请大夫提醒第二位证人,事变已视为了结,除非事态恶化。危险排出了,戈达尔却失望了。他曾有一度想大发雷霆,但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导师,其医术在当时誉盖全行,第一次参加法兰西学院院士角逐,仅以两票之差落选,便来个逆来顺受,与当选的竞争对手握手。于是,大夫把一句毫不解决问题的气话硬是咽了下去,他虽然是世上最胆怯的人,却也嗫嚅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放过的,但连忙改口,说这样更好,这一解决办法使他很高兴。德·夏吕斯先生有意表明他对大夫的感激之情,其手法尤如他的公爵兄弟给我父亲整理外套衣领,尤其象一个公爵夫人去扶一位平民女子的腰身,只见他将自己的椅子挪得紧挨着大夫的椅子,顾不得对大夫有多么反感了,他不仅没有肉体上的快感,而且克服了肉体上的反感,俨然以盖尔芒特老爷派头,而不是以同性恋者的姿态,过来与大夫道别,拉起他的手,亲热地爱抚了一阵子,就象主人吹吹拍拍自己的马的嘴脸,给它点甜头吃。但是,戈达尔虽然从未露过声色让男爵看出,他很可能听到过男爵道德方面的风言风语,但他内心深处却一直把他看作是“精神不正常”阶级的组成部分(甚至,惯于用词不当,口气最为严厉,他谈到维尔迪兰先生的内室男仆时说:“难道不是男爵的情妇?”),他对这些人物很少体验,心想,这样摸手是即将进行强奸的前奏,为了得手,决斗只不过是一种借口,他因此被人拉进了陷阱,让男爵带到这间孤立的沙龙里,他将不得不逆来顺受。他又不敢离开椅子,吓得他屁股动弹不得,恐怖地转动着眼珠,好象落进一个野蛮人之手,搞不清楚这野蛮人是不是吃人肉的。终于,德·夏吕斯先生松开了他的手,并索性客气到底:“您同我们一吃点东西吧,象大家说的,过去叫一杯冷淡咖啡,或者来一杯烧酒咖啡,这种饮料,现在简直成了考古稀珍,只有在拉比什的戏里和东锡埃尔的咖啡馆里才能喝到。一杯‘烧酒咖啡’很适合此地此情,不是吗,您以为如何!”“我是戒酒团的主席,”戈达尔回答说,“万一有一个江湖医生路过,人家就会说我不以身作则。OsbominGisublimededitcoclumquetueri①”,尽管这风马牛不相及,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因为他肚子里的拉丁语录少得可怜,但却足以使他的学生叹服不已。
①拉丁语,意为“唯有人才有理想”。
德·夏吕斯先生耸耸肩,又将戈达尔带到我们身边,来之前,他要求戈达尔严守秘密,这秘密对他尤为重要,因为这次流产决斗的动机纯粹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就一定不能让它传到被传到被无端牵连进本案的那位军官的耳朵里。正当我们四人喝咖啡时,戈达尔夫人站在外面的门前等她的丈夫,德·夏吕斯先生在门内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想招引她,可她却走了进来,向男爵问好,男爵向她伸出手去,就象是伸手给女总管,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动,部分象国王接受朝拜,部分象赶时髦的人不愿让一位逊色的女人坐到自己桌边来,部分象自私自利之徒,只乐意与朋友们在一起,却不愿受到打扰。戈达尔夫人只好站着同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她的丈夫说话。但也许是因为礼貌,这个人们还得讲究的东西,它并不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专利,可以一下子启迪并指引最迟钝的脑瓜豁然开窍,抑或是因为,戈达尔对妻子欺骗太多,此时此刻,有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保护自己的妻子不受人家的不敬,只见大夫突然紧蹙眉头,我从来没看他这么干过,他也不请教一下德·夏吕斯先生,便自作主张道:“呶,莱翁蒂娜,别站着呀,坐下吧。”“不过,我是不是打扰您了?”戈达尔夫人羞怯地问德·夏吕斯先生,此公听大夫的口气不禁一惊,什么也没回答。这第一次,戈达尔没给德·夏吕斯先生回答的时间,再次自作主张:“我叫你坐下。”
过了一会儿,大家散去,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说:“这件事情的结局比您要求的还要好,从整个事件中我可以得出结论,您不会做人,您服兵役结束时,我亲自把您带给令尊大人,就象上帝派大天使拉斐尔给小多比。”男爵说着微笑起来,神色威严,那种喜悦,莫雷尔似乎不与之分享,因为想到如此这般被送回家的前景使他很不高兴。德·夏吕斯先生洋洋得意将自己比作大天使,而把莫雷尔当作多比的儿子,并将想到这句话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试探试探,想知道莫雷尔是否如他所愿,同意与他一起去巴黎。男爵被自爱心和自尊心所陶醉,看不见、要不就是装着看不见小提琴家撅着的嘴脸,因为,让小提琴家一个人呆在咖啡店之后,他面带骄傲的微笑对我说:“您注意到了没有,当我将他比作是多比的儿子时,他是多么高兴?这是因为,由于他生性聪明,他立刻就明白了,此后他将在其身边生活的父亲,并不是他的生身父亲(他的生身父亲可能是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丑陋的奴仆),而是他的精神之父,也就是我。他有多自豪!他多么骄傲地重新抬起了头!他一旦感到明白过来有多高兴!我肯定他每天必挂在嘴上:‘哦,上帝啊,您献出真福大天使拉斐尔为您的虔诚信徒多比当向导,进行一次漫长的旅行,答应我吧,答应您的虔诚信徒们,永远受到他的爱护,得到他的保佑。’我甚至没有必要告诉他,我是天之特使,”男爵接着说。坚信他有朝一日会在上帝御座面前占据一席之地,“他自己就会明白,而且暗暗为此而庆幸呢!”可德·夏吕斯先生(对他正相反,幸福并没有使他闭上嘴巴)没注意到几个人走过,他们转过头来,以为遇上了一个疯子,举起手,独自拚命喊了起来:“哈利路亚①!
①系希伯来文Hallèlùyàh的音译,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欢呼语,意为“赞美上帝!”
这次和解只是暂时解除一下德·夏吕斯先生的精神痛苦;莫雷尔经常去很远的地方参加军事演习,弄得德·夏吕斯先生不能去看他,也不好派我去跟他说话,莫雷尔不时给男爵来信,失望而委婉,说他不骗他,他活不下去了,因为一件可怕的事情,他需要25,000法郎。可他没说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使说了,那十有八九也是虚构出来的。就钱本身,德·夏吕斯先生本愿意解囊寄去,但他感到,这会给夏丽提供摆脱自己同时得宠于他人的手段。因此他拒绝了,拍去的封封电报口气干冷,言辞严厉。当他证实了电报产生的效果时,他倒希望莫雷尔跟他彻底闹翻,因为,他以为,事情或许是相反相成的。他意识到了这一不可避免的关系中会产生的种种麻烦事。然而,一旦莫雷尔杳无回音,他又睡不着了,一刻也不得安宁,的确,有多少事情,我们历历在目,却不识其本来的面目,有多少内部的、深层的现实向我们隐藏着真相。于是,他对致使莫雷尔需要25,000法郎的大荒谬形成种种猜测,并加以种种形式,轮番使之与许多专有名词相联系。我以为,此时此刻,德·夏吕斯先生(尽管在这个时期,他的自视高雅势头减弱,而是男爵对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却越见高涨,至少已经迎头赶上,若说尚未超过的话。)应当怀着某种怀旧之情回想起上流社会聚会那色彩缤纷的优雅的旋风场面,在风头上,红男绿女追求他,只是因为他给了他们无私的欢乐,在那里,没有任何人想“骗他一下”,没有任何人想臆造一件“可怕的事情”,并为此去自找灭亡,假如马上收不到25,000法郎的话。我认为,那时候,也许因为他仍然停留在贡布雷时代,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将封建的骄傲与德国人的自大相嫁接,他应当感到,人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一位仆人的精神情夫,应当感到,平民百性不完全是世界:总之,他“不信任”平民百姓,而我总是信任他们。
小火车的下一站是梅恩维尔,正好使我想起了一段有关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的插曲。在讲它之前,我应当声明,在梅恩维尔停留(有人将一个风流来客带到巴尔贝克,来客怕给人添麻烦,表示最好不住拉斯普利埃)的情景,比起我过一会儿要讲的场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来客把自己的小行李放在火车上,总觉得“大饭店”远了一点,但是,又